序
喜是睡虎地十一号秦墓的主人。
十多年前,我开始关注喜,注意收集、阅读与他相关的材料和研究,并断断续续地写下一些札记和论文。我一直想以他为主题写点什么,说了好多年,却迟迟没有动笔。直到2019年,住在多摩,才有闲暇把这些札记、小论文串连写来,试图写成一本小书。
喜生活在中国历史上最为伟大的时代,秦始皇时代。他比秦始皇嬴政大三岁,死于始皇帝完成统一中国大业之后四年,比秦始皇早死七年。他和秦始皇是同代人。
我没有试图叙述喜的一生,所以,这本小书,不是喜的历史。喜几乎没有自己的历史,或者说,他个人的历史,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他短短四十六年的生命史,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瞬间,又是如此平凡,几乎没有叙述的价值。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对于我们个人来说几乎是全部人生价值的生命历程,总是被漫长的历史时间压缩成几乎可以忽略的一瞬间,从而使我们经常怀疑人生的意义,甚至怀疑我们的存在本身。所以,我无意于给喜立传,或者写一部喜的个人史,或生命史。
我只是把零星的材料串联起来,试图“拼接”出一个作为人的喜,并在那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里找到喜;然后,想象自己站在喜的位置上,借着他的眼睛,去看他所处的世界,并描述那个世界的图像,抽象出其结构,使它不那么遥远而陌生。我希望奉献给读者的,是在秦始皇统一中国这一伟大历史进程中的一个卑微个体生命的若干面相,是伟大时代中以个人(喜)为中心的几幅剪影,是在总体格局相对稳定,而微观环境却在不断变动的历史结构中好不容易才可以发现的几处个体微粒。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我非常清楚这样做的困难与风险:我很可能描述了一个喜根本就不认识的世界,喜也很可能否认我所写的这个人是他自己。
喜当然曾经真实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正如我们每一个人都真实地生活在自己所处时代一样。可是,我们今天能够知道并描述喜,却是源于喜的墓得到科学发现与系统研究。而与喜一样真实生存过的无数人,在我们的认识里,却可能没有一丝踪影。我们也将和那些无数人一样,不曾在历史上留存。但我们确然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历史学者的使命之一,就在于“在历史中发现人”,唯有如此,才能证明我们自己在历史中的存在,并给自己的生存赋予意义。
所以,这本小书,就试图在一个宏大的历史结构中寻觅喜曾经存在过的踪迹,揭示这些踪迹在历史过程中的客观性,以及在历史认识中的偶然性及其意义。我希望通过喜,给我们自己找寻在历史长河中的存在感和“意义”。
世界,因为人的存在才会有意义。如果我们不存在,世界的繁华与消歇,对于我们(不存在的我们)又会有怎样的意义呢?所以,世界是每个人的,从每个人的角度出发去看,才形成自己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公元前三世纪下半叶的世界,不是秦始皇一个人的世界,而是无数人的世界。那个走向统一的中国历史进程,也只是历史进程的一个部分而已。既然有成千上万的人,那就有成千上万的世界。要将历史的“世界”“还原”为无数的人的世界,而不是某一个人或某些人的世界。
在完全投入地写作这本小书的一年里,我经常穿梭于秦始皇时代与当今世界间的时空隧道中,往往会弄不明白自己身处何世。《晏子春秋》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晏子使于鲁,比其返也,景公使国人起大台之役,岁寒不已,冻馁之者乡有焉,国人望晏子。晏子至,已复事,公延坐,饮酒乐,晏子曰:“君若赐臣,臣请歌之。”歌曰:“庶民之言曰:‘冻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歌终,喟然叹而流涕。公就止之曰:“夫子曷为至此?殆为大台之役夫!寡人将速罢之。”晏子再拜。(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卷二《内谏篇》,“景公冬起大台之役晏子谏第五”,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11页;晏子所歌之句读,据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1页。)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想: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喜是愿意做秦王政、秦始皇的“黔首”呢,还是更愿意做齐景公时代齐的“国人”?
当然,这不是喜的问题,是我的问题;也许,它也是或应当是很多人的问题。
可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冻水洗,我若之何!太上靡散,我若之何!”
幸好还有喜。所以,有了喜的时代。
幸好还有喜。所以,有了喜的世界。
2019年11月21日,于多摩永山
2020年8月4日,于厦门不见天
2022年2月5日,于厦门不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