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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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葵

老杜德利蜷缩在那把日渐和他身体融合的椅子里,朝窗外望去,十五英尺外,是另一扇窗,嵌在发黑的红砖里。他在等那盆天竺葵。邻居每天上午十点左右会把花摆出来,下午五点半又收回去。在老家那儿,卡森小姐的窗台上也有一盆天竺葵。老家有很多天竺葵,比这里的更好看。我们那块儿的天竺葵才叫天竺葵呢,老杜德利心想,才不像这些淡不拉叽的粉红玩意儿,还系着绿色的纸蝴蝶结。他们摆在窗台上的这盆花让他想起老家那个叫葛雷斯比的孩子。这男孩子得了小儿麻痹,每天早上坐在轮椅上被家人推出去晒太阳。露提莎本可以把这盆花拿走,把它栽进地里,几星期后她就有好花可赏了。小巷对面的这家人都不怎么搭理这盆花。他们把它放在窗台上,整天让烈日暴晒,放的位置离窗沿又近,一阵风就可以把它吹翻。他们一点儿也不在意,一点儿也不。它就不该放在那里。老杜德利觉得喉咙处开始打结。露提什1什么都能种活,雷比也一样。他的喉咙处又绷紧了。他把头朝后靠靠,想清醒下脑子。如今没什么可以让他想起来觉得喉咙舒服的事。

他的女儿进来了。“你不想出去走走吗?”她问。看上去似乎有人惹了她的样子。

他没回答。

“怎样?”

“不去。”他心想,她还会站在那里多久呢。她让他的眼睛也像喉咙一样不舒服了。眼睛会变得泪水汪汪的,被她看到。这种情形她之前也见到过,看上去为他难过的样子。她似乎也为自己难过;但是她完全可以不必如此,老杜德利想,只要让他一个人待着——让他像在老家的时候那样待着,别那么在意做女儿的见鬼的义务。她走出房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息让他心烦意乱,让他再次想起临时起意来到纽约和她住一起的那一刻——那可不是她的过错。

他完全可以不离开老家的,他完全可以固执到底,告诉女儿他愿意在他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度过余生,至于每个月她给不给他寄钱,凭他的养老金和打零工赚的钱,他也足够养活自己。这该死的钱她就自己留着吧——她比他更需要。被免除赡养老人的责任,她应该会很高兴。如果他死的时候孩子们不在身边,她可以说,那可全是他自己的错;如果他生病了,身边又无人照顾,那也是他自找的。可他心里有个念头,让他总想去看看纽约。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去过一次亚特兰大,在一部电影里看到了纽约。那部电影叫《大城节奏》。大城可是个重要的地方。心里的这个念头就在那一刻悄悄而至。他在电影里看到的这个地方居然有他一个位置!这是个重要的地方,还有他一席之地!他说,好极了,我要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肯定是脑子发热。如果脑子没病,他不会这么说的。他肯定是脑子一发热,她又把这见鬼的义务很当回事,把这鬼主意从他心里提溜出来。她当初为啥从纽约跑过来烦他?他明明过得好好的,有养老金,吃喝不愁,打零工挣的钱也够付公寓房租。

他住的那间房子,窗户刚好对着那条河——那条浑浊发红的河,奋力从岩石间流过,蜿蜒而去。除了颜色发红,水流缓慢,他努力回忆河的其他特征。他在回忆里为河岸两侧加上点点绿树,又加上褐色小点,那是上游某处漂流而下的垃圾。每周三他和雷比会坐上一条平底船出去捕鱼。那条河上上下下二十英里,雷比都了如指掌,寇阿镇再没有第二个黑鬼像雷比那样熟悉这条河了。雷比热爱这条河,但对于老杜德利来说无足轻重,鱼才是他在意的。他喜欢晚上提溜着一长串鱼回家,把它们往水槽里一扔。“就钓到这几条。”他会说。公寓里的那几个老姑娘总是这样说,钓到这些鱼,那得是汉子才行。每周三他和雷比会早早出发,钓上一整天。雷比负责发现鱼群出没的地方,把船划过去;老杜德利则负责捉鱼。雷比对捉鱼不太关心——他只是爱这条河。“在那儿放线下去不管用呢,老爷,”他总会这么说,“那儿没鱼唷。这条老河才不会在这儿藏着啥哩,不会的。”然后他会嘻嘻笑着把船划到下游。这就是雷比。他偷鸡摸狗时比黄鼠狼干得还漂亮,他知道鱼在哪里。老杜德利总是把钓到的小鱼留给他。

