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抵达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2

初来这城市时,欧冶正值青春年华。当时,乳臭未干的他,选中了这座城市中靠近香港的一个地方居住。其实,确切地说,是靠近罗湖口岸。那里更为著名的是深圳火车站。在火车站的背后,不,也许应该称为在那一大片高楼的背后(还有若干隐约的群山),便是传说中富裕而神秘的香港了。那些年,香港在内地人的心目中,崇高且令人向往。那会儿,他圆圆的脑袋上面,尚还茂盛地覆盖着一片漆黑密实的头发。而他最初落脚居住的地方,便是一个叫作罗湖村的地方(后来又搬到附近不远处的向西村)。在最初的那些年里,他非常勤奋努力,每天奔走在罗湖、福田和南山之间。偶尔,还要去宝安与龙岗那些农村地带。那时的这个城市与现在相比,才初显城市的雏形,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每天都有新路在挖掘,铺展,伸延向远方;每天都有新楼拔地而起,矗立在海边或山间。突兀的山峰被削平了,昔日高耸的小山和群蚊乱舞的沼泽地,化作了一片片的新街区。在那些最时尚的街巷之间,有一座新起的大楼,就是招来无数人慕名观光、名扬中外的国贸大厦。这些不断延伸的大楼和街巷,连同马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慢慢地,勾勒出了深圳老城区——那片最早的粤语与普通话交织成一片的繁荣乐园。那些年,恰好与他个人生理意义上最鼎盛的青葱年代叠加在一起。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年轻的城市年轻的人。人们朝气蓬勃,充满希望。年轻最美。这座年轻之城当时正处于荷尔蒙飙升的激情四射时期。他就是在那样的情景下,来到了深圳最早的也是离香港最近的城区——罗湖。

关于罗湖这地方,早先他就听人说过,罗湖原本并不是湖泊。罗湖其实是一座山。后来,有人还专门考证过,说是“罗湖”这名称,来源于清代康熙年间就存在的罗湖村。“罗”字源于古越语,是古壮侗语对山的称呼,带有“罗”字的山名是古代百越族人的遗留。简而言之,“罗湖”即是指来自周围湖塘众多的那座山的名字。这么说,好像颇为拗口。不过,作为年轻男人的他,并不关心这个。后来,罗湖山削平后,在这个地域,方才建立起了毗邻香港的深圳火车站,以及发展中心和香格里拉酒店等地标,这些地标,至今仍是罗湖辖区内大名鼎鼎的存在。当年,欧冶只不过二十出头,每天像敏捷的小动物一样出没于罗湖村附近,他本能地喜欢这个人头簇拥、活色生香的城市。年轻人的莽撞和大胆,给了他勇气和机会,当然,也给了他不少的打击和教训。几次创业(倒卖香港丝袜和进口香皂)失败,曾让他一蹶不振。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闷闷不乐,沉湎于酒色之中。他在春风路的迷离夜色中穿行,犹如彷徨不定、不思进取的夜行者,过着放纵堕落、荒诞不经的生活。他的生活变成了一团乱麻,当然,他的内心更是一团乱麻。他想这么告诉她,可是又担心她看不起自己。毕竟,在内心深处,他仍是自卑的。十几年过去,当年的毛头小子如今已步入中年,他的生活却是一如既往地一塌糊涂。他所能够想象的自己,正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旅者,似乎毕生都疲惫地奔走在渴望发财、渴望成功的路上,且永远无法抵达财富的彼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艰辛和失意无可名状。

