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梅
我喜欢小左,小左也喜欢我,这种喜欢是幼儿时建立起来的,和爱情无关,甚至和暗恋也毫无关系。
1
那天尽管很冷,但阳光灿烂,尤其是接近正午的时候,以至于在抬头望天时,需要眯起双眼。
“如果将来你还这么‘丑’,我发誓,我会收留你。所以,简萝,现在我好饿好饿,你先请我吃顿饭吧。”小左认真地看着我说,还故意将口水吐到嘴边,挤出来一滴,圆溜溜地挂在那里。
嗯哼!他可控制得真好!
我飞起一脚,脚尖却轻轻地落在小左的腰上,但他还是假装痛得不行,弯下了腰。他手中的一摞报纸散了一地,大边黑框近视眼镜也落在了地上。
“你的跆拳道很久没练了,就拿我当沙袋啊?”
我不理他,赶紧从雪地里捡起报纸,直起身子,看见有行人走来,便大声喊道:“卖报,卖报,今天的《晨报》,头条是《我市为贫困学生建立扶助档案》,希望大家献上一份爱心。”
“呼啦”一下,围上来四五个人,要买我的报纸。可该死的小左居然喊道:“卖报,卖报,今天的《晨报》!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江湖味十足的话一下子让三个人同时走开了。
我赶紧拉住小左,说:“他那是玩笑呢!我们是中学生,在搞报纸义卖活动,这样做是想为贫困学生献一点爱心。这位同学就是我班扶助的对象,哦,当然,主要工作是我在做。希望这样可以给同学们树立起榜样。”后半句话即兴而来,搞得小左目瞪口呆。
那三个人笑着又回来了,各自拿出一元钱,买了我手中的报纸。
我喜欢小左,小左也喜欢我,这种喜欢是幼儿时建立起来的,和爱情无关,甚至和暗恋也毫无关系。
小左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是中学和电大的同学,小时候,我们还是邻居,两家常常来往。我俩初中在一个班,初三时,又被老师分到一张桌。独生子女有个长期的玩伴不容易,而小左又是那么憨厚可爱。
更何况,用小左的话说:“估计成年以后我的身高也会是现在这样的二等残废,像我爸一样,你又那么漂亮,所以你妈才放心让你天天跟我混在一块儿。”
是的,谁都放心,放心得彼此可以随便住在对方的家里。
但是,小左一般情况下是死活不承认我漂亮的,而且非说我的单眼皮是我最大的缺点。至于我俩一般高这个事实,他非说成这才体现出“真正的男女平等”。
我一摸羽绒服的口袋,惊叫道:“小左,我只有十元钱了,咱俩只能吃碗大肉面了。”
小左睁大眼睛,假装疑惑地看着我,就差伸手在我身上翻钱了。
他说:“你真穷,还不如我,我还有二十元,还是我请你吧。两碗大肉面外加五元钱的卤肉,剩下五元咱俩买矿泉水喝。”
小左计划得很周密。我俩的共同点就是爱吃肉,多出一盘卤肉,大概能有个七八片,就足以让我俩感觉生活得不错。
小左拉着我往路旁的面馆走。这小子看来早就瞄上了这里,还算出了我兜里有多少钱,要不我怎么没发现呢?
进了面馆,小左负责点吃的,我负责继续卖报。
当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时,小左诗兴大发,随口吟出一首“梨花体”的诗来:“我要的面条/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条/而且里面有肉/还有多要的一盘卤肉/最重要的是/我和简萝一起吃的……”
我故作呕吐状,小左使劲闭眼,嘴一点没闲着,同时塞进嘴里去的三片肉被他狠狠地、细细地、香香地嚼着,最后,居然还弄出了吧唧吧唧的响声。
猛地,小左睁开眼,问我:“是我的诗好还是你家对面那小子钢琴弹得好?”
我摇头气他:“这是可以比较的吗?完全是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关系。”
“什么时候可以听到?”
“晚上八点左右,一般他都在弹三遍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后,再弹其他的曲子。”
“而你最迷恋的就是这首,对吧?”
“对!”
“不惜贬低好友的诗歌?”
“对对!”
“而你的好友,你几乎可以天天见到,现在比你妈跟你相处的时间都长,那人你却极少见到,对吗?”
“对对对!”
