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野蜂飞舞(1)
姑父的军绿色皮卡歪斜着,停在那棵落光了叶子的大核桃树下,轮胎和车身上沾满泥浆,车斗里扔着一把带泥的旧铁锹和几截碗口粗细的发黑的木头,角落里堆积着一层枯叶柴草。我挨着它把车停好,又默然独坐了好一会儿,才开门下车,也是那时,才意识到黑子没叫。院门旁,蓝色铁皮搭成的狗窝是空的,贴着院墙扎在一边的钢钎上还拴着一截锈迹斑斑的灰色铁链。那是一只皮毛像绸缎一样漂亮的黑狗,也很聪明,以前即便两三年来一次,它也一见我就高兴地摇尾巴,喉咙中发出欢快的呜呜声,眼里闪着亮光。
蓝色斑驳的铁制院门半开着,会客室兼主卧室的房门也半开着。姑父仰躺在炕上,微微打着鼾,叹气一般,停停顿顿。我在那套已经很旧的朱红色木茶几前站了好一会儿,他才猛然惊醒,慌忙翻身,爬起来怔怔地看着我,好像梦中人倏然来到了面前。
“是松明啊,你怎么来了?”姑父有点讶异。一般都是正月拜年,春节前几天走亲戚确实不常见,除非有什么急事——可我昨天给姑姑打过电话的。我说春节要值班,后天上午得回北京,所以提前过来看看他和姑姑。
姑父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略显慌张地招呼我在木沙发上坐下,同时一边起身下炕,一边解释说昨晚给几个邻居喊去打麻将,本来说玩几圈就收,却一玩玩到天快亮。“那帮贼怂,一晚上弄走我三四百元,还害我这一脑瓜子瞌睡虫。”说着打了两个哈欠,扭头瞟一眼门外,“你看,一觉睡到这光景,天都黑了。”
“还不到四点。是天阴了,天气预报说要下雪。”我说。
“下雪好,一个冬天不下雪,再不下要干死了。”他趿拉着一双旧棉鞋,拉开电视柜下面的抽屉,找出一铁盒茶叶,沏了一杯茶给我。我接过来放在茶几上。他又跪上炕,从炕角找来半盒皱巴巴的蓝兰州,摇一摇,拍出一支递给我。我推辞了,说一直没抽。他迟疑一下,没说什么,顺手将那支烟叼在自己嘴上,点燃,在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来,兀自抽起来。整个过程都像在思索着要说些什么,然而终究没话,尴尬的沉默在屋子里弥散开来,令人不安。姑父大概在琢磨我这时候来,到底为了什么事。
那天说起姑姑和姑父闹离婚,父亲郑重其事地说:“我思来想去,你到你姑家,还是要找机会劝劝的……”母亲马上打断他:“快悄悄,看把你能的!”父亲乜了一眼母亲,继续说:“找机会吧。你说话,你姑姑、你姑父兴许能听进去。”我模棱两可说看吧,父亲点上一支烟,看了看我便出门去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念中学时,每次见到我,姑姑都要塞给我十块八块的零花钱(那时候,这些钱够我两周零用),嘱咐我买点有营养的东西吃,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每每推辞,她总说,“拿着,姑姑有钱,你姑父这几年挣得不少。”可谁都知道,她整个人都绑在表哥身上,哪有什么钱,家里连买一包盐的事都是姑父在操办。姑姑的恩情我自然永难忘怀。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我不知道到了姑姑家会发生什么。我担心提及这些事,会让所有人陷入难堪与尴尬。
我希望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探望。他们都快六十岁的人了,离婚最多是一时的赌气话,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谁的婚姻不是一忍再忍这样忍下来的。坐在姑父旁边,我暗暗提醒自己说话小心些,尽可能不要去碰那些不愉快。只是心里绷着这根弦,便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姑姑去哪儿了这样的问题,都要掂量好一会儿才说出口。
“去庙上了。还能去哪儿。”姑父语气淡漠,但还在客气的范围内。
我立刻后悔问了这个问题,甚至怀疑这次探望的时机对不对。昨天接通电话,姑姑先是略微愣一下,接着高兴地说:“我明天就在家等你,哪儿也不去。”现在却不见人。
“今年,”姑父或许觉察到了什么,象征性地给我续了些茶水,又开口说,“自今年春上开始,你姑去庙上越来越勤快,就,就,我说,就像回娘家一样。”语气中的淡漠变成了叹息,带着一丝幽怨。我知道姑父情绪不佳,但还是为他这个比喻小吃一惊,看了他一眼:他是在我这个娘家人面前暗示什么吗?我看他时,他也正抬起头,像一扫睡眠被我这不速之客打断的困倦,终于清醒过来,微微眯着一双小眼,看着我,极不自然地咧嘴苦笑一下。他在为自己那个不恰当的说法致歉。
“是去黄庙?”
