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爱(我的青春有点痛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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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成长

那天,第一眼看见龙格,我就认出了他,尽管他脸上的线条已经由圆润变得有些坚硬,鼻子下稀疏地生着些髭须。

1

我牢牢记在心里的那个人,却完全不认得我了。

且喜且忧是我接下来几天的心情。

哦,对了,我十四岁。许多大人都认为这个年龄的孩子不会忧愁。不,会的,如我。

从九岁起,整整五年,我将那个人在心里不停地打磨,直到心里的那个他变成我的一个念想,我的一个未来的梦。

那天,第一眼看见龙格,我就认出了他,尽管他脸上的线条已经由圆润变得有些坚硬,鼻子下稀疏地生着些髭须。

立刻,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中的晕红色,是红月季的红色,这种红带着绒毛的感觉,渐渐地把我整个人从里到外地笼罩起来。

下意识地,我期待着他的眼神里也有和我一样的东西:惊喜,好奇,最好还有一丝久违的从心底生出的暖意。起码,不要如此的陌生——扫了我一眼,连目光都没有和我交接上,便又转移开。

这个结果让我很失望。怎么可以这样呢?

龙格的妈妈是我的班主任,教数学的黄老师,我是来她家补课的。没办法,数学太差,下半年就上初三了,暑假也不给休息,继续受教育。黄老师对我和身后的同学介绍:“这是我儿子,叫龙格,成中的。”我点了点头,张大眼睛和嘴巴,眼睛很快就恢复原形,可是张嘴的动作却定格了七八秒。幸亏黄老师说完就忙着招呼跟在我后面进来的两个同学了,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

龙格对我点了点头,转过头去对他妈妈口齿不清地说:“妈,我走了!”他嘴里不停地嚼着东西,我清楚地看见他嘴边留着绛紫色的印迹,估计是在吃巧克力,或是威化饼干。他背上书包,推门而出,留给我一个恍惚的背影。

他的人随着那些动作一闪不见了,但是,我依然觉得他刚才经过的地方有震颤的感觉。

黄老师拍拍我班同学丁俊杰的头,笑呵呵地说:“你们这帮男生,都和我儿子一样,走路也没个稳当劲,哪都跟着颤。”

哦,是的,在班级里,丁俊杰和我一排,坐在最后一张桌。他下课往外走时,不是撞掉了同学放在桌上的书本,就是撞得人家桌子晃歪了,以至于两年下来,我们都了解他这个特点,下课时,“小径”两排的人都把紧自己的课桌,让他先出去——反正他动作也快!

龙格会和丁俊杰一样的莽撞?我不太信。

可是,现在的我又有什么理由认定龙格不会和丁俊杰一样莽撞呢?

我的想法有些别扭,我知道,可我就是这么想。

补课是一大课时,两个小时,一共七个学生,只有两个女生,都是黄老师教的两个班的。她家有一块小黑板挂在客厅的墙上,代替了应该放置的电视机。我们坐在塑料小凳上,前面是拼起来的两个茶几。

刚开始听课时,我有些恍惚,人还笼罩在红色之中,并试图在红色中找回过去,但不一会儿我就集中精力了。这可不像在班级上大课,老师真是太容易发现谁溜号了。

出了老师家的单元门,一个女声在身后唤我:“喂,苏菲,老师一说你的名字我就记住了,咱俩一起走吧。”

哦,她是四班的,黄老师教的另一个班,还算面熟,只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不是很喜欢跟别人一起走路,习惯独来独往,可是面对人家的热情招呼,我也无法拒绝,便点点头,问:“你叫什么?”问这话时,我好不尴尬,人家都记住我的名字了,可我没记住她的。

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我的失礼,对我嘻嘻一笑。只见她鼻子上面的皮肤皱在一起,那上面的雀斑变得明显起来,她说:“我叫潘沐雨,叫我小雨好了。”她边走边踢着脚下的随便什么东西,石子、草棍,还有小纸片。

我平时不怎么爱说话,爱在心里说,跟自己或跟别人,现在就在心里说:潘沐雨,为什么不叫潘沐阳呢?沐着雨好像有些不吉利吧。

此时,我的目光被面前的一片红色所吸引,小雨催我快走我都像没听见似的。

花坛里有无数枝红色月季,我的目光此时一定像那只扑扇着翅膀寻找花粉的蜜蜂,痴痴迷迷的。

2

小雨像树上的知了一样聒噪起来:“苏菲啊苏菲,你是在看花吗?有什么好看的呀?喜欢花花草草的,噢,”她手一指花坛对面沿儿上坐着的老太太,“就像她,都是中老年人。难道你愿意十四岁的人有颗四十一岁的心吗?你看你,多漂亮,再这么看下去,你就成老奶奶了。我班女生都说你是咱们年级最漂亮的女孩,还说你比你妈更漂亮……”