“那我今晚必须住过去,我要守株待兔。我要看看你的暗恋对象究竟怎样,我得对你负责。”
我用筷子点了他的鼻尖一下,小左纹丝不动地看着我,好像我是碗里的肉。
2
一年前,我家对门的房子被一个钢琴教师买下——是不是学校里的钢琴教师我不知道,反正总有学生来他家里。我妈说他装修时肯定用了隔音材料,不然,谁住在他家楼上楼下谁就会倒霉。
琴声是从玻璃窗里传出来的,连练习曲都让我觉得是那么的好听,于是,我出外散步的时间多了起来。尤其是他在固定时间里弹的《春之声圆舞曲》,在冬天里都能让人感觉到鸟语花香。当然,当着我妈的面我会拿着一本书,好让她以为我散步也是为了看书。
但我妈还是看出来了,惋惜地说:“要不是当年家里经济有点困难,我就让你学钢琴了。”
钢琴教师我只见过几次。第一次是我跟他同时推门出来,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看对面的墙,没什么多余的内容,也不算是打招呼。我记得他拎起门口的垃圾袋下楼的时候,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肤色很白,大眼睛像深潭一样,眉骨有些高,使他看起来像白种人。他浑身都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息,仿佛形成了一种气场,会将四周的物体全部吸引住。那天他穿着浅米色T恤和一条发白的牛仔裤。我傻站在门口,缓过神来的时候,还隐隐闻到小空间里残留的一种淡雅的香味。
我回到家,关好门,从猫眼里看着回来的钢琴教师。
当我将我的感觉偷偷告诉小左的时候,小左夸张地睁大眼睛:“真的会有这种人吗?看一眼就能让人难以忘怀?我不信,除非我亲眼所见。”
跟小左说了好几次钢琴教师,越说他越好奇,只是我告诉过他,你来我家住守株待兔也不行,因为不知道他啥时会出门。
3
我妈好像从没有将小左当做我的异性朋友,对他的态度是完全的信任。看到小左跟我进来,我妈对小左说:“真巧!今天我蒸萝卜丝和海蛎子包子,你最爱吃的,好像是特意为你准备似的。”
小左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对我妈说:“阿姨,我今天想住这儿,外面又冷又滑的,我不爱动了。”
“那你告诉你妈一声。”我妈说话时,一直张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
就这么简单,小左一说在我家,她妈就二话不说,估计我在她妈眼里也是个没有性别的人。
我妈在厨房忙活着,小左紧锁着两道浓眉问我:“到底那人什么时候能出门啊?要不我就一直扒着猫眼看着吧。”
“哈哈!不怕你的近视眼遭罪啊?”
“关键是好奇呀!你不知道,我一直梦想成为这样的人,让女生一见就忘不掉。”
这是小左的真心话。
小左不好看,倒也说不上丑,皮肤黑而粗糙,他浑身上下最可称道的就是那双眼睛,却又躲在七百度近视眼镜的圈圈后面。他曾经喜欢过邻班的女生,求我又送纸条又送礼物的,可那个女生一听是小左送的,像抖落灰尘一样立刻还给了我。我气坏了,好歹那也是我陪着小左精心挑选的机器猫储蓄罐,我对她厉声说道:“你可以不接受,但你的态度我看不惯。”
那个女生毫不介意,“扑哧”一声笑了:“简萝,你过分了吧!小左他配喜欢我吗?他要个没个,要长相没长相,除了学习成绩好,还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听说上个期末四百米测试都是补考才通过的。要命不?你要是觉得我态度不够好,你怎么不喜欢他呢?”
我立刻没词了。但想了想,还是决定替小左回击她:“我不喜欢他是因为我俩太熟,懂吗?太熟的人无法产生那种感觉,难道这个你都不懂?真幼稚!”
回来给小左讲时,本想掩饰一番,可被他纠缠不过,便说了实话。
小左仰天一声长叹:“天哪!”
本以为他会痛苦一段时间,可长叹之后他又大笑:“看来我跟别人还有机会呢,命中注定不会只喜欢一个人。”
这就是最本质的小左,多大的事在他那里也是小菜一碟。
小左特别想见钢琴教师,吃包子时还在对我挤眉弄眼的,搞得我妈连忙细细品尝包子:“也不咸哪。小左,你口味变淡了吗?”
