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丸与厌女症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章 导言【1】

2016年底,白人民族主义团体Identity Evropa的海报开始在美国的大学校园中出现。这些海报的特征是雕塑的黑白照片,其中大部分要么是古代的,例如贝尔韦德尔的阿波罗(Apollo Belvedere),要么就是显而易见的古典化风格,例如尼古拉·库斯图(Nicolas Coustou)1696年的恺撒像。﹝1﹞这些图片上所加的是平平无奇、看似无害的标语,诸如“保护我们的遗产”以及“我们的未来属于我们”。这些海报引发了一波愤怒的浪潮,并且被迅速撤掉,尽管它们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仍然在Identity Evropa网站上以“史诗海报”为标题出售。

这样用古典形象来推动白人民族主义的宣传绝非个案。事实上,Identity Evropa的海报之所以不寻常,并非因为他们所描绘的事物,而是出于他们以实体形式存在。在更加触不可及的网络世界里,和Identity Evropa观念一致的极右团体愈发频繁地使用能让人联想到古希腊罗马的工艺品、文本及历史人物,来为他们极端保守思想中完美的白人男性气概增加文化上的支持。

这些网络群体拥有许多名字——另类右翼(the Alt-Right)、男性空间(the manosphere)、男行其是(Men Going Their Own Way)、泡学家(pickup artist)——并且存在于以名为红药丸的巨型保护伞之下。这一群男性因为他们对女性、移民、有色人种以及自由派精英心怀同样的愤恨而联结起来。“红药丸”这一名字取自电影《黑客帝国》(The Matrix),并包含了这样一种理念,认为社会对男性不公——尤其是异性恋的白人男性,【2】而且专为偏向女性而设计。“红药丸”最初在分版“红药丸”(r/theredpill),一个在社交平台Reddit上专门致力于讨论红药丸概念的论坛上安家落户。而它的影响和触及范围,远远超出这个大本营。“红药丸”群体中的男性——无论在Reddit上还是其他地方——分享文章、表情包和新闻事件来激怒彼此,然后,这种怒火时不时发泄在被称为网暴的事件中:一系列为引发关注而实施的对不幸者的电子凌虐。

“红药丸”社区同社交媒体有着一种奇怪而尴尬的关联:其成员普遍展现出一种对所有主流社交平台的蔑视,但他们同时又把这些平台当作交流的主要模式,并在有成员在社交网站上被禁时强烈抗议。詹姆斯·“鲁瓦西”·魏德曼(James “Roissy” Weidmann),著名博客Chateau Heartiste的作者,把Twitter称作“逼特”(Twatter),还有男性空间社区中著名的博客“王者归来”(Return of Kings)频繁发布文章,声称Twitter对米洛·扬诺普洛斯(Milo Yiannopoulos)等保守人士的审查,将导致它最终破产。这一群体中的许多人同时存在于Twitter和Gab上,后者是限制稍松的Twitter复制品,而群体中的部分派别从Reddit这一几乎没有监管的新闻聚合端上转移到它限制更少的竞品Voat上。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Facebook的创建者(同时也是我的长兄),时常被他们嘲笑成“马克·咂克伯格”或者“绿帽扎克”这类基于cuck一词的头衔,这是一种从绿帽侠(cuckold)一词衍生出来,在“红药丸”之中尤为常用的侮辱性称呼。

我明白和社交媒体有着矛盾关系是怎样一种感受。我在2012年搬到硅谷,当时我的丈夫也刚接受了一家日后并购到Google的社交媒体营销公司的工作。我的三个兄弟姐妹都在社交媒体工作过,我交际圈中的大部分人也是一样。【3】因为我认识许多在科技企业工作的人,我听闻了大量关于科技的力量何以改变世界并构建起共同体的讨论。然而随着享有共同兴趣的人相互联系起来,被强化的共同体就会不可避免地包括共享愤恨和偏见的团体。这本书中研究的共同体就是完美的例证。社交媒体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信息民主化,但它也为那些持有反女性主义观念的男性创造了机会,来向更多的人传播他们的观点——同时也散播阴谋论、谎言,以及假消息。社交媒体已经把厌女症抬到了暴力和恶意的新高度上。