我没等她说完,立刻转身,反催她快走。

因为,我不喜欢听到谁拿我和我妈作对比。

小雨边走边继续聒噪:“你妈是我妈的偶像,我妈每周六晚十点半就等着看你妈的《夕阳情》,我妈还说你妈,跟她年龄差不多,可怎么就不像她那么显老呢。你把你家电话号码给我,让我妈自己打听去。”

聒噪不休的小雨有点烦人,我心想。

我和小雨很快就走到公交车站,可是,小雨突然发现旁边有个冰淇淋店,她问我想不想吃,我摇头。她让我等她一会儿。再出来时,她举着两个白色尖顶上挂着巧克力的冰淇淋。

我都说我不吃了,为什么她还要给我?可我又无法拒绝——不是冰淇淋,是小雨满不在乎的热情。

“黄老师的儿子挺帅的哦。”

“嗯。”

“你‘嗯’是什么意思呢?是同意我说的话呢还是含糊不清的意思?”小雨奇怪地看着我。

“我可没注意老师的儿子。”我撒着谎,感觉脸上微微发热,不过,在酷热的夏季里,没有人会发现这个的。

公交车来了,我和小雨挤了上去。

在车上,小雨还是不放过我:“你说,他到底算不算个帅哥呢?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

我笑了,这个小雨,简直是,是什么?我一时说不清。“我说过了,我没注意,当然就不知道他到底是帅还是不帅。”

“我先来的,坐在那里,看到你直勾勾地看着他呢,所以才问你的。”我立刻心惊肉跳,生怕被她继续盘问下去。幸好,小雨及时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哎呀,我怎么和你坐上一辆车了!我应该坐4路,你的是414路,妈妈呀,我可不是故意迟回家的呀。”接着,小雨对着窗外大喊了好几声“妈妈呀”,好像她的妈妈正在跟着车子跑,她的脸随时会出现在车窗前似的。

如果不是小雨后来自己说出来,我会一直不知道,鬼精灵的小雨是故意坐错车的,她就是想上我家看看我妈,这个她妈的偶像。

在普通人眼里,女主播的家特别有神秘感吧?尤其是这座城市曾经红极一时的、最有名的女主播的家。

3

两边长满法国梧桐树的中南街旁,是我家所在的高级住宅区。中南街两旁都是别墅,每一幢都有自己的独特造型,没有两幢是一样的。当然,价钱也是出奇的高。

我指着前面十几米远的一幢楼体呈深灰色、带有尖尖红屋顶的别墅对小雨说:“这就是我家!”

没等小雨的尖叫声落下,隔着爬满牵牛花的白色栅栏,我就看见肖姨拎着一只蓝白相间的大编织袋从门里走出来。她的脸色很难看,像我家楼体的颜色,而我妈也站在门口,嘴里说道:“我就说我的耳环怎么找不到了,那你就走?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肖姨毫无保姆的畏缩样,回头一点不客气地对我妈说:“怎么你总丢东西,又总用怀疑的眼光看我?每次最后你不都发现是自己忘了放的地方吗?成天疑神疑鬼的!要不是看苏菲这孩子可怜,我早走了。”

我妈拉长声音说:“走吧走吧,现在满大街下岗的有的是,我还怕雇不到比你强的保姆?你没看妇联职介所的门口,排满了要做家政的人?”

“哼,但愿我是到你家干活的最后一个倒霉蛋!第十三个保姆,这数字就够倒霉的!”

我妈还要说话,看见了我,就回身进屋了。

我上前抢过肖姨的编织袋,眼泪汪汪地说:“你怎么又要走呢?怎么可以不跟我打个招呼就走?”