小左立刻坐正姿势,大口咬着包子,对我妈说:“不是。太香了,香得我眉眼都跟着使劲。”
“有你这样的孩子真好,吃什么都香,不像简萝,只爱吃肉,给她吃海参、鲍鱼也不见香样儿。跟你吃饭我都能多吃。”
吃完饭,我妈回房看电视,叮嘱我俩好好看书。
我拿起英语书,扔给小左一本语文书,可他仍然愁眉不展:“看不到他,我也看不进去书。”
“至于吗?那只是我的感觉,你不会有的。”
“怎么不至于,太至于了。你不懂一颗男生的心,换句话说,你那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吸引人无数次,可我被人吸引无数次。”小左很认真地说。
我有点困惑:“是不是人越没什么,就越希望得到什么?”
“那当然!我有主意了,简萝,跟我过去敲门。”
小左的话吓倒了我:“干吗?打劫?”
“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4
小左和我换上鞋,为了不让我妈发现,我们悄悄地走到门前,换鞋出去,轻轻掩上门,活像两只偷油喝的小耗子。在小左按响门铃的时候,我激动不已:既想知道他的方法,又想看看那个钢琴教师。
门开了,正是他。他诧异地先看看我,又看看小左,问:“找谁?”
居然没认出我是邻居,我有些懊恼,眼睛往里瞄着,但门只被他打开一尺左右宽,看不到里面太多的东西,只觉得里面的装修和家具是黑白色调,如同钢琴上的黑白键。
“我听简萝说您是钢琴教师,专教小孩,教得特好。我三姨家的孩子想来学,行吗?”撒着谎的小左一副无比认真的样子。他妈是独生女,哪来的三姨?
“哦。”他看了看我,想了想,“你住对门吧?”
我点点头。
“我是不随便收小孩的,你们哪天把小孩领来,我目测一下,行不?”
小左故作激动:“真是太好了,谢谢老师!您贵姓?”
“不客气,姓滕,师范学院音乐系的学生。好,就这样,我屋里还有学生,我得回了。”
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小左捂着嘴,拼命地忍着笑。
我趴他耳边问道:“我眼光怎样?”
“回屋再说。”
悄悄地回到家,我俩蹑手蹑脚地溜进我的房间,掩好门,小左才“哈哈”地笑出声:“你眼光还行,帅是帅,不过我觉得有些阴柔。情人眼里出西施,当然,我对他的印象也挺好的。”
“你没发现他眼里有一丝忧郁吗?”
“没发现。你怎么喜欢这个?”
“我觉得那样的人就得显得情深意切,肯定是个喜欢谁就对谁特别好的人。”
小左一声长叹:“我也是个喜欢谁就会对谁特别好的人,可怎么没人发现我这点?”
我没吭声,心想:因为外表不够吸引人,当然不会有人去探究你的内心。
电话铃响了。我家电话放在客厅,我妈出来了。
“哟,是小左妈呀……挺好的,吃完饭了……哦,你要买新房?借五万……我真没有这么多,你不知道吗,我刚帮简萝她奶奶家换的新房……是……对,老房子动迁……真是的,不巧。你别急,首付差五万……那我先借你两万吧……我有哪能不借你,我真的就这些存款了……你真是的,乱讲话。”
放下电话,我妈问小左:“你家怎么这么着急买房?前几天我还见你妈了呢,没听她说呀。”
“说是离一中近点,二手房,便宜,我爸一个朋友的清水房。”
“唉,帮不上你妈我心里也不忍,你妈还非说我有钱不借。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妈嘟囔着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妈不是那样的人,如果她有钱,我家就不会一直住在这八十平方米的房子里。亲戚们也都以为我爸当官家里有钱,其实,真没钱。说出来别人也许不信,我爸当年是机关科员,我妈在一家小企业当会计,工薪阶层,还要供养房屋贷款和接济双方老人,经济是有点紧张。现在我爸当了区长,工资高了一些。不过,家里还是没什么大的变化。
回到我房间,小左拍拍我的肩膀,说:“看来你妈很受伤啊。”
“所以你要负责回家告诉你妈,我家是真没钱。你应该有感觉。”
小左认真地说:“那是。你的零花钱似乎总是没我多,这点就是证据。”
我作恍然大悟状:“我终于明白了,除了身高,这是咱俩的第二个共同点了。”
“什么?”