今天,任何一个不想成为数字隐士的人,都一定会在网上遇到这种男性。对那些早已有准备并能够认出他们攻击目标时所使用的策略——其中就包括怎样运用希腊罗马古典来增进他们的可信性——的人来说,这种难以避免的遭遇不会特别痛苦和震惊。

“红药丸”社区对古希腊罗马的迷恋,绝非独一无二。长期以来,政治和社会运动一直出于他们自己的利益来援引古代世界的历史、文学以及神话。借用这些文化的象征,可以有力地宣称自己是西方文化和文明的继承者,正如纳粹在20世纪40年代中所做的一样。﹝2﹞“红药丸”中的男性已经将这一策略移植到了数字时代。他们将古代世界转化成一套表情包:古代雕塑或者纪念碑的图像成了可以不断复制并任意捏造,投映他们的意识形态并将之推向世界的捷径。

古典学并非这些男性用以合理化自身观点的唯一探究领域。他们同样对英国、德国,以及俄国的历史特别感兴趣,尤其是中世纪阶段,还撰写和引用关于进化心理学、哲学、生物学,以及经济学的文章。无论如何,【4】希腊罗马古典对他们来说有着文化上的特殊重要性。他们时常提及马可·奥勒留以及奥维德这些作家,来尝试巩固这样的概念:白人男性是智识权威的捍卫者,尤其是当他们认为这一权威遭到女性和有色人种的挑战。他们声称,古代世界以及由此延伸的对古代世界的研究正遭受来自美国课堂中“政治正确”和“社会正义战士”的冲击。随着高校开始将部分“死白男”移出文学正统之列,并以尚未过世、非白人、非男性的作家取而代之,“红药丸”中活着的白人男性已经自命为西方文明中文化遗产的守卫者和保护者。

“红药丸”对古典学的涉猎是值得关注的,哪怕这件事只是几个键盘侠为几十万网络引战读者写作这样简单。这些男性,不管他们数量多少,在网上关于性和性别的讨论上总是不成比例地过于响亮,而我们有必要探讨,他们何以运用古典来建构起自身的权威。然而不幸的是,极右对古典学的滥用远远超出了少数的网络刊物和论坛分版的范畴。

特朗普2016年当选总统,这增强了这些在线群体的力量,让他们甚至更敢于公开宣扬自己的意识形态。正如一个“男性空间”思想领袖所写的,“他[在任上]的出现自动地使那些先前被贴上性别主义和厌女标签的男性行为合理化了”——然而,更让人担忧的是,这将少数持有类似观点的人放到了总统身边的实权位置。﹝3﹞前白宫首席战略分析师及更早前极右网站Breitbart News(曾被称为“另类右翼大本营”并因此闻名)的执行主席史蒂夫·班农(Steve Bannon),就是古典学的爱好者;一个和班农一起共事过的电视编剧——写过嘻哈版本的莎士比亚《科里奥拉努斯》(Coriolanus)——回忆道:“他总是引用[马可·]奥勒留。”﹝4﹞此外,迈克尔·安东(Michael Anton),【5】特朗普班底中的一名国家安全官员,大选期间曾在《克莱蒙特评论》(The Claremont Review)以及其他网站上用假名Publius Decius Mus写作,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位公元前4世纪的罗马执政官。﹝5﹞这些文章会以给特朗普主义提供智识基础作结,安东在他的文章《93号航班选举》中将此主义定义为“保卫边境、经济民族主义,以及美国优先的外交政策”。﹝6﹞那些经常看“红药丸”消息板的人将这两个人拥戴为英雄。