“唉,你妈真是太气人了。”肖姨叹了口气,用她粗糙的手指给我揩净脸上的泪珠。

我连原因都不屑于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每周六晚十点半脸上挂着甜得发腻的笑容,对观众体贴地说“各位老年朋友们,晚上好”的女主播,私下里是个神经兮兮的人——除了我,她怀疑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有目的,不是为钱,就为其他的什么,甚至会拿家中的保姆当小偷一样防着。可如果这个家没有保姆,连她自己都不知怎么安排,更别提安排她的女儿我了。她的眼里只有她那些过往的荣耀与虚荣,还有如今的失意与落寞,她的生活永远只有夕阳,不见朝阳——不是没有,是她看不见。

“那你带我走吧,让我上你家住吧。”我可怜巴巴地拉着肖姨的衣襟说,这个从我十一岁起就给我做饭、买衣服,给我在作业本上签字,给我开家长会,甚至为了我敢跟我妈争执的人,在我心目中比我妈还亲。

我顾不上在一旁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的小雨,死死地拽住肖姨的衣服不撒手。

肖姨哽咽起来:“我的宝儿,不哭,还有同学在呢,看让人家笑话了。”

“那你回去给我俩做饭吃吧,我同学来要吃午饭的,你要是走了,我们吃什么呀?”这理由很简单,却让肖姨不再坚持。

聒噪的小雨可能是被我家有些复杂的情况吓着了,一声不吭地跟在我和肖姨的后面。

有我在,肖姨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很奇怪,是吧?

肖姨进门时,我妈正站在客厅沙发前,她连招呼都不跟我妈打,放下袋子就直奔厨房。我示意小雨帮忙,将编织袋拎进肖姨的房间,不放心地将里面的衣物一件件掏出来,摆放进柜子里,然后,没忘记将编织袋拿到楼上我的房间,藏了起来。

肖姨做饭的时候,我妈从卫生间梳洗打扮好出来,小雨一看,立刻像我看到龙格时的样子,嘴张得好大。

我妈叫苏叶子,她的确相当漂亮,再加上化妆和穿衣是她职业的一部分,在这个年龄的女人中,大概很少有人能胜过她吧。让苏叶子名满全城的是她年轻时主持的综艺节目《五彩缤纷》。那些年,本市凡有大型文艺活动,必由苏叶子主持。之所以到了《夕阳情》,也是个必然:那个节目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都是青春活泼的节目,再由人到中年的苏叶子主持,怎么看着都觉得别扭。可苏叶子不这么想,她的青春怎么会因为女儿的渐渐长大而褪去色彩呢?

苏叶子现在的性格和心理不是不可以被理解和原谅的,毕竟她是有钱的寡妇,从我七岁起她就成了寡妇,她约会无数,可至今仍是美丽的寡妇。

当苏叶子的LV包在房门最后一闪的时候,小雨才缓过神来:“这就是你妈呀,看着像你姐,什么叫岁月无痕,我总算明白了。”

我其实应该为我妈感到骄傲。可是,我不,我宁愿自己是肖姨的女儿。每天放学回家后我就能吃上肖姨做的香喷喷的家常饭菜,能经常听她叫我“我的宝儿”或直接就是“宝儿”。这样的女人更像是我的妈妈。

小雨走后,我怕肖姨趁我不注意偷偷溜掉,对她可怜兮兮地说:“还有一年,你就再坚持一年,我上高中你再走,行吗?”

肖姨叹了口气,躲避着我的目光,对我说:“今天周三,你该泡澡了。”

4

夏天要天天洗澡,但是每到周三,我要泡一次澡,这是肖姨要求的,而且,她还要给我搓背。她告诉我:“宝儿,冲澡也就是冲冲浮灰,还有一些渗到皮肤里面了,必须搓下来。”

我喜欢泡澡,泡在家里这个俄式的木制浴盆里,我常常闭上眼睛,做着千真万确的白日梦。我的梦千姿百态,凡是不能在现实中得到的,在白日梦里我都要它们出现。哦,就像我现在,泡在浴盆里,想着白天看到的龙格,想象着他回到家时,突然想起我来,然后为自己的粗心而懊恼不已。

肖姨右手拿着搓澡布给我搓背,捏着我胳膊的左手粗糙得也像搓澡布,边搓边问我:“我手重,搓得疼不?”

我摇摇头,不仅不疼,而且舒服极了。

“你这孩子,胸部也发育了,怎么就是不来月经呢?都让我有点着急。”肖姨搓到了我的腋下说。

我咯咯地笑起来,心里想:是呀,怎么不来呢?许多同学小学就来了,九岁十岁的都有,像我这样的全班也没几个。

门铃响了,肖姨赶紧擦擦手去开门。

我心里恨恨地想:自己有钥匙怎么就不知道开门?非要劳别人大驾!