“不富裕,但不算穷。”
小左点头称是。小左的爸爸是公司职员,他妈妈和我妈妈一样,靠着在电大学的财会知识,在小企业做财务工作,收入也不高。
我妈常说的一句话是:“咱家不富裕,但活得安心,不怕警察敲门。”
5
小左喜欢我妈做的饭菜,顿顿都像是按他口味做的,酸菜炖五花肉片、清蒸武昌鱼、黄花鱼馅煮饺、摊土豆丝饼,撑得小左上街卖报时迈步子的动作总是很慢,总得我催。当他赖到第四天还不想走的时候,我爸出差回来了。
一见我爸,小左立刻不知手脚该往哪放。
而我,从不觉得我爸有如此可怕,只是笑容少些而已。可用小左的话说是“你爸的脸是两张教务处主任的脸叠放在一起的脸”。我爸一看小左就忍不住要教育他,小左说,这是觉得我被教育得差不多了,我爸就拿他当第二个帮扶对象。
果然,我爸跟屋里的三个人点下头算是打了招呼之后,就问小左:“你成绩退后两名的事我听简萝说了,怎么回事啊?”
小左成绩退后两名的意思是从第一到第三,而我从第二到了第一,但我们之间的成绩咬得相当紧,不过就是英语一个单词或语文一个字失误的问题。所以,这让小左如何回答呢?
小左红着脸,低头不说话。
我妈上前拉我爸:“你先去洗澡吧,孩子们刚吃完饭,要回房看书了。”
“思想问题不解决,书能看得好吗?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咱也得负点责任。”
我妈看出小左的不自在,继续拉我爸:“行啦!行啦!孩子们现在白天做义工卖报,天寒地冻的,晚上学习到很晚,互相比着学,你就放了他吧。我去给你热菜,你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也没等你吃晚饭。”
我拼命地忍着笑——如果我真笑出声来,那接下来挨教训的就是我。
“不用热菜,我在飞机上吃过晚餐了。小左,给我说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哪!”
GOD!我都受不了了,何况外人小左?我上前拉开我爸的旅行包,看到里面果然有好多好吃的,夸张地惊呼道:“爸!这么多!那得多少钱哪?小左,快,好像咱俩都没吃过,接着。”我扔过一包零食,正在窘境中的小左没接住,掉到了脚面上,他赶快拾起,我也抓起一包,就往我房间跑。
我爸在身后笑着说:“这俩孩子!一见零食就这样。吃吧吃吧,俄罗斯黑巧克力,晚上别吃多了,对牙不好!小左,好好总结思想问题呀。”
关上房门,小左往我床上一扑:“你爸真是要命啊!他说的思想问题到底指的是什么呀?”
我撕开包装纸,将一块巧克力放进嘴里,边嚼边说:“不一定是什么。前年问你这问题大概是指你贪玩,去年问你这问题大概是指你有懒惰倾向,今年问你这问题估计是有早恋苗头。”
“你是怎么‘大概、估计’出来的?”
“因为他就是这么问我的。”
“我得回家,实在受不了你爸爸了。”
“那不行,已经请过假了。你要走,那你妈一问,就得怪我爸了。这样不好,影响团结。”
“那我不喝水了,省得上卫生间还得和你爸照面。就躲在你房间。”
“可睡觉你得上客厅沙发呀,他能一眼都看不到吗?”
“我保证一倒下就睡着,而且晚点过去睡,谁叫我也不起来。”
可怜的小左。
第二天,我们赶在我爸起床之前早早出门,小左说,昨天晚上一开始他根本睡不着,就怕我爸过来叫他起来继续教育,越是这么想就越睡不着,但又得紧闭双眼。我爸还真在他旁边踱来踱去的,只是他死不睁眼,我爸也就没逮着机会。
小左问我:“真佩服你。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左耳进右耳出,就是这么过来的。你住的时间再长些,就习惯了。”
在小区的大门口,我俩和滕哥哥相遇了。小左和我一起来了精神,立刻堆起笑脸迎向他。
滕哥哥投桃报李,也笑了一下。
等他过去好远,我对小左说:“我的心差点蹦了出来。”
小左奇怪地问我:“至于吗?”
至于。我发誓,我不是装出来的。他笑的时候眼神很有魅力,波光流动,一股深情藏于其中。这是我见过最迷人的男性的眼神,足以和三月春草、六月夏花相媲美。
6
三月春草冒出来的时候,我和滕哥哥第一次单独对话。
那是个星期天,早饭前我就拿着书在小区里的凉亭里看。
有人叫我:“喂,好早啊!”
