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的时候,人裹在羊毛大衣里,都快看不见了。
行李箱放我脚边,毛线帽摘下。西方人的脸。深色的眼睛。头发梳向一边。目光从我身上穿过,并没正眼看。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用英语问是否可以在这里住几天,边住边找其他落脚点。我递给他一张表格。他把护照送到我手边,让我自己填。亚恩·凯朗,一九六八年,生于格朗维尔(1)。法国人。照片上的他似乎更年轻,两颊凹得也没现在这样深。我指了指自己的圆珠笔,让他签字,他从大衣里掏出一支钢笔。我为他登记入住的时候,他脱下手套,放在柜台上,盯着上面的灰尘,还有那固定在电脑上方的招财猫。我头一次觉得需要为自己辩解一番。这地方如此破败,可不能怪我。一个月前我才来这儿工作的。
这家民宿有两栋楼。主楼里设有前台、厨房、公共活动室,客房分两层,一间挨一间。走廊都是绿色和橙色的,灯泡都是蓝色的。朴大叔是战后一代,那时候,招揽顾客和捕捞鱿鱼是一个道理:挂上彩灯就可以了。晴天做饭时,我可以沿着海滩一直望见蔚山岩,那隆向天空的群峰,就像一叠胖女人的胸。副屋与主楼隔了几条小巷,以传统方式修缮,底层架空,方便用温炕取暖,这样那两间四面是韩纸墙板的客房才住得了人。院子里,有一汪冻住的莲池,一棵光秃秃的栗树。没有哪本旅游指南提到过朴大叔的民宿。人们要么喝多了,要么错过了最后一班巴士,才会偶然流落于此。
电脑死机了。趁它挣扎的时候,我向法国人介绍了民宿的日常安排。一般来说这件事是由朴大叔负责的。偏偏那天他不在。前台旁、玻璃门后是厨房,早上五点至十点供应早餐。吐司、黄油、果酱、咖啡、茶、橙汁和牛奶,都是免费的。水果和酸奶,一千韩元,放在烤面包机上的篮子里就可以了。衣服塞进一楼走廊尽头的洗衣机,我负责洗。无线网络密码:ilovesokcho(2),没有空格,全部小写。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沿街走五十米就是了。过便利店后左拐有巴士。雪岳山自然保护区,一小时车程,日落闭园。因为有雪,所以要提前准备好合适的鞋。这里叫束草,海滨度假胜地。冬天就没什么活动了,这点要注意。
当下这段时间住客很少。有一位日本登山客,还有一个女孩,年龄和我差不多,整容手术后暂离首尔来这里休养。两周前她就入住了,男朋友则是刚到,陪她一起住十天。我把他们几个全都安置在主楼里。去年朴大叔的妻子过世了,之后这家民宿一直经营惨淡。朴大叔已经清空了二楼客房里的家具。现在,算上我的屋子和朴大叔的屋子,每个房间都住着人。法国人要睡副屋了。
天色已晚。我们走进一条小巷,一直走到金阿姨的摊子边。她的绿豆煎饼散着一股大蒜气味,间或还有种令人恶心的味道,三米开外,下水道井盖处喷出的也是这股味道。薄冰在我们脚下开裂。荧光灯惨白。我们又穿过一条小巷,来到了副屋院子门口。
凯朗把门滑开。粉红色的墙漆,仿巴洛克风格的塑料边框镜子,写字台,堇紫色的被子。他头发蹭到天花板,从墙到床也就能迈开两步。我把较小的那个房间分给了他,这样打扫起来省点事。公用浴室在院子另一边,但屋子一圈都有檐廊,他不会淋雨的。那倒没关系,他不在乎雨。他仔细看了看墙纸上的瑕疵,放下行李箱,给了我五千韩元,我想退回去。他坚持给我,不愿多说。
回前台的路上,我绕道去了趟鱼市,去拿母亲给我留好的剩料。我沿着过道一直走到四十二号摊位,没去管一路上抬眼看我的那些人。父亲勾引母亲不久后离开,再无音讯,这事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了,但我的法韩混血身份仍会叫人念叨。
母亲还是那样,太过浓妆艳抹,她递过来一袋章鱼仔:
“现在只有这种。你还有辣椒粉吗?”
“有。”
“我再给你点。”
“别了,还有不少。”
“你怎么没用啊?”
“我用了啊!”
在一阵窸窣声中,她戴上了那副黄色的橡胶手套,然后仔细盯着我看,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我瘦了。朴大叔都不给我留时间吃饭,她要去找他谈。我抗议。自打工作以来,每天早上我都会狼吞虎咽地吃吐司,拿铁咖啡也会喝几升,怎么可能瘦了呢。朴大叔的确花了不少时间才习惯了我做的饭菜,但习惯之后在民宿膳食方面他一直任凭我打理。
章鱼仔很小。我一手能抓起十多只。我把它们处理了一下,加上红葱头、酱油、糖、用水调稀的辣椒粉,在锅里烧红。换成小火避免烧干。等充分收汁之后,我撒了些芝麻,把打糕切成拇指大小的圆片,也加了进去。开始切胡萝卜了。刀面上的倒影里,胡萝卜的纹路与手指皮肤诡异地融为一体。
一阵穿堂风吹过,屋里凉了下来。我转过身,看到凯朗走了进来。他想喝杯水。他一边喝一边看我的工作台,就像在看看不懂的画。我一分心,割伤了手掌。血滴在胡萝卜上,冒出小泡,结成褐不溜秋的壳。凯朗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手帕,走上前把它包在我的伤口上。
“要小心啊。”
“我又不是故意的。”
“幸亏不是故意的。”
他笑了,他的手压在我手上。我闪开了,有些不自在。他指了指锅。
“今晚的?”
“是的,七点钟,在隔壁餐厅。”
“有血。”
陈述,恶心,讽刺。我没明白他那语气的含义。琢磨间,他又走出去了。
他没来吃饭。
(1)法国西北部城市,诺曼底大区芒什省的一个市镇,隶属于阿夫朗什区。
(2)英文,意为“我爱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