猛地,我想起白天苏叶子和肖姨的争执,生怕进门后她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就连忙从浴盆里出来,用大浴巾一围身子,不顾脚底下还淋着水,脸上也挂着水珠儿,径直走出卫生间。

看到门口的两个女人谁也没说话,我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苏叶子递给肖姨两袋东西,便换鞋上楼去了。肖姨默不作声地拿了过来,转过脸对我喊道:“菲菲,擦干头发,来吃东西吧。”

一般情况下,苏叶子往家打包的都是海鲜,这次就是飞蟹。另一个袋子里装的是衣服,肖姨也不客气,给就接,两人都没说话。

我不让肖姨收拾卫生间,让她陪我上餐厅一起吃。我从袋里拣出一只最大的飞蟹递给肖姨,说:“你就别再生我妈的气了,看在我的面上。看她对你也挺好的,还给你买衣服,这就说明她向你承认了错误。”我不放心,临时还编了个瞎话说出来,“其实在那么多阿姨中,我妈对你算最好最好的。”

事实是,苏叶子对谁都不太好,起码缺乏真诚和信任。

肖姨长叹一声:“你妈这人说起来呀,也挺可怜的。”

我说:“所以呀,你就别走了。再说,以前的保姆还没有像你这样敢跟我妈吵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她没拿你当外人。”

别看我说得挺明白,其实我心里稀里糊涂的,我也不十分清楚肖姨敢这样对我妈,而苏叶子又从不跟她真生气的原因。兴许,她心里其实很明白,在这个家中肖姨替代了她,她永远不在家吃饭都行,反正她永远都有应酬。给肖姨买衣服,应该是冲我跟肖姨感情太深的分上,她是不忍心伤害我,我要上初三了,当妈的再顾自己玩乐,也明白,这个时候多少要顺着孩子一点。

苏叶子在楼上喊我:“苏菲,接电话。”

电话在楼上,我得上去接。我刚转身要往楼上走,肖姨就拽住我:“你手这么脏就想跑?”

我嘻嘻一笑,任由她将我带到水槽边洗净手。

电话是小雨打来的:“……苏菲,明天记得带一张你妈的签名照给我,我妈要的。”

我跟我妈一说,她立刻喜上眉梢,脸上全无刚才进屋时的阴沉。

被人崇拜的感觉就是不错。

只是,她给我照片时还说:“我以前的粉丝从你这么大的到老年人都有,现在可倒好,老年人多,像你同学妈这样的都没几个了。”

我傻笑起来:挺有意思的。

苏叶子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5

躺在床上,我反而更加精神,对明天黄老师的数学课充满了期待。

我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到龙格就像我身上盖的毛巾被——思念一个人原来可以如此的温暖。

早上,我看窗外下着毛毛雨,就让肖姨将我的浅灰色牛仔七分裤和乳白色棉布短袖衣找出来,这是苏叶子新给我买的,我很喜欢这两款的搭配。我妈毕竟是女主播,有眼光。牛仔裤的右边裤腿,绣着一行暗红色的花;乳白色上衣是工艺布的,上面有规律地布满花瓣形的孔,衣服下摆镶着两寸多长同色钩织的蕾丝花边。这一身行头让我显得淑女而不失活泼。

哦,十四岁就可以做淑女,这种感觉真的好。

可苏叶子就是不会说话:“衣服好看是好看,就你这年纪,是丑丫头的年龄,怎么打扮还是丑,稍一运动就满身的汗臭,难闻死了……”

这等语言暴力不由得人不反抗,我大声说:“可人家都说我长得像你,行了吧?小兔崽子归根结底是母兔子生的,你说对不?”

苏叶子愣住了,肖姨边推我出门,边说话打岔:“中午想吃什么,先点出来,我得准备准备。那个小女孩还来不?”

以为我会被苏叶子破坏心情吗?不会的,早习惯了,要气早气死了。再说,她是我妈,没的气可生。走到院子中间,我还顺手从栅栏上摘下一朵紫色白边的大牵牛花,告诉肖姨:“明年记得给我栽上红月季。”

肖姨拍拍我的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还没带雨伞呢!”

被企盼催促着的脚步是轻快的,是热情的,我恨不得飞到黄老师家,上我以前最头疼的数学课,学那些代数、几何。

唉,我其他科目还凑合,就是数学差,及格就算好成绩,天生的没长这脑筋。我小学是一直上着奥数课的,虽然成绩不佳,可好歹也是有些基础的。一上中学,数学却惨不忍睹起来,越这样,我越不爱补课,如果不是要上初三,想做个姿态,别后悔人生这一小步,我是不会补课的。

对了,龙格是成中的,那是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

我的脑海里像有一道闪光,突然刺激得我往不该想的地方想:如果我上了成中,不就可以天天看到龙格了吗?可那所学校是想去就能去的吗?就算当名自费生,那也是需要相当好的成绩的。

让我失望的是,今天我没有看到龙格,我暗自埋怨起和苏叶子斗嘴的事情,第一次看见龙格便是瞬间而过。

这堂课我听得很专心。居然,我全听明白了!