自从一九二二年妻子去世后,老杜德利就一直住在寄宿公寓楼上拐角的那个房间里。住在这里的老妇人都在他的庇荫之下。他是公寓里的男子汉,做着这所房子里男人该做的分内之事。晚间时分,老妇人们坐在客厅里,一边织毛衣,一边碎嘴发牢骚的时候,当家的男人只好耐心听,妇人之间不时爆发的叽叽喳喳麻雀般的斗嘴,他也要担任评判。白天还好,有雷比在。雷比和露提莎住在地下室里。露提什做饭,雷比负责洗碗和照料菜园;可他很机灵,常常活计干完一半就偷偷溜去帮着干老杜德利手头上的活儿——搭个鸡棚或者漆个门。他喜欢听人说话,喜欢听老杜德利讲自己去过的亚特兰大,听他讲枪支的内部结构,还有老人家知道的其他事情。

有些晚上他俩会一起去打负鼠。他们从头至尾就没打到过负鼠,但老杜德利隔一阵子就想从这些老妇人身边逃开一会儿,打猎是个好借口。雷比不喜欢打负鼠,他们从来没逮过一只,连把它们逼上树的机会都没有;况且,雷比是个识水性的黑鬼。每每老杜德利提起猎狗和猎枪,雷比就会说:“我们今晚就不去打负鼠啦,对吧,老爷?我还有点其他活计要忙呢。”老杜德利就会抿嘴一笑说:“今晚你打算偷谁家的鸡啊?”“好吧,看来我今晚得去打负鼠了。”雷比会叹口气这样说。

老杜德利会拿出枪,拆开,雷比开始擦部件时,老杜德利会给他解释机械原理。之后,老杜德利会重新把部件组装在一起。雷比总是惊叹于他组装的熟练。老杜德利多想也给雷比讲讲纽约。如果他可以一五一十地向雷比解释纽约的话,纽约就不会这么大了——他每次出门的时候也不会时常觉得它的压迫了。“它没有那么大的,”他会这么说,“你别被它吓怕了,雷比。它和其他城市都差不多,城市嘛,不都是那么复杂。”

然而城市是复杂的。这一分钟纽约繁华拥挤,下一分钟却肮脏死寂。他女儿住的地方甚至不能叫房子,她住在一栋大楼里——一排排一模一样的大楼里,全是些暗红色或者灰色的大楼,那些尖嘴猴腮的人探出窗外,望向别人家的窗户,而别人家也和他们一样回望过来。你可以在大楼里面上上下下,但只能看到一条条长廊,隔一英寸就有一扇门,很像卷尺上的刻度。他记得刚来的那个星期,被这大楼弄得昏头转向。他早上醒来时,会暗暗指望这些楼道在夜间都变了模样,他就朝门外看,这些楼道依然像狗道一样向前延伸。街道也是这样。他心里嘀咕如果朝着其中一条街一直走到尽头,会身在何处。有天晚上他梦见自己真这么做了,然后在大楼尽头止住了——哪儿也不是。

第二个星期他才逐渐意识到他女儿、女婿和孙子的存在——房间就那么大,完全不可能躲开他们。这女婿是个怪人。他是卡车司机,只在周末才回来。他说“nah”不说“no”,而且他从来没听说过负鼠这种生物。老杜德利和十六岁的男孩睡在同一个房间,他也不和老杜德利说话。不过,有时候只有他和女儿两人在家,她就会坐下来陪他说会儿话。起初她得想些话题。通常在她觉得应该起身去做其他事之前,她的话已经讲完了,这样他只好找话说。他总是努力找些以前没有说过的话题。她从不愿意听第二遍。她要让老父亲的晚年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而不是在衰败的公寓里和一群脑袋止不住晃动的老妇人度过余生。她在尽孝道。她的几个兄弟姊妹并不如此。

