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美国在阿富汗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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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2002年,斯托里堡海军基地

这座沙丘被称为洛克尼斯。它耸立在弗吉尼亚沿海平原之上,仿佛传说中海龙隆起的背脊。海军陆战队两栖侦察学校(ARS)的每次负重徒步训练都要以冲上洛克尼斯作为结束。教官们盯得很紧,如果你跌倒了,或者你的步枪像拐杖一样碰到了沙子,他们会把你推下去,让你重新开始。那年夏天气温徘徊在九十华氏度朝上。我不止一次在沙地上呕吐。我们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多年后,我一位经受过该课程考验的朋友,在他壁炉上方的架子上放了一个玻璃可乐瓶,里面装满洛克尼斯的沙子。他说,把它放在那里,是为了在生活陷入困境时提醒自己。瓶子上用黑色记号笔写着“达观”一词。

我和杰克在侦察学校相识,距“9·11”事件过后还不到一年。那时候战争才刚刚开始。没有人知道它会持续多久,也没有人知道它会把我们带往何方。我们甚至担心会错过。我离大学毕业还有一年,就想办法参加了这个课程,那时我们住在山顶一处低矮的营房里。杰克即将接管一个精锐侦察排。大约每隔一周,教官会给我们一个晚上,甚至是一整天的休息时间。我们会坐着杰克的车进城,那是一辆破旧的沙棕色切诺基,是他大学毕业时父母送的。因为我只是一个预备役军官训练队的学员,而他是一位军官,一位中尉,我称呼他为“长官”。海军陆战队是个有趣的地方,你称呼自己的朋友为长官。

杰克是南方人,在蓝岭山长大。大学时,他兼修了创意写作。他喜欢谈论福克纳(1)和沃克·珀西(2),是诗人詹姆斯·L.迪基(3)的粉丝。迪基多年来一直从事广告业。工作之余,他一边写诗,一边给可口可乐和乐事薯片写文案。杰克后来告诉我,迪基曾经这样评价自己的诗歌:“我白天将灵魂出卖给魔鬼,晚上又试图买回来。”在侦察学校时,杰克常常把一件雨披挂在自己床铺周围,这样他就可以借着头灯读书至深夜。他还把书堆在床下,和自己的战靴摆在一起。

在阿富汗多年后,人们开始叫他“美国普什图人”。我想他喜欢这个称呼。他在阿富汗待了那么久,以至于霍斯特(4)附近的穆萨克尔县最终都要授予他部落成员的身份。二十年前,在弗吉尼亚森林里完成数天的训练后,我们开车冲出大门,驶入60号州际公路,前往奇利餐厅或苹果园餐厅,我记得他会播放史蒂夫·厄尔的唱片。那张专辑是1995年的《火车来了》,曲名是《雇佣兵之歌》。歌词大致如下:

我和老比尔啊,

都来自佐治亚

在新墨西哥遇见了汉克

我们要前往杜兰戈,与潘乔·维拉会合

我们听说他用黄金支付薪酬

我想一个人应该做自己最擅长的事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寻到更好的差使

我们被称为雇佣军和没有国家的人

只是寻找战争的士兵

我们准备去边境,我们是甘愿冒险的雇佣兵

我们不会为国家而战,却愿意为高薪而死

死在绿油油的美钞旗帜下

或者埋在墨西哥的比索币里

我们俩都没有料到战争会持续二十年,我们也成了史蒂夫·厄尔歌中所唱的专业雇佣兵。“9·11”事件后,塔利班政权拒绝交出乌萨马·本·拉登,2001年10月7日,布什总统向阿富汗派遣了第一批美国作战部队。战斗只进行了两个月,塔利班就垮台了。这证明这场战争非常迅速——正如我们当时所理解的那样。在我和杰克相识的那个夏天,美国支持的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成立了。尽管本·拉登逃脱了,但媒体仍在争论宣布在阿富汗取得胜利的时机是否已经到来。这种胜利的气氛很快就消失了。

在我们的阿富汗悲剧中,有很多致命的错误,布什政府很快犯下了第一个:发动伊拉克战争。不到一年,杰克就在入侵期间带领一个排进入了伊拉克。我也在两年内到了那里,在费卢杰指挥一个排。阿富汗战争开始得较早,但对我们俩来说,伊拉克是我们的第一个战场。我们首先被派往伊拉克,因为布什把阿富汗放在了第二位。随着伊拉克战争全面爆发,美国对阿富汗无暇顾及,这为塔利班在邻国巴基斯坦重建创造了条件。到了2005年,塔利班主导的叛乱在阿富汗卷土重来。布什总统对伊拉克的异常固执造就了这一切。当我们在2002年接受艰苦训练时,两人都不知道布什政府正在建立一个可以维持二十年战争的架构。

为了发动战争,美国总是不得不创造一种社会结构来维持它,从殖民地民兵和独立战争时期的法国援助,到引入征兵制和首次征收所得税以资助内战,再到二战时的战争债券和工业动员。过去,税收和征兵的结合意味着我们很难维持连续多年的战争。无论是公民还是士兵,对那些得过且过的指挥官和总司令都没有多少耐心。例如,在成功横渡特拉华河之前,华盛顿朗读了托马斯·潘恩的《美国危机》,以此哀求他麾下行将解散的军队(“这是考验人们灵魂的时刻……”);还有林肯,他在内战中策略失当,使得很多人认为他在1864年总统选举中的失败是必然结局,直到亚特兰大在大选前两个月落入了联邦之手。美国的战争史——即便是那些所谓的“正义之战”——也是我们的领导者拼命维护必要的国家意志的历史,因为美国人不会容忍一场代价高昂、旷日持久的战争。然而,现在情况不同了。

“9·11”事件后,在随后拉开的战争序幕中,布什政府发动了一种新型战争,一种反历史的、似乎永无止境的战争。利用一支由赤字开支资助的全志愿军队进行一场持久战,这样的事情美国以前从未经历过。阿富汗战争结束时,我们的国债达到了约28万亿美元,其中约有6万亿美元是“9·11”之后的战争费用,这是迄今为止美国历史上最长的战争。“9·11”之后,没有任何针对战争税或征兵制的严肃公开辩论。我们的领导人通过动员我们的政府和军队来应对这些袭击,但当谈到公民时,布什总统说:“我敦促我们的美国同胞继续过好自己的生活。”因此,到了2002年夏天,当我和杰克在听《雇佣兵之歌》的时候,支持战争的力道已经转移到购物中心上头。

对于那些参与永无止息的战争的人来说,战争成了一件没有终结之事。为了结束它,你必须选择离开。十年过去了,当我做出这个选择时,我和杰克的友谊几乎就此终结。那个晚上,在罗马,当我请求他在阿富汗最后帮我一次时,我想知道他是否原谅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