临走时,黄老师还对我说:“苏菲,你的衣服真漂亮,可别因为爱美耽误了学习,初中就剩一年了啊。”

我竟然脱口而出:“不会的!我一定好好学!”

乐得黄老师笑得那个甜:“哈哈!学习呀,你得向潘沐雨学习,尤其是数学。”

我这才知道,敢情人家小雨的成绩在全班前五名,尤其是数学。看看我有多么不关心学习,如果换了个要强的学生,老师教的两个班,哪个人学习好,还能不知道吗?

“老师,我要考成中,能考上吗?”我突然问了句傻话,就我那中等成绩,别说成中,一般重点都得看运气。

黄老师一愣,接着说:“只要有决心、有行动,有什么不能的呢?”

6

我头一次感觉投入地学习是这样的美妙,除了吃饭、上厕所,我就在房间里学习。那些平时让我生厌的符号、数字和图形如今都幻化成了一种美妙的东西,活跃地走进我的脑海、我的心房。我只在站起来望望窗外的时候,想了一下龙格,想了这个假期在黄老师家还有几节课的事:数学补十五天,我已经去了两天,还有十三天,明天我要早点走。

奇怪不,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赶紧坐回凳子上,抓起笔就做数学卷子。

如果不是喝多了的苏叶子回来后大声地说着胡话,我连房门都不会出。

我和苏叶子的卧室在楼上,肖姨的在楼下,我听见她上楼梯沉重的脚步声,立刻就明白她又在晚宴时喝多了。只听她边走边说:“男人,男人是什么东西?四十岁的女人怎么了?到处让人看轻!如果再没钱,他们还能搭理你?怎么就碰不上好男人……呃,好男人,都死哪去了?”

推开自己的房门,我对眼前这个依然美丽的中年女主播的心情变得矛盾起来:不屑、怜悯、担忧,还有爱。

那么短的楼梯,可她五分钟都没有爬上来。我看她在楼梯上身子一扭,情不自禁地惊叫一声“妈”,便飞奔过去,扶她。

肖姨闻声赶来,帮我扶苏叶子进了房间,让她躺下。

我和肖姨又一起下楼,她为苏叶子冲了一碗专门醒酒的汤,让我端上楼去,还叮嘱我:“有事你叫我。”

荧屏上落落大方、现在还算楚楚动人的苏叶子躺在床上成了一摊烂泥,脸上涕泪交流,混合着化妆品,成了一张大花脸;她右腿上精致的法国丝袜破了几个洞,像是嘲笑她的眼睛;裙子翻叠在她的腰部,露出有些粗壮的大腿。

我唤她起来,让她喝汤,开始她不肯,迷迷瞪瞪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大喝一声:“妈,快喝!”她才不情愿地坐起来,喝干了醒酒汤。

关上门,我要离开,她却唤起了我:“苏菲,你过来。”

我过去,苏叶子强睁着眼睛,问我:“你还记得你爸不?”

我点点头。

“他哪都好,就是死得不好……”她的嗓子哑了一下,可能是痰堵的。

死有好的吗?

“我告诉你,”苏叶子忽地坐起来,提高了嗓门,声音有了点恶狠狠的味道,“苏菲,男人就没有好的,你要是敢早恋,我就报警,把他当坏人让警察抓起来。你给我永远记住了,你随我姓苏,不姓谷,听见没!”

我坚决地关上门,哪怕里面有排山倒海的呕吐,哪怕里面有更加恶毒的咒骂,哪怕里面有重物倒地的声音,我也绝不回头。

如果不是苏叶子的提醒,我还真差不多忘了我曾经姓谷,是一个叫谷明鹤的男人的女儿,而且无法更改,即使换了血整了容,我还是他的女儿。

7

我拉上自己房间的白色纱帘,想起了那个时刻。

七岁时,我被姨妈带到医院,看我爸最后一眼。那一眼,让我永生难忘,只见我爸的左边太阳穴瘪了下去,还有缝针,他耷拉在床上的两只胳膊血肉模糊的,我小姨见了,惊叫一声,然后捂住了我的双眼。据说,苏叶子听说我爸出了车祸,是在电视台办公桌前,先是花容失色,然后转身就跑。等到了医院,才听说,同车的还有一个比她还年轻的女人,我爸公司的出纳员。关键问题是,我爸说是坐飞机去南方出差,结果却和女出纳员一起去郊区的风景区度假,在一条公路上出了车祸。