有一次她带他去购物,可他动作太慢了。他们去坐“地铁”——一个地下铁路,如同大的洞穴。人群从车厢里涌出来,冲上阶梯,漫到大街上。他们从街道上涌下来,冲下阶梯,冲进地铁车厢——黑的、白的、黄的全都混在一起,如同一锅蔬菜汤。一切都在沸腾。列车从隧道里呼啸而来,驶入通道,戛然而止。下车的推搡着上车的,铃声一响,列车又呼啸而去。老杜德利和女儿换了三趟车才到他们要去的地方。他好奇人们到底为什么要出门。他感到他的舌头已经滑到胃里了。她抓住他大衣的袖子,拉着他挤出人群。

他们又上了一辆高架列车。她把这个叫“电车”。他们必须得爬上一个高高的站台去搭车。老杜德利朝栏杆下望去,看到下面涌动的人群和阵阵车流。他觉得头晕。就一只手抓住栏杆,滑到站台的木地板上。女儿尖叫着把他从站台边缘拉过来。“你不要命了,想掉下去?”她大吼。

透过木板的间隙,他看见大街上来往的车辆。“无所谓,”他低声说,“掉不掉下去都无所谓。”

“好啦,”她说,“到家了你会感觉好些。”

“家?”他重复道。脚下的车辆运行得很有节奏。

“快点吧,”她说,“车来了,我们刚好赶上。”每一趟车,他们都刚好赶上。

他们赶上了那辆车。回到公寓里的房间。房间太局促,根本没地方独处。厨房正对浴室,浴室对着所有空间,你总是回到原处。在老家,有楼上,有地下室,有那条河,有弗雷泽街前面的闹市区……这该死的喉咙。

天竺葵今天摆出来的时间晚了。已经十点半了。平日里,他们十点一刻就把花摆出来了。

走廊下面什么地方有个女人朝着大街高声叫嚷,听不清在叫嚷什么;一部收音机正放着哪部肥皂剧里精疲力竭的音乐,声音微弱;一个垃圾箱滚倒在防火通道里。通向隔壁公寓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尖锐的脚步声走下过道。“肯定是那个黑鬼,”老杜德利嘟囔着,“那个鞋子锃亮的黑鬼。”他来这里一星期后,那个黑鬼也搬进来了。那天是星期四,他正望着门外,看着狗道般的走廊,看到这个黑鬼走进隔壁的公寓。他穿一身灰色细条纹套装,戴条棕褐色领带。他的衣领挺括洁白,贴着颈部的线条干净利落。他的鞋子是锃亮的棕褐色——和他的领带和肤色相配。老杜德利挠了挠头。他不知道住在这样密不透风的大楼里的人还能请得起用人。他轻声笑起来。一个穿着礼拜盛装的黑鬼对他们好处就大了。也许这个黑鬼熟悉附近的乡下——也许知道怎么去那儿。他们还可以一起去打猎。没准还会在哪里发现一条小溪。他关上门走进女儿的房间。“嘿!”他大喊,“隔壁那家人找了个黑鬼。肯定是找来帮忙的清洁工。你说他们会每天都雇他吗?”

女儿正整理床铺,抬起头问:“你说什么呢?”

“我说隔壁家的找了个用人——一个黑鬼——穿得整齐鲜亮的。”

她走到床的另一边。“你疯了吧,”她说,“隔壁公寓没住人,而且住在这儿的人请不起用人。”

“我跟你说,我可看见他了,”老杜德利窃笑着,“就从那儿进去的,打着领带,白色衣领——穿着尖头皮鞋。”

“如果他进屋了,那是他自己看房呢。”她嘟囔着,走到梳妆台边,心烦意乱地整理东西。

老杜德利大笑起来。她还真是好玩。“好吧,”他说,“我这就去看看他哪天有空。没准我能说服他,让他也喜欢上钓鱼。”他拍了拍口袋,里面两个钢镚碰出响来。他还没走到过道呢,女儿从后面一把扯住他,将他拉进来。“你没听见吗?”她大叫着,“我不是开玩笑。如果他进屋了,那是他自己要租房。你可别去问他这个那个的,也不要和他打任何交道。我可不想和黑鬼扯上什么关系。”

“你是说,”老杜德利嘀咕道,“他要住在你隔壁?”

