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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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他的故事

第一章 欲望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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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社记者欧冶十分偶然地结识了一位陌生女士。那些年,欧冶总是因身世的飘零和性格的粗莽而不被人看好,在孤独和粗野的时钟滴答声响中,他放纵地长成了一个大龄废青。哈,废青!他正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可是,正如俗语说的那样,一个人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不过,结识那位女士不见得就是幸事。有一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在聊天中谈到了家庭的状况。据说,现在有些人,主要是女人,她们找对象希望对方父母双亡,这样才没有家庭的拖累。唉,现在的人都变成这样了。不过,生活在深圳,要为两个父辈家庭保驾护航,也确实太难了。欧冶听了吓了一跳,思前想后,在担忧之外,他还感到了畏惧。真的,在过去,他从未思考过自己凄惨的身世背景有朝一日竟会成为婚姻市场的优势。这真是一个堕落的时代。

原本他想抗拒这次见面的,他想要保护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自尊心。可当他犹豫着依约前往市民中心大广场见到那个传说中的女人时——他瞥见那个女人,在晚风中,她有些羸弱,又有些莫名的高傲,尤其是她那丰厚的嘴唇让他情不自禁联想起某个美丽的明星。这种奇特的印象,深深诱惑了他,他感到身体内部有一股热流正在迅速奔涌。没错,他是个肤浅的男人,靠本能生活,他的脆弱不堪一击,显而易见。这不是欧冶第一次被女人吸引了,他的冲动来自女人,他所谓的幸福感也来自女人,当然,不可避免地,他的危机感也必然来自女人。在市民中心大广场,在那个对视的瞬间,他放纵地打量她,仿佛注视着一只珍稀而柔弱的动物。的确,她有理由骄傲,一个身材匀称的女人,个子不高,柔软的嘴角总是挂着几分浅笑。欧冶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速了。交往中,他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譬如,她喜欢沉默,看着低眉顺眼,眼神却相当倔强。当她沉默时,你去问她某个问题,她会倏然一惊,一副仿佛灵魂出窍的诧异模样。当她沉浸在自己个人的心事中时,虽然眼睛仍在瞅着你,但是很明显,她的眼神也同时告诉了你,她的心仍然在另外一个世界遨游。那种恍惚的样子,那种心不在焉的样子,那种因走神而柔无所依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他居然会莫名地心疼不已。唉,此情此景,他已不是第一次遭遇了。在过去,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感受和经历。有时候,他会质疑自己,难道自己天生低贱吗?他怎么会去喜欢一片抓不住的云彩呢?

在他的前半生中,他总是看上这样的女人,却又不断与她们失之交臂。换言之,他总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往后他记住了,但凡看见这相似之地,他便心甘情愿地主动跌一次。这要命的记忆,不知道被谁写进了他的基因。

这是一个人的宿命吗?不管是不是,他总是自甘坠落其间。遇见这个女人,很快便点燃了他心中的欲火。不,其实,他是一个单纯的男人。譬如,他最喜欢,也是最容易吸引他的,不是别的,而是她单纯的眼睛,像秋空澄澈,万里无云……唉,那种天真无邪,无法捕捉的流光飞羽……

当然,这么想时,他的眼睛自然地寻找到了她肥厚的美唇。思想很正确,目光却更诚实。

不管怎样,在这个信息爆炸、美女图片满天飞的年代,能遇见一个让你心跳的女人,需要有多么强大的震撼力量?当然,她没有图片上的女人漂亮,可是,她有图片上女人所没有的:她是活的。想象一下,一个堪称尤物的女人,坐在你跟前,风情万种,你真能坐怀不乱?因为这个偶然一现的她,他久久不能平静,那天晚上他失眠了,在醒着和睡着时,在有意识和潜意识中,他开始策划一桩隐秘的“夺女”计谋,热血在胸中翻涌,思维在脑中成形。喔,没错,他要得到她!所谓计谋,其实非常简单,甚至有些粗暴。他要以另外一种形象示人。是啊,他也曾有过片刻的犹豫,为自己的冒失担忧。的确,若以他放浪不羁的性格而言,想要把自己乔装成一位成熟有礼的谦谦君子该有多么困难!可是,一个男人,在他那完全盲目而爆棚的冲动驱使下,这样的构想,难道还会构成所谓的问题吗?