我一抬头,见是他,微笑着说:“我不叫‘喂’,叫简萝,滕哥哥早。”
他穿着白色运动服,原来他在跑步。他小跑到我跟前,看了一眼我的课本:“是初三英语,今年要中考?当学生真累,星期天也不能休息。”
我继续微笑,因为想起了小左对我的评价:“你的笑特别有魅力,甜而不腻。”
“滕哥哥,你叫什么名?大几?”
“滕坤,大二。”
“大二就能教学生挣钱?真棒!”我由衷地说。
“不这样不行啊,这房子是跟我爸借钱买的,得还债。”
从这次对话中我得知,滕坤不是本地人,他父亲是商人,自他上大学后就开始为他记账,让他将来能记得自己上大学时的每一分钱都用到哪里去了。他在国际钢琴比赛中获过奖,所以才可以吸引学生来。
我叹了口气:“滕哥,你那房子是一百二十平方米,比我家还多出四十平方米,什么时候能还完啊!你爸比我爸还狠,我爸顶多是抠门点,但不会用‘借’的方式给我钱。”
“哈哈!以后叫我滕坤吧。压力变动力,十八岁以后就是成年人了,应该的。”滕坤小跑着。
我喜欢他的笑,完全是《春之声圆舞曲》的变种。于是,我在后面喊他:“滕哥,不,滕坤,我喜欢听你的《春之声圆舞曲》,超级棒!”
他回头摆摆手:“有空到家里来听吧!”
我手中的英语书“啪”地掉在了地上。
我打电话给小左,兴奋地告诉他我和滕坤的“奇遇记”。
他告诉我:“小姐,初三呀,不想考一中了?”
我立刻成了蔫茄子:“那好吧,我看书去。”
“记得要全神贯注呀!”
“要不你来看着我。”
“不行,我实在是怕你爸。”
“切!都说过了,他出差十几天了。”
是的,我爸这次出门时间很长,弄得我妈情绪相当不好,不是愁眉紧锁,就是有些暴躁,经常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责骂我。我问她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直接打我爸手机问,他还总是关机。
真是奇怪!
7
小左说他这学期就没有在十二点以前睡过觉,甚至吃饭时眼皮都发黏,可一上课,他的两只眼睛就跟电灯泡似的在镜片后睁大。他还叮嘱我,如果发现他“牺牲”在桌子上,也就是不小心趴桌子上睡着了,一定不要手软,掐拧打踹随便我,必要时还可以出跆拳道的招。
可是该死的小左,他没“牺牲”在桌子上,却“牺牲”在我的肩膀上。上午第三节语文课,我正听得入神,就感觉“砰”的一声,左肩膀被砸了一下,我差点向右歪在地上,接着便是后面同学的一片笑声。小左迷糊地睡了过去,靠在了我的肩上。
幸亏是小左,否则这就会成为绯闻。
惊醒的小左明白了自己做过什么,一副痛苦万状的样子,下课后问我:“我睡过去的时候老师讲了什么?”
唉!可怜的小左,哦,不,可怜的我们。
我倒是没像他那样熬夜,但也是刚放下数学就拿起语文,哪里敢有轻松的时候?那天我上网查资料,登录上QQ,看了一眼我的“菜地”,什么都没有了,早被人偷光了。小左说他的QQ菜地也是这种情况。
我们班是公认的不是尖子班的尖子班,学校没这么分,但是我们班主任王老师是名师,教数学的,不光课上得好,还很懂教育的方法,批评你时也能让你感到十分贴心。但很奇怪,她极少批评谁,鼓励的时候居多,一点小成绩都能让她为你真诚地欢呼。开始你会怀疑自己真有这么好吗,有那么几次后,你就会认为自己了不起了,也就不好意思犯错了。
据偷听到校长和老师们谈话的同学说,校长说了,估计我们班能考上一中的有十人左右!这是个相当可观的数字。有的学校全校能达到十人就不错了。
可是,学校取得这个成绩的代价就是有超过一半的同学脸色不是铁青,就是苍白,眼神都直勾勾地,活像在牢笼里圈养了多日的白毛鼠。
累得不行时,小左问我:“简萝,中考完事后你第一件事想干什么?”
我咬牙切齿道:“把所有的教科书和练习册全部卖掉!考完最后一科我奔回家就干这事。你呢?”
小左激动得忘了一切,搂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知音哪!跟我想得一模一样。”
后面的男生捅了捅小左的后背:“哥们儿,再怎么着,简萝也是女生,别搞少儿不宜的镜头。”
小左回头,瞪大眼睛,故作诧异地问他:“简萝是女生?”