她耸耸肩。“可能吧。你关心自己的事就得了,”她又加了句,“别和他打什么交道。”

她说话就这个态度,好像他一点分寸都没有。不过他接着就数落了她,清楚表明了态度,女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可不是这么教大你的!”他大发雷霆,“你家教可不是这样的,可以和那些自以为与你一样平起平坐的黑鬼们做什么邻居。而你居然认为我会和这类人混在一起?!你竟然觉得我会和这些人打什么交道,你疯了吗。”他不得不放缓语速,因为喉咙又开始发紧。她僵直地站在那里,说他们只能住在住得起的地方,只有尽力了。她竟然敢对他说教!然后她一言不发,僵直着身子走开了。这就是她。她双肩挺直了,脖子昂得很高,一副凛然的样子。把他当成傻子似的。他知道北方佬会让黑鬼进门,还让他们坐在沙发上,他只是没想到家教良好的女儿居然会与黑鬼为邻——居然还认为他会昏头昏脑要跟他们混在一起。也不想想他是谁!

他起身从另一张椅子上拿了份报纸。女儿再进来时,他可以假装在读报纸。让她站在那里瞧着他,以为她必须得想出什么事情好让他干,真没意思。他的目光越过报纸,望向巷子对面的窗户。天竺葵还没摆出来呢,还从来没有这么晚过。第一天看见它的那会儿,他正坐在那里看窗外的另一扇窗户,他看了看手表,想知道早餐过去了多久。然后他抬起头,就看到它了。他吃了一惊。他并不喜欢花,可那株天竺葵看起来也不像花。它像老家那个生病的男孩葛雷斯比,它的颜色像那些老妇人们客厅里挂着的帘子,花上面绑着的纸蝴蝶结看起来像露提什礼拜日常穿的那件衣服的腰带。露提什喜欢腰带。黑鬼都喜欢,老杜德利这么想。

又进来了。他原计划在她过来的时候,自己假装读报纸的。“帮个忙,行吗?”她的口气好像才想起一个他能帮得上的忙。

他暗自希望她别又让他去杂货店。上次他迷路了。所有这些大楼看起来都一个样。他点了点头。

“下到三楼,帮我向施密特夫人借一下她给杰克做衬衫用的图案。”

为什么她就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坐一会儿?她不需要什么衬衫图纸。“好吧,”他说,“门房号?”

“10号——和我们的一样,就在我们楼下三层。”

老杜德利总担心如果他走到如同狗道一般的过道里,会有一扇门突然打开,某个穿着汗衫、长着沙锥鸟状的鼻子的男人悬在窗台上,对着他低吼:“你在这里干吗?”那个黑鬼房间的门打开着,他可以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窗边的椅子里。“北方的黑鬼。”他暗自嘀咕。她戴着无框眼镜,腿上放着一本书。黑鬼们只有戴上眼镜才算穿着妥当,老杜德利这么想。他想起露提什的眼镜来。为了买副眼镜,她省下了十三块钱。然后她去看了眼科医生,让医生检查她的视力,告诉她要配多厚的镜片合适。医生让她看着一面镜子,要她看着里面的动物图像,然后打开测光灯看她的眼睛,检查她的大脑。医生说她不需要戴什么眼镜。她气疯了,一连三天把玉米面包全给烤糊了,终于在一家便利店里,花了一块九毛八买了副眼镜,每个礼拜日都会戴上它。“这就是黑鬼。”老杜德利窃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笑出了声,就用手捂住了嘴。万一某个公寓房间里的人听见了呢。

他走下第一层楼梯。走到第二层时,他听到上楼的脚步声。他从楼梯扶手往下看,看见一个女人——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女人。从上面看起来,她有点像老家的本森太太。他好奇她会不会和他打招呼。他们之间隔着四级台阶距离的时候,他迅速瞟了她一眼,她却没有看他。在他们迎面而过时,他眼睛飞快眨动了一下,她冷冷地看着他,然后就走过去了,一句话也没说。他觉得胃里沉甸甸的。

