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帷幕之后

“一切辉煌都满是悲壮。”他曾经这样对我讲。

彼时，他语气凝重，眼中却有光芒。我深以为然，却又不以为然，因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如同渐悟后的哲理，却又似幸运者的嗟叹，隐约流露一丝炫耀。

像他这样一位成功的商人，着实不适宜轻易发表感慨，因为人们总是期待着他能用脑讲话，而非用心。用脑讲话总是安全的，听者可自行分辨揣摩信息，而用心，无论对讲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是危险的。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让你差点儿就相信了一名成功人士会与你轻易交心更具有警示意味？人们总是信奉理智，警惕感性，不是吗？

辉煌，那是一定的，他虽出身寒门，却少年得志，一路扶摇，于十数年间将一家创立时只有七个人的担保公司打造成了拥有近三万名雇员的金融财团，几乎拿下了你所能想到的全部金融牌照，业务遍及国内外多个核心领域。一手写就这一切的人，感慨“悲壮”时的心境必定与你我感慨久远战争，唏嘘书中历史时所说的“悲壮”不同。如他这般多年来亲历攻城略地，步步为营的商人，定是见惯了无声的厮杀与噬咬，紧要关头赤膊上阵也在所难免。日后有机会说出一句“悲壮”，是多次幸免并立于高峰的荣耀，足以令每一个男人感到骄傲。

所以，若你问我是否同情能得出此种感悟的人，我的答案是“并不”。至少他先创造了辉煌，而后才发现了悲壮，单凭这一点，已将他同无数庸常人物区别开来，单凭这一点，已令我十分钦慕。而能在日后与他同行数年，成为他一部分荣辱的见证者，是我与他的机缘。

多少次，当我以看待一个领导者的目光去审视他时，我知道自己所看到的只是他愿意让我看到的，那些他愿意表达、流露的部分，那些他认为无须隐藏或欺瞒的部分。如同所有他人一样，我永远无法看到他的全貌，或者绝大部分的真实，因为一个领导者的真实往往是不适宜被审视的。他太清楚如何以一个领导者自处，太清楚自己的哪些特质会被这一层身份的滤镜过度美化，也太清楚哪些会在这层滤镜之下被过度解读。一切其实早已无关真实，从他决意成为一个领导者的那一刻起。或许，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真实，而是呈现出人们所需要的作为一个领导者所应具备的，包括他的钻营、伪善、宽宏、从容……

“你不能寄希望于让绝大多数人接受你的同时还保有绝对的自我。从来都不能。”他曾如此对我说。因此，多数时候将个人情感置于一旁，个别时刻适当流露真心，以至于令旁观者觉得如此稀有，珍贵，恰如其分，真切感人。

“一切辉煌都满是悲壮。”我不知道当他倒在伦敦家中那间堪称奢华的地下室时是否会想起他曾说过的这句话。

他已经病了很久，身体上，心理上，多年来超负荷运转，如同一部被暴力使用的机械，每个齿轮都在发出尖锐的喊叫，每颗螺丝都在接近断裂的边缘。日复一日，他总以为自己可以坚持到一切如施了魔法般焕然新生的那一刻，毕竟他曾屡次施展过也见证过那种魔法。只需要再坚持一下。他这样以为。

这一天，他独自坐在地下室饮酒，手机提示灯不断亮起，但他没有理会，只盯着对面墙上那幅油画出神。黝黑的、赤裸的异域少女，伏在洁白床单之上，周身被薄暮般的烛光笼罩，眼神中有不可名状的孤独与惶恐，四周一片靛紫色，一道黑影在床柱边伺机而动。此刻，这画面因空气中满是雪茄烟雾而愈发迷离扑朔，他感觉那道黑影几近从画中出离，面向他而来。

他站起身，脑中仿佛有金属工具在碓磨锯凿，空气越来越滞重，压住每一次喘息。他拿起手机，打给正在楼上准备晚餐的妻子：“我们到外面走走吧。”

“好的，马上来。”她应道。

你说，人在猝然倒地的一刹那，眼前会出现什么呢？会是他最后看到的景象，还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呢？

当江慜然听到声响奔下楼梯时，丈夫已经倒地，她一边大喊“鹤云”，一边抓起电话。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而来，继而，刹车声，车门声，脚步声，说话声，一浪浪拍过来，没过她翕动的唇，令她不知该呼吸还是呼救。

“女士，刚才是您拨打的求救电话吗？”一位白人医护半蹲在她面前。

江慜然回过神来，尽量以最清晰而简短的语言描述了过去几分钟内发生的事，与此同时，另外两位医护人员将她的丈夫从她怀中抽离，移至一旁急救。

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丈夫，她女儿的父亲，此刻正躺在地板上被大力按压着胸腔，脸上是一团雾灰色，如同发着噩梦一般。

“女士，请您现在便和我们一同上车，情况可能不太乐观。”

章鹤云，这位千亿商业帝国的创建者，众人口中的引领者，我职业生涯中最为重要的同行者，他在倒下之前看到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