事实上,那一刻,涌现在他心头一个灼热的念头就是,他需要她……他想要得到她!荷尔蒙的高涨,犹如一片汹涌的海水将他淹没……是的,此刻,他只有一个信念,就是要不顾一切得到她。

这个滚烫的愿望,必须予以高度重视。因此,目前来说,她才是重中之重,在生活中排位第一。目前来说,即便只是为了她——为了这个女人,他也需要洗心革面,重塑形象。

没错,一个新欧冶,一个焕然一新的男人——就要诞生了。

对于自己的容貌,他自然了如指掌。这点不足为奇,每个人都有自己丑陋的一面。可是,换个角度看,作为一个普通的人,不也有值得谅解和首肯的另一面吗?而作为身形瘦长的男人,与很多平庸的同性不一样,很早就有人过分关注他的外表。他们仅仅凭着他走路似乎有点儿外八字,便刻薄地形容他长得像青蛙。青蛙就青蛙好了,可是,有人不够厚道,硬要说他是青蛙的近亲,就有点儿过分了。他的个子固然偏高,可是脸庞确乎过分地圆,且下巴尖瘦,配合八字步……唉!为这个,他的确很难拒绝“青蛙王子”这个外号的加冕。更何况他头发稀少,耷拉在额前的几根头发总是随风飘荡,所以又有人调侃他,说幸亏有这个特点,他才因此得以脱离青蛙的世界,从动物做回了人(因为青蛙是没有头发的)。

回首过往的一切,他明白自己也不是没有优点,他的优点之一,就是行动力强,这么好的优点,也被损友讥讽为爱折腾。好吧,爱折腾就爱折腾吧,自从遇见这位心中所爱的女人之后,他便兴致勃勃地开始折腾起自己的“脱胎换骨计划”。

在他的认知里,男人首要的一个品格,就是“说到做到”,这样才有男子气。因此,他的第一步计划,就是开始收敛自己。所以,当新的一天来临,报社里的那些同事们,遇见了一个新欧冶:整齐的头发(还抹了一点儿发胶),平时并不常见的笔挺西装,尤其是洁白的衬衣领子,仿佛喷了反光剂般令人目眩。而他平日里的那些高谈阔论,乃至无聊的放纵与胡闹,完全被有序的“整齐感”压制住了。在待人接物等方面,惯见的粗俗与满不在乎,亦在短时间里,替换成了克制和沉默。

在他的心里,重新描画的作息时间表,早已全面调整成了以自我为中心(其实他明白,是以某女为中心)的主题结构安排,全部指向一个目标。

出关第一秀,姿势最重要。首先,他必须刻意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他要让自己变得卑下和谦恭,脾气也要变得客气加温和。而粗糙又笨拙的脸庞,虽不能如她一般娇嫩可人,但也要同样地满溢出恭顺的笑容。

在报社办公室要这样,走出报社,依然也需要这样。气质胜过一切。

“您……真是好脾气。”有一次,她这样夸他。

“是吗?”他颔首微笑。

“其实,不仅是好脾气,您还真是好教养呢。这个,在我们这座城市真的很缺乏呢。”她再一次认真地夸奖了他。

他有些飘飘然了。最初的交往,就获得了这么好的回报,他才知道,任何的心思与付出,其实都是行之有效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叫作“语言不能抵达的地方,行动却能够很快抵达”。这么说来,他的那些曾经的阴谋……喔,阴谋!话虽不好听,效果却是立竿见影。嘻嘻……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为自己感到自豪。他留意到,短暂的相处,已让她变得有些好奇和主动起来。两个人的谈话气氛,也从最初的谦恭有礼,变成了后来的轻松随意,不像开始那样过分拘谨,手脚没处放。一个人,当她说话自然时,她的心里便没了负担,笑声也就多了起来。最有意思的,是这个城市,真是有灵性的城市呢。你瞧!就连天气,都晴朗舒适,凉风送爽……一切都仿佛在鼓励他们之间的交往。

这些新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本质上,他一向有些轻佻、粗心,所以,现在就有了一点点得意。哈,学会表演并不太难嘛。平日在办公室,男人们向来喜欢开玩笑,他与报社的同仁们经常会彼此嘲讽。遇上对方变脸快的,大家都热衷说一句“你可真是中戏毕业的啊”,或者,至少也得说一句“噢,演得可真像哦”。