他多下了一层楼梯,然后又走上去,找到了10号。施密特夫人说没问题,让他等一等,她去拿那个图样,然后指派她的一个小孩到门口把东西交给他,这孩子也是一言不发。

老杜德利开始上楼。他必须走得更慢一些。上楼让他觉得累。似乎一切都让他觉得累。不像过去有雷比帮他跑腿。雷比是个腿脚轻快的黑鬼。他可以悄无声息地溜进鸡窝,抓到一只最肥的鸡,鸡都察觉不到,连叫的工夫都没有。快得很!杜德利腿脚就是慢。胖子一般都这样。他想起有一次和雷比一起去穆尔屯附近打鹌鹑。他们带了一只猎狗,它比任何一只聪明的指示犬都能更快地找到鹌鹑群的踪迹。它并不擅长捉住猎物把它们叼回给你,可是每次它都能发现鹌鹑的踪迹,等你瞄准射击的时候,它像根树桩似的坐立在那儿。那次猎狗停下来,一动不动。“肯定有一大群,”雷比悄声说,“我感觉到了。”他们朝前走,老杜德利慢慢举起了枪。他得小心脚底下这些松针,它们覆盖了地面,脚容易打滑。雷比时常交换着重心,下意识地小心抬起脚,落在蜡一般滑的松针上。他直视前方,敏捷地朝前移动。老杜德利一只眼盯着前方,另一只看着地面。他会向前滑倒,很危险。或者在身子倾斜时试着纠正,这样他又会朝后滑倒。

“这回还是让我去逮这些鸟吧,老爷?”雷比提议,“一到星期一您的腿脚就不听使唤,万一在斜坡那儿摔倒了,你枪还没举起来呢,鸟儿就得吓跑了。”

老杜德利一心想逮到那群鹌鹑。一下打四只简直轻而易举。“我没问题。”他嘟囔着。他把枪举到眼前,身子朝前倾,脚下一滑,朝后倒去。枪走火了,鹌鹑四散飞走了。

“多好的一群鸟啊,可惜让它们给跑了。”雷比叹了口气。

“我们会再找到一群的,”老杜德利说,“快把我从这该死的坑里拉出来。”

如果他没摔倒,准能打下五只,就像打掉篱笆上的罐子一样容易。他把一只手伸到耳后,另一只手朝前摊开。打掉它们太容易了,就像打掉泥做的鸽子一样。!楼梯上传来一声响,他转过身子——手臂上还举着那支看不见的枪。那个黑鬼快步上楼,迎向他,一抹顽皮的笑容从修剪整齐的胡子处伸展开来。老杜德利的嘴张得大大的。黑鬼的嘴唇向下绷了绷,似乎要忍住笑。老杜德利无法动弹。他直直地盯着这个黑鬼的脖颈处,衬着肤色的衣领边缘的鲜明线条。

“你在猎什么呢,老伙计?”这黑人问道,语气听来像黑鬼的笑声,又像白人的冷嘲。

老杜德利感觉像个拿着弹射手枪的孩子。他嘴巴张着,觉着中间的舌头硬邦邦的,而且膝盖以下感觉空空的。他滑了一下,趔趄下三个台阶,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得小心些了,”这黑人说,“这台阶不注意很容易伤着。”他朝老杜德利伸出一只手,好把他拉起身。这只手瘦长,指尖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方正,看起来应该用锉刀磨过。老杜德利的两只手垂在双膝之间。这黑鬼抓住他的胳膊,拉他起来。“唷!”他喘了口气,“你够沉的。来,这儿得使些劲。”老杜德利绷直着膝盖,踉跄着站起身。黑鬼一直扶着他的胳膊。“我反正也是上楼,”他说,“我帮你一把。”老杜德利心烦意乱地四处张望。身后的台阶似乎正在逼过来。他随着黑鬼一起上楼。这黑鬼每上一级台阶都停下来等他。“这么说,你爱打猎?”黑鬼说,“嗯,让我想想。我打过一次鹿。我想那次我们用的是多德森三八式打到的。你用的啥?”

