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叹息·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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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鱼的叹息

很久很久以前,爱新觉罗氏王朝还如六月牡丹一样繁盛耀眼的时候,在中国的大都市南京,住着一位年轻美貌的贵公子孟世焘。这位贵公子的父亲曾经在北京的朝廷做官,深得乾隆皇帝宠信,功绩显赫,也拥有令世人侧目的万贯家财。然而,在唯一的儿子世焘年纪尚幼之时,他却撒手人寰。父亲逝去并无多时,贵公子的母亲也履其足迹,追随而去了。为此,留在世上的孤儿世焘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的唯一拥有者。

世焘年纪轻轻,金钱在握,还因袭了家世门庭。拥有了这一切的他本就已经是一个交上十分好运的人了,可他的好运远远不止于此,他还拥有世上罕见的美貌与才智。雄厚的资财、俊秀的眉眼、明敏的头脑,这三项无论他拿出哪一项来,整个南京城都没有任何一位青年能与他相匹敌。与他斗富游乐、争夺教坊花街美妓、作诗文一较高下的男子,无一不一败涂地。于是,南京所有烟花巷中的女子怀抱着一个共同的愿望:哪怕只一个月,或是半个月也好,让这位美貌贵公子成为自己的情人。

世焘在此种情境中终于走过了少年时代,随即,他便开始去妓馆饮酒,用那时的话叫作尝到了窃玉偷香的滋味。等到了二十二三岁,他几乎享遍了放浪中的放浪、豪奢中的豪奢。也许是出于这个缘故吧,近来他精神有点萎靡不振,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只觉得乏味,终日笼居家中,昏昏沉沉地打发无聊的日子。

“怎么了您,这阵子没精打采的?到繁华之处玩玩不好吗?您这岁数离厌弃酒啊色的还早着呢。”

酒肉朋友倘或有人来这么勾搭时,贵公子总是一副慵懒的眼神,高傲地嘲笑道:

“嗯……我嘛,不厌酒,也不厌色,可是所到之处有一点好玩的事吗?我早就腻烦这城里遍地的女人和酒气了。但凡能有一点点快活的事,我随时都会同去的,只可惜……”

在贵公子看来,大好的青春却一年到头沉溺于了无新意的烟花巷中的女人、讴歌千篇一律的放浪的生活是堪怜的。如果沉溺女色,那就应是不寻常的女色;如果讴歌放浪,那就应是常新的放浪。贵公子心底里燃烧着这样的欲火,而能带给他满足的目标尚未出现。无可奈何,且歇闲宅邸罢了。

然而,尽管世焘有无尽的家私,他的寿命却是大限前定的,还有这水润的容貌,也并非永葆不变。时而,贵公子念起这一层,坐立不安之感就会袭上心头,陡然间便欲去及时行乐。他想,无论如何都要趁现在本少爷年轻的容貌尚在,把疲软的生活提起来,让渐渐冷滞的内心深处,再度激情沸腾!就在这眼下,再来一次两三年前的那种昂奋——没日没夜地沉湎饮乐、艳戏而不知疲倦的昂奋!然而,他虽如此这般焦虑,可今天也不例外,仍是既没有新口味的刺激,也没有新法子能让他达到极上的享乐。对于早已遍历巅峰享乐和各种痴狂的他来说,超越此上的新乐子,在这个世界上恐怕是不可能有的了。

贵公子无计可施,便命人把自家酒窖里的珍贵藏酒尽数拿上桌来,又从城内教坊来自各地的美女中挑选出七个才色超群的佳人,纳为侍妾,让她们分别住进七个绣房中。至于酒,首先当仁不让的是甜而烈的山西潞安酒、淡且柔的常州惠泉酒,之后是苏州的福珍酒、湖州的乌程酒、浔酒……从北方的葡萄酒、马奶酒、梨酒、枣酒到南方的椰浆酒、树汁酒、蜜酒等,四百余州名声响亮的美酒,每日朝食夕膳时都注满了觥筹交错的酒杯,润养着贵公子的嘴唇。可是,这些酒的味道对于贵公子那品惯了酒的舌头来说,也不可能额外地带来多少新奇的感受。他喝了醉,醉了欢,心中总是觉得意犹未尽,还缺点什么,曾经的那种神思飞扬的兴致再也没有出现过。

“相公为啥每天都忧郁不欢、拉着一张提不起劲头儿的脸呢?”

七个侍妾不解地互相嘀咕着,各自使出绝活儿来讨贵公子欢心。大妾红红有副好嗓子,一有点闲空就拉上把玩精通的胡琴,一展婉转的歌喉;名唤莺莺的二妾诗作得好,逢着场合定会找到一个好玩的话题,让小鸟似的甜舌蜜嘴吐出连珠的秀句;以雪肌冰肤傲人的三妾窈娘,爱借着酒劲儿夸耀自己的两条玉腕;会卖乖巧的四妾锦云总是让酒窝挂在丰满的香腮上,微笑着展示出石榴籽一般排列整齐的牙齿;五妾六妾七妾也都各恃所长,频频争宠。而贵公子呢,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显出格外的偏爱。以世间的眼光来看,她们个个都是绝世美人,可是放在傲慢的贵公子这里,到底和酒一样,对那份殊艳已不感其奇、不见其美了。对于这位一心寻求强烈的刺激,期盼将身心沉入永恒欢喜、永恒恍惚之中的贵公子,一味劝以身边的美酒、美人,怕是难于满足了。

“钱,多少都出,就没有更奇的酒吗?就没有更艳的女人吗?”