至此,苏叶子才知道,我爸外面有个情人。

葬礼是亲戚们帮着办的,苏叶子根本就没出现。哦,她得知真相之后就没有出现在与事故有关的任何现场,然后将我爸的公司一卖了之,那些钱足够我们母女俩用好几辈子的。

在给我爸注销户口的时候,苏叶子“顺便”给我改了姓。然后,我们买了新别墅,除了两个人,什么旧东西都没带,连衣服都是后来新添的。苏叶子说:要和过去彻底告别。

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意味着什么呢?七岁的我还不是太清楚,明白这些是生活的点滴给我的印象。比如,少了一个出远门归来时给我带玩具和衣服的人,少了一个经常亲吻我的人,而家里多了冰冷的气氛,苏叶子从抱怨、谩骂升级到恶毒攻击,对她的过往和我爸的一切都如此。

不过,也有好处,就是我可能比其他孩子都更加了解父母从相识、相爱到生活的过程。简单归纳就是他们是大学校友,我爸死追的校花我妈,然后两人花前月下,无人不道是“一对璧人”,或是“金童玉女”;毕业后,两人事业都蒸蒸日上,我爸成为经理,我妈当上主播,有了我;他们继续海誓山盟,我爸扮演着情人、丈夫的角色,经常给苏叶子惊喜,而苏叶子脸上的甜蜜发自内心。如果不是车祸暴露出来的女出纳员,苏叶子以为,她的一生永远如此的完美,她是永驻人间的神仙姐姐。

苏叶子不仅成了寡妇,而且成了怨妇。

花无百日红,一切的变故都有可能发生,难道一定就有过不去的坎吗?我从九岁起就这么想。当然,不是因为我比苏叶子成熟,而是孩子的思维比较直接。

8

在黄老师家上第六次课时,我的目光才逮着龙格。据说是因为他的英语补课时间临时换到了下午。

我没以为他在家,中间我们上课时,我看见龙格蹑手蹑脚地出房门上卫生间。

那一刻,我的呼吸似乎要停止,一片红色笼罩着我。

龙格很清瘦,肤色有点黑,脸上线条清晰,下巴颏的线条尤其明朗,他的大眼睛又黑又亮。

接下来的课,我有些恍惚,黄老师叫我回答问题时,我不知所云,她瞪着我。她眼睛的形状活像她胖胖的鸭梨状体形,不过是横着放的罢了,吓得我心惊肉跳。我小声说:“老师,我的肚子有点痛。”我的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真的,我没说谎,只不过,表现得稍稍严重些罢了。

其实昨晚,我的小腹就微微胀痛,丝丝拉拉的,我就没告诉肖姨。进了黄老师家,我又忘了痛,只想听好课。

现在肚子有很痛的感觉了,但是我不能因此影响听课,我要做个爱学习的好学生。我强打精神听完最后的课。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磨蹭着收拾自己的东西,我希望龙格的再次出现。

“哎呀,苏菲,你快坐下!”一旁的小雨大叫起来,声音尖脆,活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我吓得“砰”一声坐在塑料小凳上,说:“怎么了?我后面怎么了?”

对面的黄老师莫名其妙地看向我们:“怎么了?苏菲,潘沐雨。”

小雨吐了吐舌头,看着身边的同学,支支吾吾地说:“老师,等会儿说。”

等其他同学都走了,小雨还是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你吧,就是你吧,你的裙子后面吧,那什么……老师,还是你说吧。”

我今天穿的是淡蓝色小A字裙,听小雨一说,动作飞快地将后面的裙子扯到前面来,我和老师一起看见了裙子上的血迹:发硬的血迹有一元硬币大小,周围丝丝点点。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上面会有血迹。

黄老师说:“呵呵,苏菲,你来月经了吧?”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膨胀起来,人恨不得钻进沙发底下。那是不是月经我还不知道,我很希望这是一次意外,比如,坐的公交车座位上有血迹,比如,在家沾的什么东西,但一定不要是月经。

黄老师对我说:“你上卫生间换一下卫生巾吧。”

我哭丧着脸:“老师,我没有,我没来过这个呢。”

黄老师也疑惑起来,带我到卫生间,从浴柜里拿出一包ABC,抽出一张,给我演示一下,说:“你先检查一下,如果是,就用上。”

曾经无数次地想过,我要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做个真正的“女人”。我没来过月经这件事从未跟任何女生谈起,甚至,她们在一起谈论时,我还装作自己也来了的样子。我还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生理有问题。

在卫生间里,我检查了,是,真的,我第一次月经来临。

但是,我怎么回家?那么长的路途,我该如何遮掩?