老杜德利盯着那双锃亮的棕褐色皮鞋。“我用的枪。”他含糊其词。

“我喜欢玩枪,胜过打猎,”黑鬼说道,“我对猎杀从来不大感兴趣,取消野生动物保护区真有些不害臊。不过,如果我有钱又有闲,倒宁愿收藏枪。”他在每一个台阶上停下来,等着老杜德利上来。他谈论着枪,解释枪的构成。他穿一双灰色带黑色斑点的袜子。他们走完了台阶。这黑鬼和他一起走下过道,一直扶着他的胳膊,看起来像是他的这只胳膊紧扣在黑鬼的胳膊里。

他们径直走到老杜德利家门口。接着这黑鬼问:“你就住这附近吧?”

老杜德利看着门,摇摇头,他还是没有看黑鬼。这一路他都没有看这黑鬼一眼。“好吧,”黑鬼说,“一旦习惯了,这地方还不赖。”他拍了拍老杜德利的背,进了自己的公寓。老杜德利也走进自己的。他喉咙处的疼痛蔓延到他整个脸部,似乎要从他眼睛里渗出来。

他拖着腿走到窗边的椅子,跌坐进去。他的喉咙似乎要裂开。这个黑鬼——这个该死的拍他背还称他为“老伙计”的黑鬼——他的喉咙因此要裂开了,这种事简直不可思议。他可是来自一个好地方,一个体面的好地方,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他的眼球感觉很不舒服,在发胀,似乎马上就肿得眼窝都容不下了。他完全被困在这个地方,这个黑鬼可以称你为“老伙计”的地方。他可不愿意被困在这种地方,绝对不行。他转了转靠在椅背上的头,好舒展一下沉甸甸的脖子。

一个男人在看着他。巷子对面窗子里的一个男人正直勾勾地看着他,这个男人在看着他哭。那里原本是摆放天竺葵的地方,现在却是一个穿着汗衫的男人,看着他哭,等着看他的喉咙裂开。老杜德利也回望着这个男人。那儿应该是天竺葵在的地方。天竺葵才属于那里,不是这个男人。“天竺葵去哪儿了?”他从绷紧的喉咙里大声喊道。

“你哭什么?”这个男人问,“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成这样。”

“天竺葵去哪儿了?”老杜德利身子发抖,“在那里的应该是它,不是你。”

“这是我的窗子,”这个男人说,“我有权坐在这里,只要我愿意。”

“花在哪里?”老杜德利尖声嚷道。他喉咙里只剩下一点余地了。

“它掉下去了。和你有什么相干?”这个男人说。

老杜德利站起身,朝窗台下边仔细瞧。在六层楼下面的巷子里,他看见一个摔碎的花盆,花盆四周散落了一地的土,绿色的纸蝴蝶结中支棱出一个粉红色的东西。是六层楼下,从六层楼的高处摔了下去。

老杜德利瞧着这个嚼着口香糖,等着看他喉咙裂开的男人。“你不该把它放得离窗沿那么近,”他嘟囔着,“为什么不去把它拾起来?”

“你为什么不去,老爹?”

老杜德利盯着这个男人,他待在本来是天竺葵待的地方。

他会的。他会下去把花拾起来。他会把它放在自己的窗台上,想看就可以整天都看着它。他从窗边转身,离开了房间。他慢慢走下如狗道一般的走廊,走到楼梯口。层层阶梯依次向下,如同地上一个深深的伤口。阶梯似乎通过一个豁口就像一个山洞般朝下延展,他曾跟在那个黑鬼身后朝上走过。那个黑鬼拉他起来,用胳膊搀住他的胳膊,帮他走上这些台阶,说他打过鹿,称他“老伙计”,还看见他举着一支并不存在的枪,像个孩子似的坐在楼梯上。他穿着锃亮的棕褐色皮鞋,努力忍住笑,可整件事如此可笑。可能每个台阶上都有短袜上起黑点的黑鬼,绷着嘴角忍住笑。阶梯一直往下延伸,延伸。他可不愿意下去,让黑鬼们拍他的背。他走回房间,回到窗边,低头看着楼下的天竺葵。

这个男人仍然坐在那里,原是天竺葵该在的地方。“我怎么没看见你过去捡啊。”他说。

老杜德利盯着这个男人。

“以前我可见过你,”这个男人说,“我见过你每天坐在那把旧椅子里,盯着窗外,看着我的房间。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明白吗?我可不愿意让人盯着我在做什么。”

花在巷底,根须裸露在空气里。

“这话我可只说一次。”这个男人说完就从窗边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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