当然,假如悲伤和恐慌是人生的基本盘,他倒是一直都有想去琢磨怎样用尽各种办法绕过那些人生的障碍。不过呢,想要让自己喘口气,更为简单省力的甩锅方式,就是将人生奋斗的所有艰辛与不顺,都归结于自己那毫无实力的家世背景。毕竟,无论从政治还是经济角度来看,他家庭的状况的确乏善可陈。当然,家世的不济,也不完全属于他的责任。所以,如果要从家庭的角度推卸责任,也无不可。显而易见的是,来到这个城市淘金的人们各不相同,有的人天生拥有各种优势,能够先发成功;而其余的竞争者,必定会泥足深陷。从另一个角度说,在这座被称为“奋斗之城”的城市,他耳闻目睹,听到各种成功者的故事太多了,本市的报纸、电台和电视台,经常会有这类事迹报道,听了叫人热血沸腾。不过,他的周围,失败者更多。那些被生活遗弃的人,成了他生命中无法躲避的阴影。偶尔,他也会试着去总结一些经验和教训,由于能力所限,总是浅尝辄止。是啊,近乎是孤儿的他,失去家庭很久了。记忆中曾有过的家,随着少年时代那次惨烈的车祸,早已化为乌有。幸好他生性有些莽撞,有些随性,如果不是早年莽撞地偷偷跑到南方来,如果不是他莽撞地发奋钻研(有时候他也认为自己够聪明呢),如果不是他莽撞地执着于不停跳槽寻找新机会,他就不可能在南方时报社寻得一份体面的记者工作。幸好他找到了这份工作。自那以后,报社便成了他的名片与护身符,他的生活也因此逐渐安稳下来。

不过,自从认识她以后,他心里便升腾起了一种奇怪的胆怯与沉默,像沼泽地上空的浓雾,让他心怀战栗,踌躇再三。每次见到她,他都不太敢直视她,这并不代表他惧怕她,正相反,他知道,她是他生命中飘荡过来的一片祥云,而祥云是不会伤害人的。虽说不会伤害他,可他却知道自己已不容有失。所以,由此而产生的患得患失的心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害怕的是,有朝一日她会由温煦的祥云,转化成失控的流云,一不留神就被南太平洋频繁出现的台风吹走了。与她见面的次数增多,他积累起了一点儿自信。这位镇定自若的女人,总是用温柔的期许与鼓励,赐予他勇气。每次与她静坐在咖啡馆或荔枝公园土坡上默默对望时(她喜欢荔枝公园),他常会情不自禁独自感怀。那天,他坐在荔枝公园的草地上,心中油然升起了一句古诗: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老天!这是啥意思呢?江山留……胜迹,那么,谁是“胜迹”?是这个女人吗?在他的心里,她居然变成“胜迹”了吗?那么,这跳跃的念想,到底意味着怎样的前景?我辈复登临……莫非此意是在暗指,他可以完成对她的征服?

而从另外一个侧面来看,如此高的境界与他的真实状况差距极大。这句诗,怎么会从他的脑海中冒出来呢?难道是专程来印证,他的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距离吗?唉……说到底,他果真拥有能够征服对方的底气吗?

当然,不管怎样,能够激发男人豪情的女人,都是好女人。不过,在现在,在现在这么一个重要的时刻,刻意放纵自我,刻意让自己忘乎所以,肯定不够明智。事实上,在女人面前,欧冶经常会迷失自己。我辈复登临?开玩笑吧……想象力丰富的他,总是容易陷于利令智昏的境地。他胸中的荷尔蒙,不经意释放出令人头晕目眩的能量,那是一种类似征服欲的能量。他要视她如江山一般去征服她吗?要视她如胜迹一般去踏平她?他疯了吗?真的,太快了,这情景来得太快了。仿佛跳伞一般,他感觉自己正从高空中急速坠落。唉,欧冶!欧冶怎会这样?在平时,在很多个平时,他知道自己是生活的游戏者,甚至也可以说是日常生活的失败者。可是,谁能料到,相见伊始,他便被那宁静秀气却又丰满迷人的她,撩拨得气血上涌,难以自控呢?而另一方面,他却又被自己苏醒后的猥琐与自卑,吓得沮丧,退缩,裹足不前。失意与奋发,正是目前他忐忑不安的真实写照。

所以,现在,他最为需要的便是安抚自己,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

幸好,他是一名记者。从业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作为记者,他仍然可以称得上善于观察。他的眼睛,还有他的大胆(或者说是无耻),让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凝视她。他在凝视中寻找勇气。他惊奇地发现她脸上柔软淡黄的汗毛,在夕阳的逆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那个时刻让他最为心动。哎!这个女人啊,人近中年却依然保有娇嫩的肌肤,她居然能够保持着不可思议的细腻和干净,这真是大自然赋予她的一种神奇能力。