“废话!”
“我俩从小到大一直忽略的就是这个问题。”
考体育加试的那天,正好是小左的生日,不知他哪里来的活力,也许是憋的,他非要请同学上KTV过生日。请了十个,被九个人拒绝,剩下的一个就是我。小左问我:“有人请客居然还不去,这是什么道理?”
我刚跑完八百米,有气无力地说:“他们没劲唱了吧。但是我就不行了,一向得舍命陪君子,不去的话就会对不起你这么多年对我的深情厚谊。”
“可就咱俩唱好像没气氛,换个玩法吧,反正我是想痛痛快快玩这一天。”
哪里是一天?其实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歌可以不唱,但是蛋糕小左不允许我省,强行翻我的包,找出三十元零用钱。唉,那是我妈今天给我补充给养的,好多家长来陪孩子考体育,她说工作忙,我爸还在外地出差,便给了我这么“多”钱,算作补偿。
这小左,有钱请别人上KTV,只有我俩时,却死活不肯掏钱了。
唉!可我真忘了今天是小左的生日,否则就只揣上十元钱。
8
得寸进尺的小左非要我双手捧着从好利来买的打折蛋糕陪他上燕窝岭。上了山路,他嫌我走得慢了,还在后面踹我的屁股,像赶牲口似的:“你都学迷糊了,怎么会忘掉小左我的生日呢?还这样不情不愿的!你忘了,是谁在小学一年级时陪你买红花小发卡,害人走了两里多地?是谁非出生在八月的暑假期间,害得我放假却连懒觉都睡不了,一大早就得听她吆喝?是谁在上初一就喜欢上初三一个男生,非要我跟在后面打探是哪班的?然后才发现那是个女的,只是头发剪得太短而已,人家还以为是我对她有意思呢!那是天底下最大的糗事。知道吗?不知道我最近快憋闷死了吗,据说有人去年生日许愿考高中时离开我,这是最没脑子的愿望,都能考上一中,离得开吗?照这成绩还都能进尖子班,一个班,说不定还是一张桌,能离得开吗?唉——”
一声叹息,小左结束了所有的唠叨。
我双手捧着蛋糕,眼睛还得注意陡峭的山路,一不留神就得滚下山坡,我容易吗我?
我没力气像平时那样对他大喊大叫,小声说:“骂了我半天,你还叹气,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公理就是中国的学生是这世界上最累的人。骂你这么一通,让我舒服死了。待会蛋糕上的三颗草莓都归你,算是补偿。”
气得我真想把蛋糕全摔在他脸上,让他得了便宜还卖着乖!走到离燕窝岭最高的山崖还有五六米时,我发现左边有开着粉红色花的树,便把蛋糕给小左,上前摘花。
“小左,我准备摘十五朵,当蜡烛吧。”我的钱只够买打折蛋糕,五元的生日蜡烛钱小左不肯出,他说今天吃我的吃定了,还说白天不用蜡烛。
我继续向这棵树后面走去,发现全是这种开着粉红色花的树,等再越过三棵树时,看见地上立着一尺多高的小牌子,上面分两行写着“危险!小心前面山崖!”小左从后面跟上我,刚要迈脚向前,被我一把拉住,指着牌子说:“没看见呀?”
小左扶了扶眼镜,说:“真没。你说这也是的,既然立了牌子,何不大点?这么矮,真会有人看不见。”他往前小心地迈了几步,一只手拽着旁边的树干往下看,“真可怕,简萝,再经过两棵树,就是陡峭的悬崖,掉下去真不是闹着玩的。看来美好的景色中都隐藏着危险,就像这里,只有这个危险的地方有鲜花,如果有人贪恋艳丽的花朵,那说不定就会粉身碎骨。”
燕窝岭的崖并不高,但是很陡,下面就是海,但是谁知道海底是什么样子呢?是礁石还是软沙?是深海还是浅水?最高的崖峰上倒是有很平坦的一大块,四周被栏杆围着,安全得很。现在上面站着几个游人,对着远处的大海指指点点。
“小左,你刚才说的话很有哲理。”
“这段时间为写作文从《读者》上的小品文里看来的。简萝,快给我过生日吧!”