说“红药丸”圈子中的男性正在制定国家政策,这完全是夸大其词。然而,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似乎相信他们正在对政策施加影响,而这一信念给了他们力量。他们的数量也在膨胀:写作这本书时,“红药丸”(r/theredpill)分版已经有了超过23万人的关注,从2016年初的13.8万人一路增长。这一正在膨胀的圈子中的成员比以往更为自信地认为他们性别及种族基础的政策在科学性和西方传统两个方面都是合理的,他们同样相信,特朗普治下身居高位的要员也会赞成他们。

本书是关于“红药丸”中的男性怎样用古希腊罗马的文献和历史来推进他们父权主义和白人至上思想的。【6】我的目标是揭露这种使用的机制:展现古典何以构成“红药丸”的世界观,以及这些人怎样用希腊罗马武装他们自己的政见宣传。任何一个对古典学或者社会正义有兴趣的人都不应当忽视这一趋势。它有可能在重塑古希腊罗马在21世纪的含义的同时,也助长有关性别及种族的危险、歧视性的观点。

基于两大原因,我决定主要关注“红药丸”圈子中的性别政治而非种族政治。首先,性别政治在“红药丸”中通常更为一致,在监管年轻女性(尤其是年轻白人女性)的性特性和生育上,他们共享着同样的兴趣,而彻底的白人至上主义就是这一圈子中更为火热的一个议题。﹝7﹞其次,用古代世界来理解性别与性是双向的:“男性空间”中的男性认为他们自己的厌女主义在古代文献中得以反映、被理论化和赞颂。白人至上主义更难回溯到古代世界,正如许多学者已经展现的,古代世界并没有关于生物性种族的有意义概念。﹝8﹞然而,尽管白人并非古代世界有意义的概念,这种概念上的缺失并不妨碍“另类右翼”利用古希腊罗马来为他们自己编造出一个历时、连贯的“白人”身份,以及“欧洲”或者“西方”文明的连贯性。然而,正如“男性空间”对男性气概所做的那样,这确实阻止了他们用古代文献帮助自己把白人身份理论化,而由此,他们关于古代种族的讨论必定是更为肤浅的。﹝9﹞

本书写给那些对古典学有兴趣却未曾广泛涉猎的人。因此,这里并不包含关于古希腊罗马女性生活的详尽社会史。我会在全书中讨论到古代文献并为历史人物提供背景,同时,在第四章中,我会提供古代世界中性暴力的基础背景。那些对古代世界中的女性感兴趣的读者,我在注释中提供了进一步阅读的建议。我同样不会像迈克尔·基梅尔(Michael Kimmel)等社会史学家那样关注美国男性气概受屈的历史。在美国,男性所面临的问题——“红药丸”圈子提到的证明我们生活在女性中心的社会之中的种种问题——有着深厚的历史根源;然而,“红药丸”代表着互联网时代美国男性气概一个全新的危险阶段。﹝10﹞【7】

尽管我在本书中的关注点是“红药丸”圈子中对古典世界的应用,这一相对狭隘的主题能够提供一种途径,让我们在整体上深入理解“红药丸”圈子。在本书研究过程中,我花费了数年时间,在或大或小的“红药丸”网站上阅读文章、帖子,以及评论区,涉及从专业成就到个人健身再到关系建议等主题。我主要从“红药丸”阅读最多的网站以及影响最大的思想领袖之中选取例子——这些作者关注人数众多,而且文章的评论丰富。

本书第一章详细描述“红药丸”之中的若干派别,并解释为何古代世界对他们来说如此有吸引力。尽管这一运动明显缺少组织而且理论水平低下,我认为,对我们来说明智的做法是留意他们而非将他们当成无力而且边缘的运动。对那些因私人及职业通信而使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女性主义者而言,认真对待“红药丸”仍然是迫切的。只要一名女性在网上将自己界定成女性主义者,她就可能会发现自己身处一场风暴之中,收到“红药丸”网站的男性持续发来的侮辱性推文和邮件。理解他们的思想以及线上施加威胁的策略,能够减轻这种暴力的影响。