在最初的日子里,他就这样凭着男人的焦急、莽撞、躁动不安,凭着大龄男人剩余血气带来的冲动与勇敢,渴望她,接近她,从而吸引她的关注。

而所有的这一切,又再一次证明了,他的局促与自相矛盾,具有意想不到的功效。在错乱的激情中,每次相遇,他都曾涌动着想要不按常理出牌的企望。每次沟通,他又下意识地懂得管控自己的任性和荒唐。他的变化和反常,总会让她迟疑。

所以,眼下,他更需要的是收敛与恭敬。他有一个掩饰性的动作,让他显得既专注又有魅力:他总是小心翼翼注视她。他注视她的脸,盯着她丰肥的嘴唇……而这时,他的内心,会情不自禁地泛起爱意。这时候,他奔突无序的心跳,忘乎所以的饥渴,才渐渐化为一声艳羡的叹息。

不知不觉,她在他的跟前,变成了一道风景。很多时候,是一幅冬夜里的炉火图。从她那里,他感受到了善意与温暖。这个时候,他额前的黑发是听话的,偶尔也会在风中飘荡几下,仿佛幽灵的舞蹈,来吸引她的目光。

而她的确与很多女孩不同,坐在对面椅子或者荔枝树下的草坡上,她总是把腰杆挺得笔直。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的习惯姿势。下午他陪着她,走在红岭中路宽阔的人行道上,曾有意跟她保持一点儿距离。他想要看一看她走路的模样。她走路完全不像安静的女生,怎么说呢?像是高档酒店门前的咨客,或者是训练有素的模特。她身姿柔软,挺胸收腹,一派自然。甚至,融野性于优雅之中。他喜欢她的挺拔和柔韧。真奇怪!她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怎么竟然会是独具一格的女性身姿?

当然,他也注意到了她的胸乳,虽不属于丰满型,可是,挺拔的身姿,却让她有一种飞扬的姿态,比拥有丰硕乳房的女人更引人注目,夺人魂魄。很多时候,他很惊奇,她那并不算高的个子,是怎样做到如此独特的需仰视才见的挺秀之美呢?

能够拥有一份如此突兀的身材之美,所以,关于她的身份和背景,便成了另外一个吸引他的谜团。自然,关于她,欧冶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她对他,也绝对不是守口如瓶。像所有走进恋情的男女一样,他们各自交换彼此的信息。所以,很快地他也就知道了她的更多情况。他知道,这个女人并非来自钟鸣鼎食之家,虽然她气度不凡,可她本人却一再谦虚地表达过,她不过是来自内地城镇贫穷的市井之家而已。

既是市井之家,翻译成现代语言,那便是普通的小市民家庭了。看起来,她并没有欺骗他。她告诉过他,由于生活拮据,她自幼吃过很多苦。不过,那些漫不经心的告白,不假掩饰吐露而出的真相,曾一度让他深感困惑。因为,仅从外表看,她怎么也不像吃过很多苦的贫穷女性。以他多疑的性格,他怀疑这个含蓄从容的女人,是否天生具有一种信口编造故事的说谎才能?你看,她的谈吐是自然顺畅的,同时也很随意,眼见得每一句话都信手拈来,彬彬有礼,自然得体……这一切都令他将信将疑,乃至隐隐不安……唉!的确,他完全看不出来啊,他看不出,她受家世影响到底几何?是的,不管她如何谦逊、避让,她的温婉和优雅,如初春的气息一样沁人肺腑;并且在她节制的举手投足之间,总有某种惊鸿一瞥的古典与优雅。现在,在他的心里,她已然是一种梦幻般的存在。而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坠入一种迷乱和惊诧。他甚至相信,这个女人的前世,或许便是古代簪缨世胄,开枝散叶流落南方的一枝……她的恬静和典雅浑然天成。

的确,她也会有短暂的恍惚与走神,甚至偶然的张狂……这与她平日里的谦逊有礼、温婉含情,又有不同。话说回来,谁的性格,又不是各呈谜面的多面体呢?

因此,在某个特别的时候,他也会去大胆臆测这个女人,他想象她在骨子里或许会是一个我行我素、一骑绝尘的孤傲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