在贵公子宅邸进进出出的商人们经常听到贵公子如是的发问,可至今为止,也没有谁带来了得到他褒奖的佳人、美酒。这期间,也有听到贵公子所喜所好传闻的奸商,为了钱不辞远途,从全国各地、四面八方奔到贵公子身边,兜售来路不明的赝品。

“大人您看哪,这可是我从西安老铺的仓库里淘弄来的,一千多年前的酒呢!据说这是唐代早先张皇后喝上了瘾的有名的鸱脑酒。再看这个,这个啊也是唐代的,说是顺宗皇帝爱喝的龙膏酒。要是您觉得我在扯谎,那您就快看看这酒壶的老相吧,一千年前的封印还这么好好地贴着呢。”

瞅着眼前这番兜售,刁钻的贵公子默不作声地听完,才慢条斯理儿地哂谑道:

“啊呀,真是能说会道,佩服佩服。可是,倘若你打定了主意来蒙我的话,也稍微长上点见识再来吧。那酒壶是江南南定窑的东西,南宋以前没有这玩意儿。唐代的名酒封在宋朝的陶壶里面,滑稽之甚了!”

被这么一说,商人一句也接不上来,冷汗直流,慌慌逃退。

实际上,不只陶器,贵公子在服饰、宝石、绘画、刀剑等所有的美术与工艺品的鉴别方面也都有令人望而生畏的赅博知识,即使中国的考古学家和古玩家加在一起也不及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而来兜售女人的家伙多得让人生厌,个个胡吹海擂的。

“大人啊,这次啊,对,就是这次,我给您弄到个出彩儿的玉人儿,出生在杭州商人家的小姐,名唤花丽春。虽说还只是个二八芳龄的小姑娘,才艺却老到,诗也作得好呢。不说别的,有这两下子的尤物,四百余州里你找不到第二个的。您就当作是被骗了,先看看真人好不好?”

在这样甜言蜜语的攻势下,即便每次都上当,贵公子最终还是心旌摇动,非要亲眼确认一下“那孩子”不可。

“那么,就见见。速速叫过来吧。”

多数情况下他会有这么一句话。

可是,被人贩子带来给贵公子过目的那些个美人儿,只要不是天生的厚颜无耻,一般都是现了大眼之后哭着逃走的。要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情形是这样的。

人贩子和美人儿一般是先被请到极尽豪奢的宅内大厅里等待,多时之后,再引领他们踩着明亮如镜的花斑石地面、转数曲蜿蜒长廊,最后进入后殿内房。那里,正在进行盛大的宴乐。有人靠着柱子吹箫笛,有人依着围屏弹琵琶,众多的男女步态蹒跚着聚在一起,手托酒杯,敲云钟,打月鼓,放歌狂舞。光这阵势,来者已然被泄了胆气,再看那主人贵公子,一直在高出一截的卧房幔影中贵体横陈,于锦绣花毯之上连连打着哈欠,有一搭无一搭地看着眼前的热闹,吸着银烟管中的鸦片。

“哦,你所说的,四百余州找不到第二个的,就是这孩子了?”

贵公子终于慢条斯理地坐起身,那双惺忪睡眼转到前来的两人身上盯住。“就这副尊容啊”的想法一露头儿,他早已嗤笑出声来:

“……这样的话,看来方圆四百余州比我这里缺女人。倘若你也想做个人贩子,为了你的进步,就让你先看看我的侍妾。”

应着主人的话音,前面说的那七位侍妾宛如训练有素的鸽子一般,轻盈地从绣帘后面一个接着一个现出了身姿。她们遍体绫罗,各着所爱,簪佩饰头,各美其美。侍妾们身后,各有两个梳着总角的美少年一左一右地跟从侍奉着。他们轻摇长柄绛纱团扇,不停地将徐徐微风送向侍妾们的粉颈桃腮。这七个人都跟女王似的,带着熠熠生辉的笑靥,伫立在贵公子身边。她们不时相互对望,一直默不作声。越是不作声,其美貌就越是光彩四射。那人贩子觑着眼,早已神魂颠倒难自持了,茫然恍惚了一阵子,溢美之词不知说了多少之后渐渐回过神儿来,记起了自己。他瞅见自己贩来的“货物”的寒酸与丑陋,连告别的话都没说齐整,就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逃出贵公子府邸。望着他们的背影,贵公子无精打采,一脸失望,重又躺倒在绣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