所以,到了现在,他终于回过神来。他不无得意地想,他们的演技算老几呀?自己才是正宗中戏毕业的呢。

“嗯,脾气……”他恭敬地说,鼓起的前额上面,几缕黑发依计划在风中飘动。以他现在的态度和口吻,或者说,以他现在说话的技巧及掩饰能力——在她面前,他确实像是换了一个人。毕竟一切都是新鲜的,他要装扮成的那个新欧冶,连他自己都颇为陌生,充满诧异感。是的,他自己都还没过足瘾呢。有个词叫什么来着?洗心革面。是的,相比内心的饥渴和热望,现在的他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你瞧,一只经逢久旱干渴的小斑马,一旦来到一条水花飞溅的小河也会奋不顾身跳进去,何况是他?身处困境久矣,因此,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天赐良机,他又岂能亲手错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种好事,也不一定只有贾宝玉才能遇到。哎!他要打起精神来,好好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天赐良机。平时的他,确实有点儿浑,有那么一点儿玩世不恭,现在绝对不能露馅儿。要打起精神来,动员浑身上下每一根涌动着热血的毛细血管,要把身体所有的精明与细察都换成一个词:探测仪。他要变成灵敏的探测仪,全力以赴地去搜寻对方的软弱命门。只有这样,他才能对症下药,收获奇效。

听到她的赞赏,他忽然意识到了,这或许表明,她对好脾气的男人更情有独钟?没错,好脾气,才能带来好教养嘛。特别是,你瞧!她本人,她自己,活生生就是温柔体贴的代名词呀!一个温柔的女人,渴望遇到一位有教养的好男人……哈哈,或许,这一点也正是她的软肋所在。坐在中心书城二楼一家餐馆里面对面聊天吃饭的时候,他记得她含情脉脉的眼神,里面藏着无尽的温柔与好奇,忘了是美国哪个女诗人写过,“温柔是心灵的优雅,正如风格是思想的优雅”。两者都与质量有关,感情的质量,理性的质量。当时,他一直很困惑和犹疑,为什么她的眼睛虽然清澈温润,却始终流露出一种饥渴来?难道,像她那样完美的女人,在心底里,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吗?现在他才明白过来,或许,这便是她的品质与魅力所在。不管怎样,他必须小心翼翼地,朝着她心中所渴望的梦想前进。

唉,好脾气!男人的好脾气,这个可以有。即使没有,也必须要有。在女生面前,让平时的乖戾变成乖巧有趣,让急躁的自己,变成有好脾气的好好先生,这是他现在的唯一选项。蒙对了这题,后面,或许就是通衢大道。

好脾气是什么?好脾气,是面慈心善。好脾气,就是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干的事不干。好脾气,就是要见机行事,以己之长,投其所好,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噢耶!哈,在鼓励自己的时候,他听出了自己的幽默感。是啊,他自己就姓欧,名冶。

不记得是第几次约会了,她虽然含着笑,却有点儿像是在表达不满,或者像是在埋怨他的冷漠与迟钝。她语速缓慢,却很专注地说:“我们认识也有这么长一段时间了,您为什么从来不肯谈一谈您自己呢?”

“谈我自己?”他安静地瞅着对方,有点儿感慨,又有点儿胆怯。他的眼睛开始湿润起来。这个问题,他并不乐意回答。与大多数人相比,他的身世,他的家庭状况,都够令人唏嘘。让他再次去回顾凄凉的往事,最多赚一点儿廉价的眼泪,这是他最为忌讳甚至是最想要逃避的。那记忆中曾经有过的美好而又虚幻的过往,都在他十七岁那年的秋天全部结束了。自那以后,他竭力避免涉及这个话题。在与朋友、同学、同事的社交场 合 中,他的嘴巴也一向很严,从不主动向别人谈及自己的一切。况且,关于家庭与亲人的回忆,可资回忆的场景和内容也着实不多。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生来幸福,含着金汤匙出生;有些人贫穷,却也平安顺遂。而他则不然。他此生幸福的时钟,早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刻就停摆了。他将悲伤的故事深埋在心底。许多年过去,便逐渐适应了,他开始习惯了孤单而又沉默的独身生活。

对了,他想起来了,若想知道那些故闻旧事,她不是早已通过中间人获悉了那么些资料吗?难道还需要亲耳听见他自己来重叙一遍?他无声地看着她。面对自己的落魄、伤心和曾经经历过的困境,他犹豫不决地思忖,她是不是认真的?