没等我开口,小左就迎着海风大声唱起生日歌:“祝我生日快乐!小左生日快乐……”可是刚走了那么长的山路,他的气力不够,唱着唱着就卡在了那里。
我用嘲笑的目光看着他:“就你这破嗓子还想唱卡拉OK呢。”
小左改唱张杰的《年轻的战场》。张杰是他的偶像,他自认为嘴长得像张杰,可在征求同学的意见时,居然无人认可。
今天我终于站在这年轻的战场/请你给我一束爱的光芒/今天我将要走向这胜利的远方/我要把这世界为你点亮/我的梦想/在每个醒来的早晨敲打我的心房/告诉自己成功的道路还很漫长/我的梦想/在每次把握机会表达自我主张/展现给你年轻但一样宽阔的胸膛/所有经历风雨的温柔与坚强/所有青春无悔烦恼与成长/所有奔向未来的理想与张扬/所有冲破捆绑的热爱与癫狂/今天我终于站在这年轻的战场/请你为我骄傲鼓掌/今天我将要走向这胜利的远方/我要让这世界为我激荡/我的梦想/在每个失败时候迎来祝福目光/懂得幸福就是彼此依靠的肩膀……
唱完了,小左的嘴也不闲着:“简萝,知道我为什么在我的生日唱这首歌吗?”
“怎么?”
“我是为你唱的。”
我撇一下嘴,表示不相信,因为歌词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希望你能永远为我鼓掌,无论你是作为吃不着葡萄的狐狸还是作为勇者无敌的小母狮子。”
我刚要开口骂他,他指了一下生日蛋糕,我咽下这口气,咬着牙说:“OK!”
我莫名地伤感起来,问小左:“小左,你是重色轻友的人吗?就是说,你将来有了女朋友会不理我吗?”
小左挺深情地说:“我在爱情方面屡战屡败,可跟你的友谊却是历久弥坚。尤其是在非常时期,有你陪我上悬崖过生日,这情谊是爱情比得了的吗?”小左拍着胸脯大声说道,“我发誓,你是我最爱的人哪!”
只见旁边有个中年妇女对另一个女的小声说:“现在的孩子胆子真够大的,刚才那男生,爱爱爱的!我们那时哪敢?”
误会了不是?我和小左面面相觑,随即哑然一笑。
坐在地上,我和小左开始切蛋糕吃。这个时候可以看出小左的贪吃来,他将上面放着一大朵花的蛋糕切给自己,几乎就是蛋糕的三分之一,而且那是唯一的一朵花,他只用叉子依次叉起三颗草莓喂我,还没耽误自己吃蛋糕,嘴里说:“女孩子,少吃点奶油,水果倒是没问题,可别长胖。”
开始我没反应过来,等他吃完蛋糕我才吃完草莓,再切时,就一人一份了
“该死的小左!你吃了三分之二,我只吃三分之一。”
嘴边全是白色奶油的小左鬼笑着看我,说:“谢谢简萝的蛋糕!”
我拿着沾着蛋糕和奶油残渣的纸盘子狠狠地贴在了他脸上:“让你吃个够!”
纸盘子掉了下来,小左的舌头翻飞着,舔着嘴四周的奶油:“真香啊!”他还咂着嘴,问我,“你过生日要什么?”
“先说好,你打算费用如何出?”以往的生日都是我们互送小蛋糕,但这次我不想了,“我是说,除了蛋糕,你不能表现一个男生的风度吗?尤其看在我陪你上悬崖的份儿上。”
“好吧!”小左咬了咬牙,“我还有两百元压岁钱没上交,是我奶奶偷着给我的,没让我妈知道。这钱全部奉献在你生日那天,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别超过这个数就行。”
真大方!这是我认识小左以来他最大方的一次。
9
一个长卷发女孩从滕坤的房间里出来,满面春风的样子,回头对他说:“你别出来送我了,屋里还有学生呢。”
滕坤的眼里根本没看见离他只有两米远的我,估计眼睛里全是那个长卷发女孩。他微笑着点点头:“那你到学校给我发条短信。”
女孩的手指几乎要触摸到了他的眉心,又立刻收了回去,转身轻快地下楼,等她的身影完全消失时,滕坤才看见对面的我,对我耸耸肩,说:“放学了?简萝。”
我就那么看着他,没说话,似乎也没笑,直到他的房门关上,我才反应过来:我怎么了?怎么会这么没礼貌?
我把这件事告诉小左时,他正为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发着呆,心不在焉地说:“是吗?”
我在桌底下踹了他一脚:“到底听我说话没?我很受伤呢!”