9

“老师,把你的裤子或裙子借给苏菲穿吧。”小雨说。

黄老师一拍巴掌:“行。”转念一想,“可我裤腰二尺五,这苏菲的小细腰,我看也就一尺七。要不,你抿上腰部,扎紧腰带。”

老师回卧室找出一条裤子,往我身上一比:“唉,我才一米六,你比我高不少,这可怎么办?”

是啊,我一米六七,怎么穿老师的裤子?

还是小雨有经验:“这样吧,老师,你家有单肩包不?”看老师点了点头,她说下去,“把包借给她背,将带子放长,让包搭在屁股上,不放心就用手往后按着。我就这样弄过。”

“龙格!”黄老师立刻大声喊起来,“把你的白色双肩包拿出来,借我学生用一下。”

我的心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掐住了老师的胳膊,生怕老师说出我出丑的原因。

黄老师明白,笑着对出门的龙格说:“快找出来。”

我看清楚龙格的脸上有不解的表情,心稍稍安定:他没听明白我们刚才的话,或者是,根本没听清楚。

可是,我怕他问,紧张地看着他。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龙格看向我的眼神中有一丝茫然,好像在回忆着。只不过,一瞬间,又变成了陌生。

我接过包,背在身上,慌慌张张地拽着小雨的手就往门外走。

黄老师嘱咐我:“苏菲,没事,别紧张。回家告诉你妈,让她再教教你。”

临出门前,我不放心,又害羞地对老师说:“老师,别跟龙格说借包的原因,好吗?免得我以后看见他尴尬。”

黄老师一愣,接着一阵大笑:“好的,好的。你放心,我跟个小男生说这个干什么。他学习是很专心的,你放心吧,咱们在外面说话,他根本就听不见。”

是呀,一个长辈跟晚辈,还是异性,说这个干什么呢。

真是担心得很多余。

我很感谢小雨的细心,否则真不知道今天该如何走出窘境,于是,我请她吃冰淇淋。我刚要咬自己的冰淇淋时,小雨一把抢过去:“苏菲,特殊时期不能吃冷饮。”

天哪!生理课上讲过,我当然听了,但是,没有实践经验的我怎么会记得那么牢呢?

便宜了可爱的小雨,两支冰淇淋她全拿走,乐得她脸上的小雀斑都活跃起来。

10

我把来月经的事情先告诉了肖姨,她乐得捧着我的脸:“我的宝儿啊,急死姨了,就怕你有什么毛病。行,我中午给你煮红豆粥,补一补。你要注意别用凉水洗手洗脸,上体育课不要做剧烈运动,别吃辛辣的东西。晚上等你妈回来,你就告诉她一声,让她也高兴高兴。”

“我是女人了吧?”我问。

“别胡说!来月经不算‘女人’,还是女生。”肖姨有点哭笑不得。

肖姨做饭的时候,我呆呆地坐在书桌前,恍然有不知所措的感觉,这个突如其来的、对一个女生来说的大事让我激动万分,脑子昏昏胀胀的。

我的眼神聚焦在书桌上的白色书包上,龙格的,我的脸发起烫来。伸手拿过书包,放在腿上,拉开拉链,仔细在里面寻找起来。

我要找的是龙格在里面留下的痕迹,我要知道他更多的事情,包括秘密。但是我,可能没有办法做到。我希望从里面发现的几片草稿纸、一个笔记本、一支水性笔,以及一本《意林》里推断出什么。他是我的老朋友,“分别”数年的老朋友,尽管他可能记不起什么,不知道他无意中的举动给过一个小女孩那么深的温暖。

草稿纸上写着演算题和几个可能是生字的字,笔记本是记英语的,前面写着“成中高一(3)班龙格”,我一页页地翻着、一行行地看着,直到肖姨喊我吃饭,我还没有看完,但是我明白了,龙格的笔记记得相当的好,不仅字迹工整,而且很全。

我长叹一声:难怪人家学习好!

那本笔记因为我看得仔细,直到晚上才看完,除了学习方面的内容,其他的什么也没发现。《意林》是最近的一期,似乎连翻过的痕迹都没有。

门铃响时,我在看《意林》,肖姨在楼下喊我:“菲菲,你妈回来了,快出来。”

出去干什么呢?人回来就回来呗!