“我那点儿糟心事,您不是早已知道了吗?”他讪讪地回应她。

“真的是……是因为那一次车祸?”她有些迟疑地问他。听了这话,他明白她确实了解过他的履历了。关于这些最基本的信息,介绍人肯定早已传达给她了。

他沉默地望着她,脑子里闪过当年的情景。十七岁的他,跟随翻滚的大客车,落下了山崖,那山崖不高,但下面的深水池塘却让大客车全部人数的五分之四以上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只有九名幸存者活了下来,他是其中之一。就是在那一年,他失去了他的父母和妹妹,他拒绝再去回顾这一切。所以,当他的思绪飘向那个恐怖的年份,就立刻强迫自己,只是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她。这样僵持了片刻之久,他才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是敏感的女子,或许读到了他眼睛里闪烁的悲伤和恐惧。所以,她灵机一动,很快避开他的尴尬,立即换了个话题。她毕竟是一位心地柔软的女人。

“这么说,您现在是一个人在深圳了?”“是的,一个人,在深圳。”

“有没有,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好可怜?”她叹了口气说。

看起来,她似乎也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欧冶瞅见她低着头,仿佛在考虑要不要吃盘子里的那只肥厚鲜美的生蚝。后来,她还是夹了起来,并蘸了点儿日本青芥末,优雅地放进嘴里。然后,皱了皱眉头。

“您也吃吧,都凉了。”她温和地对欧冶说。

欧冶一阵感动。然后,看见她又抬起头来,想要继续他们之间的谈话。她的眼睛,温存地看着欧冶,害羞地低声说:“一个人的孤独,一个人无法排遣的孤单,这是我们这个城市的一大特点,因为单身的人太多了。如果不是忙于生计的奔波掩盖了大家的寂寞,那这个问题还会明显得多。虽然说整个城市也已有千万规模的人口了,平时到处挤满了人,马路上人来车往……可是,每年年底,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很多人回老家过年去了,这个城市又变成了一座空城,大街小巷,马路上到处空荡荡的。这个时候,孤单的人,会觉得更加难熬,有时竟会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她的声音是那么的缓慢,宛如细流沁入欧冶的心里。关于孤独的话题,在这座城市里,其实很少人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及,偶尔才会有人无心地描述一下。他心里暗暗一惊,她说得没错呢。可是,能用一种恍恍惚惚的语言,把一个人内心深切的隐痛,用一种城市生活的意象含蓄表达出来,也唯有她了。她这么说话,也表示了她的善解人意。的确,他的确经常感到无比的孤独。不仅孤独,还有失落和悲戚,还有无聊与无奈。尤其是逢年过节时,别人都欢天喜地买票回家过年,他却无处可去,像凋零的树叶飘荡在街巷之间。当这个女人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把生活中的伤痛与畏惧平淡地说出来,他可真是感同身受。他忽然想到,或许眼前的这个神情平静的女人,在这个喧哗的城市里也倍感孤独呢?倘若这样,那他与她之间,也许就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了。

其实,经历过生活长期的折腾,现在的他倒并不怎么去思考孤独的问题,他惧怕的是失业。失业了,赚不到钱,就养活不了自己,这会逼迫一个男人爆发出无法掩饰的恐慌。严格来说,来报社工作前,他断断续续失业快一年了,其间到处跳槽,到处被辞,那是他感觉生命急速坠落的一年。每天,他都觉得他的世界正朝末日飞奔,幸好报社接纳了他。这些年报社也不景气,互联网兴起,一批批新闻从业人员辞职离开。幸亏空缺的位置,尚需要有人替补与加盟。所以这份工作,便成了他危难之际的救命稻草。如今,他喘息方定,难道内心的孤独就写在脸上了吗?要不,她为什么别的问题都不提及,却选了这么个尴尬的话题来聊呢?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也是存在的。那就是,也许她……也许她比他更孤独。在一座孤独的城市里,孤独本身已经够可怕了,可是更可怕的是失业。当两种顽疾汇集在一个人身上,那才叫人惶惶不可终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