居然,我的眼睛潮湿起来,心有点痛的感觉。
“何必呢!”小左突然一脸恍然大悟状,低头解他的数学题,我凑上前一看,那题我做过,不是特别难,就是有一条辅助线需要用另类一点的思维才能想出来。活该累了他一堂自习课的时间才解出来,其实只要我手指一点,他立刻就能明白。
解完题的小左颇有心花怒放的感觉:“你还有工夫吃干醋?那是个老男人,明白吗?你总是喜欢莫名其妙的人。不哭啊,简萝。”
嗯,小左说得对,我是在吃醋,而且是在吃不相干的人的醋,吃绝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人的醋,真是好无聊。
我立刻拿出物理卷子做起来。
10
那天没上晚自习,学校让我们回家跟家长商量填报中考志愿的事。
我走上自家门前的楼梯时,发现家门半开着,里面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觉得好奇怪,便两步一个台阶地往上跑,却看见五六个警察在家里翻箱倒柜的,而我妈瘫坐在客厅沙发旁的地上,任凭他们作为。
“妈,怎么了?”
我妈看见我,一下子扑过来,大声喊道:“简萝,去上小左家待着吧,你明早和他一起上学。”
可是这么奇怪的场面让我如何走得了?
我瞪着眼睛问我妈:“警察为什么在我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妈使劲往外推着我,我又拼命地立着不动,她推着我往门口迈了两小步时,我一下子抓住门口的装饰柱子,她上前掰我的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正当我俩撕扯的时候,一个警察从我的屋里拎着个密码箱出来,对另一个警察说:“他没说谎,像他说的那样,这是从床底下的地板里找出来的,里面全是钱。”
我怎么从没见过这个密码箱?还是在我房间里找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警察示意他打开看一下,他将箱子打开,满满一箱子钞票刺眼地出现在我和我妈的眼前,我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他这是什么时候搞的?什么时候放进孩子房间里的?他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事实就是这样,我爸的贪污和受贿行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一个字也没透露给我妈。前段日子他不是出差,是被“双规”,等事实查清了,警察就找上门来了。
天就这么塌了,砸在一片狼藉的家中。
警察临走时,我妈拉住一个人的胳膊,哭着问:“得判他多少年?”
警察摇摇头:“等法院判决吧!”
我妈拉着他的胳膊死不撒手,好像他就是救我爸的稻草。他还是拼命甩开了我妈的胳膊,不无同情地摇了摇头。
大门还在敞开着,我妈呼天抢地起来,直到将对门的滕坤唤了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关切地问我:“简萝,出什么事了?”
我哭着拼命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滕坤拾起地上的一个靠垫,放到沙发上。
我妈这才反应过来,站起来对我说:“简萝,这段时间你住到小左家去吧。”
“我不!”我执拗地抬起头,看着眼泪成线状往下掉的我妈。
“要不这样,阿姨,”滕坤边拾地上的东西边说,“现在让她到我那里去温习功课吧,快中考了吧?等你收拾完再叫她回来,我那还有饭菜,你俩都先吃一口吧。”
我妈让我先过去,可是我,根本放心不下她,便没有去。
11
一片死寂就是我家后来一段时期的写照。我和我妈互相小心着,不去伤害对方。“你爸”和“我爸”这两个词谁也没提过。只是有一次,我妈突然说:“你爸是被冤枉的,知道吗?算了,现在不要去深究,你好好准备考试是真的,不能他完了,你也被拖完了。”
我是想一心向学,可发生这种事还怎么可能专心致志看书。
我将家里的事情告诉小左,他吃惊地问我:“真的?”
看我流下了眼泪,他递给我一张面巾纸:“简萝,不哭。”这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很慢,像十八岁的大男生,我好想扑进他孱弱的怀抱。
“大人的事情咱们小孩管不了,还是你妈说得对,不能把你也拖累了。咱们是不能改变什么,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
不哭,我不哭。
但是,郁闷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直到上考场,眼前卷子上的字我全认得,可是有许多却不认得我。
中考的失利让我九年的心血毁于一旦,白白丢了一百多分,怎么丢的我都想不起来。
成绩一出来,小左就知道了,因为他除了查自己的,也查了我的,而我的准考证号他早已背熟,比我都熟。
电话里他只说了四个字:“不哭,简萝。”
见我毫无声息,他只好挂断电话。
也许他认为,他沉默,也让我沉默,才是治疗我伤痛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