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

编者按：金斯堡和凯鲁亚克的通信始于两人见面六七个月后。其间，他们成了密友，几乎每天都在曼哈顿上西区的哥伦比亚大学校园或附近见面。一九四四年八月十四日，他们卷入了一场悲惨的谋杀案，两人共同的朋友吕西安·卡尔杀害了迷恋他多年的年长男人戴维·卡默勒。凯鲁亚克帮卡尔销毁了证据，大约一天后，卡尔向警方自首，凯鲁亚克被捕，并作为重要证人被拘留。由于无法缴纳保释金，他被押往布朗克斯县监狱候审。

艾伦·金斯堡［纽约州纽约市］致杰克·凯鲁亚克［纽约州布朗克斯县监狱］

一九四四年八月中旬前后

亲爱的杰克，在地铁上：

整个上午，我都陪着“无情的妖女”［伊迪·帕克1］，先去路易丝2家，现在去监狱。我没有许可证，无法探望你。

我昨儿瞧见她带了本《死魂灵》给你——我不知道你正在读这本（她说你已经开始读了）。我们（塞莉纳·扬3和我）从大学图书馆给吕西安·卡尔也借了一本。不管怎样，言归正传：书很好！这本书是我的家庭“圣经”（除了《一千零一夜》），它包含了所有俄国母亲的忧郁和伟大、所有在斯拉夫人的血管里冒着泡的罗宋汤和鱼子酱、所有空灵的无价之宝，即俄国的灵魂。我家里有一部很不错的论著——等你看完书后我就寄给你（或者，我希望亲手给你）。果戈理的魔鬼有平庸之恶，我相信你会因此喜欢上它的。不管怎样，我另找时间把书读完。

伊迪和我查看了戴·克拉威尔［戴维·卡默勒］的旧房间，墙上所有铅笔字都被某个庸俗的油漆工抹去了。枕头上方小块的石墨印记已不复存在——石膏从墙体剥落的地方原先印着“吕—戴夫！”的标记，昔日的白粉似乎已被同样的白漆覆盖。

暴风雨般的岁月幸好已经逝去，为了摆脱这种病态的追忆，我在读简·奥斯汀的书，还读完了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因为英语课，我又开始重读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当然，我同时（没有伊迪在我耳边念叨时）也在翻阅四本历史书，主要关于十九世纪欧洲的革命。等我读完，我就读这里面的某一本。

请代我向格吕梅［雅克·格吕梅，地方检察官助理］致以最深切的问候——放他娘的屁。

艾伦

1. 伊迪·帕克是凯鲁亚克当时的女友。（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原注。）

2. 金斯堡经常使用假名来伪装他所写人物的真实身份。这里的路易丝很可能要么是琼·沃尔默·亚当斯，她和伊迪、杰克合住一间公寓，要么是被关在监狱里的吕西安·卡尔。亚当斯后来成为威廉·巴勒斯普通法上的妻子。

3. 塞莉纳·扬是吕西安·卡尔当时的女友。

编者按：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五日，杰克·凯鲁亚克与伊迪·帕克结婚，当时杰克仍收监在押。婚后伊迪可以从她的信托基金借钱替杰克支付保释金。写这封信时，这对新婚夫妇正准备离开纽约，去密歇根州格罗斯波因特和伊迪的母亲同住。

杰克·凯鲁亚克［纽约州纽约市］致艾伦·金斯堡［纽约州纽约市］

一九四四年九月前后

亲爱的艾伦：

绝不要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会有任何障碍——爱算不得真爱，若是一争吵便随风转舵——哦，不！爱是坚守原地的云雀。

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正好是巴黎解放日。我想吕西安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闷闷不乐——他可是想第一个去巴黎。现在看来只能等一等了……但肯定能够实现1。战后我想和伊迪、吕西安、塞莉纳一起去巴黎，花钱在蒙帕纳斯租套像样的公寓。也许我现在努力工作，迅速积累财富，就能实现这远大抱负。你可以暂时放下你的法律工作2，去巴黎找我们。新幻象3即将绽放……

但这不过是沉思冥想，哦不，是阉割……谢谢你的来信。有时我深受触动。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一种类似的对身份、戏剧意义、经典的统一性及不朽概念的痴迷：你在舞台上踱步，也坐在包厢里观看。你在难以分辨的混乱、蔓生无名的现实中寻找身份。像我一样，你配得上阿德勒式4的诊断结果，但我们对此毫不在意：阿德勒尽管说我们以自我为中心，那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就是以自我为中心的那种人（龌龊的杂种）……

这种狂热源于伟大的德国人，歌德和贝多芬。他们寻求所有知识，然后是所有生命和所有力量——他们视自己为雷电。他们以自我为中心。但这个定义多没价值啊。

吕西安不一样，或者至少，他的自我中心不同于我们，他极度厌恶自己，而我们不会。他厌恶自己，厌恶他的“人类属性”，他寻求新的幻象，寻求后人类的后智能。他想否定的比尼采否定的更多，他期待下一次突变——一个后灵魂。只有上帝知道他想要什么！

我更希望看到艺术上新的幻象——我相信，我自鸣得意地坚信，艺术是从人类艺术素材中获取的潜在的终极真实，我告诉自己，新的幻象出现了。看看《芬尼根的守灵夜》、《尤利西斯》和《魔山》。只有上帝知道真相！只有上帝才能知道！

先这样吧，再见……记得写信：告诉我更多影子和圆圈的事。

你的朋友，

让

1. 吕西安·卡尔要在监狱里呆两年。

2. 艾伦·金斯堡上大学的初衷是成为一名劳工律师。

3. 凯鲁亚克和金斯堡所在的晨边高地社区的小圈子用“新幻象”一词来形容自己的哲学，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艺术来表达这种哲学。他们吸取波德莱尔的“诗人作为炼金术士”的概念、象征主义的精神反抗态度，以及阿波利奈尔的“新精神”。后者以“实验艺术”抗衡日益增长的社会同一性。

4.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是维也纳的一位心理学家，他在20世纪早期放弃了弗洛伊德的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