转念一想,肖姨是想让我亲口告诉苏叶子今天发生的大事吧。

我下了楼,看着又喝了酒但是没有醉意的我妈,凑上前去,右手下意识地挠了挠后脖子,挺不好意思地说:“妈,我来那个了。”

“你这孩子,有话痛快点说,你来什么了,话都说不清楚了?”虽然她的话有一点不中听,但是没有心情不好的意思。

“从此以后我和你一样了!”说完我就上楼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妈在楼下喊道。

还是肖姨告诉苏叶子的,我站在楼梯上看着她们说话。

苏叶子说:“你这孩子,真是的,能直接告诉你肖姨就不能直接告诉你妈?你妈是老虎,能吃了你?她肖姨,你平时给她使什么计了,让她这么听你的?”

其实我妈并无恶意,不过话说得直接而已,但是让对方听着总归是不好受的。肖姨转身就回了她的房间。

我在楼上替肖姨说话:“因为你是大主播,高高在上,迫使你女儿都不敢跟你说心里话。而肖姨就知道宠我,行了吧?有个人宠你的女儿你应该高兴。”

苏叶子乐了:“我是高兴啊!她肖姨,你还缺什么衣服跟我直说啊,处了这么多年了,你别客气。”

肖姨没应声。

隔会儿苏叶子喊:“她肖姨,给我冲碗醒酒汤。你看我喝酒回来也不直接冲,还得我说啊!”

这么简单的事情难道非要保姆去做?汤料就在冰箱里,拿过来直接冲就行。

肖姨这才出门,她没计较苏叶子的话,将苏叶子的醒酒汤冲好,端给坐在沙发上、双脚放在茶几上的苏叶子。她看也不看肖姨,拿起来就喝。

实事求是地讲,苏叶子虽然总怀疑别人,但在钱财方面挺大方的,只要你自己靠近她时不怀揣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揣了也一定不要让她看出来。

11

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来索性下地,将龙格的书包搂在毛巾被里,闭上眼睛想着我的心事。

在我心里打磨过无数次的龙格是我希望拥有的一个兄长的形象,他细心、体贴,而且能听我诉说烦恼,年龄差距之小使他能完全听明白我的话,明白我的心声,而不只是肖姨这种生活中的贴心贴肺。当然,我也会暂时地忘却他,投入到新的兴趣焦点之上,比如我崇拜过宝儿,我的房间里挂满过她的画报;比如,我有一段时间喜欢看小说,我想的都是小说里的人物。但是,我仍然会在之后想起龙格,哪怕只是一瞬间,也会让我觉得心里是充实的。

“咣当”一声,苏叶子破门而入,人到,声音也到:“苏菲,我看你灯还没关,你的数学补得怎么样?”

“挺好的呀。”我牢牢地拽着毛巾被,生怕被我妈发现里面的秘密。

“哦,你别累着啊。”苏叶子转身要走,刚要关门,又想起什么,“你就尽量努力着去学吧,重点把外语学好,不都跟你说过了吗,高三就送你出国留学。”

“我不!”我冲口而出。

“咦,你不是觉得这样挺好的吗?还说省得在国内学习太累。”我妈惊奇地看着我。

我赶紧说:“我的意思是,我要拼命学习,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

当妈的一听这话,哪有不高兴的?

苏叶子乐得一拍巴掌:“行啊,出息了你!那好,你睡吧。我也回去睡了。”

我松开了拽着毛巾被的手,长出了一口气。

蓦地,我觉得下身有一股细小的热流,便赶紧上卫生间去换卫生巾。

真的真的,我现在真的是想拼命学习,我想考到前面去,不在中游晃荡;我想所有的科目都好,像龙格一样优秀;我想做个好孩子、好学生,不让老师和家长为我操一点点心;我想让那些喜欢看我的男生有喜欢我的想法时,不再只因为我漂亮,还因为我足够优秀;我想有空就去市体育场旁边的“英语角”,练习我小学六年一直在外国人开办的英语学校里学过的标准美式发音,而且我要积极地参加全市英语竞赛,不再懒散;我想我上课时不要老是望着窗外,看花开蝶舞,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我想我将来长大了,让我的妈还有我的肖姨有个坚实的依靠;我更想考到成中去,和龙格成为校友……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不再像往常一样想蹭个几分钟的懒觉睡,而是一骨碌爬起来,突然有种心灵无比充实的感觉,仿佛身高也长了:一夜之间可以长大吗?

直到我冲进卫生间,却被苏叶子的大叫声惊住了。

我以为她是因为我的猛然进入而惊叫的,当我看到大清早她却拿着手机坐在马桶上的时候,我差点雷倒: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让她在休息日起得这么早,还煲起了电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