在第二章中,我将探讨“红药丸”网站上展现出的对古代斯多亚主义的迷恋,这些网站频繁地讨论斯多亚主义的理念和文献。这些作家尤其喜欢用斯多亚主义来为他们自己的信念辩解,论证女性和有色人种不仅和男性相比更容易愤怒和情绪化,在道德上也更为低等。我认为,“红药丸”之外斯多亚爱好者越发壮大的圈子,不应当简单忽视对这种哲学的应用;他们反而应当尝试理解,斯多亚主义信条何以帮助固化这种结构性的不正义。【8】

第三章将考察“男性空间”中的一个特定派别:泡学家圈子。他们声称罗马诗人奥维德是第一个写作引诱手册的人。两千多年之前所写的《爱的技艺》是一部迷人而充满矛盾的作品,它往往因戏谑的语调和对性侵犯显而易见的辩护而困扰拉丁学者。将泡学家的建议和奥维德一道阅读将为我们提供关于古代和现代引诱方法的洞见:二者都依赖于女性边界是可穿透的以及女性的同意是可变通的这两个观点。

第三章关注当今世界“红药丸”性别政治的同时,第四章也即最后一章关注古代文献何以描绘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性别政治:在他们的理想世界之中,男性和女性应该如何互动。这一完美的父权主义严重地以古代婚姻和家庭的模式来推崇女性在家庭之外没有决策权的世界。这一章同样将提到“红药丸”对虚假强奸指控的执迷,这是许多“红药丸”论坛中最流行的题目之一,也是他们论断我们生活在一个女性比男性享有更多特权的社会之中所用的终极证据。我将使用斐德拉和希波吕托斯的神话,一个产生严重后果的古代虚假指控案例,来展现“红药丸”使用的这一比喻实际上是用来误导的工具,因为在父权主义最为深重的古代世界之中同样存在对虚假指控的焦虑。这些男性不仅希望避免虚假指控发生,而且希望能够复元这样一个世界,其中女性对性行为的同意和古代世界一样,是一个可以忽略的问题。

正如安杰拉·内格尔(Angela Nagle)在2017年的《杀死所有普通人》一书中指出的,极右网络亚文化是由一种离经叛道的政见所驱动的。﹝11﹞【9】这一点可能尤其讽刺,古代希腊罗马古典有其可观而公认的文化资本,却被一场从根本上来说反文化的运动如此强烈地拥戴。“红药丸”中的男性用他们视野中理想的西方文明及其过去来批判我们自己的社会并鼓励变革,他们经常在修辞上将这一策略当成自然而然的,来理解古典世界在今天意味什么的方法。然而通过分析和解构“红药丸”这种对古代希腊罗马的热情,我希望能阐明一个不同视角,来展望一个古典世界在当今政治讨论中所能占据的女性主义的激进的空间。

随着古典学者们越发意识到另类右翼对古典世界的使用,有些人已经做出回应,提议我们应当着眼于指出这些使用有多不专业,以及它们所展现的古希腊和罗马的真正知识何其有限。﹝12﹞但尽管“红药丸”对古典学的引用通常不准确、糊涂,或者缺乏细致性,上述做法同样可能是危险的。即使是最为基础的错误,同样能撬动整个古典世界来推进那些关于性别和种族的反动观点。由此,我不会花太多精力去更正“红药丸”古典学解读中的错误。我确实会偶尔指出最为明显的错误,从而避免巩固关于古代世界的错误认识,但识别这样的错误远非终点。通过关注“红药丸”圈子对古代希腊罗马的错误见解,学者们也许会错过探讨古典挪用背后深层的意识形态目的的机会。

马可·奥勒留,“红药丸”圈子最爱的古代作家之一,一度写道:“试图躲避别人的过错而非自己的过失是可笑的——放着可行的不做而去尝试不可能的。”【10】(《沉思录》7.71)我们无法阻止这些男性使用以及滥用古代世界的历史和文学来支持父权主义和白人民族主义的议题。但揭示这一自我神化怎样运作,我们就能发展出反制其危险影响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