“就是。去得太勤了。家都不顾了。我开玩笑说你干脆去黄庙当尼姑算了,一说,还给我甩脸子,不高兴。”他再次苦笑着,看着我,吸几口烟,停顿一下,像是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动了动嘴唇,却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没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满屋子的沉默了。
如坐针毡地过了大约一分钟,我终于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抬头时,发现姑父正在看我,眼里的血丝比刚下炕时少了些,但依然明显,血丝后面是掩饰不住的疲倦与凝重。出于礼貌,他顺势问我茶够不够热,我说够热,说着又喝了一口,像要证明给他看,浑身的不自在。姑父也不自在,所以说要给姑姑打电话。我心里期待姑姑早些回家,可当姑父说出这句话,我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奇怪地阻止了,说反正不着急,像要特意争取一段时间与他独处。
姑父不知所措般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我想起没见到黑子,就问姑父,刚问完便意识到话头不对,可话已出口。
“早了,”姑父应答得不假思索,语气也坦率,“去年夏天的事了。”我松了一口气——去年夏天表哥还在。“七月还是八月来着,我去家具店,后晌下大雨,晚上回来得晚些,第二天一早才发现黑子不见了。你姑说先一天下大雨,炸雷太响,吓跑了,铁缰绳都挣断了。”他抿了一口茶,继续说,“按说吧,狗通人性,一般情况下,就算跑了也还会回来的。我还一直留着那半截铁缰绳,狗棚也没拆,可那个狗日的畜生,自那以后,连个照面都没再打过。”
“可能真是炸雷给吓坏了。”
“现在不指望了,我估计早给谁打死吃狗肉了。还是我那一年从陇原捉回来的,刚捉回家那时候,也就一只拖鞋大小。我记得是冬天,雪厚得能到人膝盖。回来放在火炉子旁边烤着,专门买了几盒牛奶喂。想着家里冷清,养着多少有个响动。到去年为止,在这个家里有十二三年了,一直好吃好喝。唉,最后这样的下场,我就想,也是那畜生的命,怪不得打雷下雨。”姑父看着我,“你说,这么多年下来,打雷下雨的事还少?那一次就吓得不行?”
“也是。”
“我还开车四处找过,也没找到。”
为了不再陷入沉默,加上他自己刚才提起,我又顺口问他镇上的家具店现在怎么样。姑父叹口气,十分潦草地说:“现在啥都不景气,网上卖家具的太多。开不成了。早开不成了。”他不愿说这个,沉默了几秒钟,看看门外,又说,“还真下雪了。”
我看向门口,真的飘雪了,能看到雪花在院子里纷纷落下。
聊天似乎不会再有什么进展,我们两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姑父起身又在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出一袋五香花生,拆开来,招呼我吃,然后打开了电视。电影频道在播一个贺岁片,他问我看不看这个,我说都可以,挺好的。电视那么放着,他坐在沙发另一头看着,但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我放下了点儿悬着的心,无论如何,总算没提起他们离婚的事,也没提起表哥。
电视里跳出广告时,姑父把那袋五香花生往我近前推了推,让我吃,又给我杯子里加了水。好像这样真的能减轻尴尬。以前遇到这情形,他会自己出门去转一转,但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又不能撇下我不理。“都这时候了,你看,还不回来。”姑父又说要给姑姑打电话,语调中是掩藏不住的不满。这次我没再阻拦,但打过去两次都没人接。
“实际上,”姑父看看手机,再看我一眼,然后把手机扣在茶几上,叹口气说,“这些年,”又叹一口气,“你姑呢,到黄庙上去做帮工,烧香拜佛,也挺好。人嘛,总还是要敬神念佛,总要有个事干。”
“是啊。”我说。
“你姑,唉,”他想说起什么,可话要出口时再次代之以叹息,“也是个命苦人,”抬头看我一眼,立刻斩断了这个话头,并让语气稍微畅快了些,“松明,你喝茶。就是现在去庙上时间太多了,不光是我说,邻里四方都开玩笑说,那谁谁快要去黄庙做尼姑了。”又一次停顿,“现在这个家,你姑像是不要了。”
“怎么会。”
“松明你说,”姑父忽然有点激动起来,语气却衰弱不已,近乎哽咽,“人日他妈这一辈子,累死累活图个什么?拼了命置办家业,到最后又都不要了?”
我给他杯子里添了些热水,提醒他喝口茶。姑父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两口,又默然转头,看一眼窗外,“雪下大了,”又说,“不说了,不说了,看电视,看电视。”广告早结束了,贺岁片已经在继续。屋外天色昏暗,落雪密集起来,院子里已白茫茫一片。
“松明,你来了?”声音苍老,多少有点陌生,但依然听得出来,是姑姑。她正站在客室门口,单薄又瘦小,头上肩上都是白岑岑的雪,面容灰暗,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叫了声姑姑,看着她竟一时语塞,愣了几秒钟,才问她雪是不是下大了。
“不大,不大,你不着急走啊,今晚上就留下,不要回去了。”姑姑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摁响门边墙壁上的开关,开了灯。屋里亮了,门外瞬间被黑暗充满,只看得到从门口溢出去的光束中,雪片在簌簌飘落,那飘落中,是姑姑拖得长长的涣散的影子。
“晌午庙里来电话,说要帮忙,本来想快去快回,一忙起来,竟把你要来的事忘得死死的。”姑姑解释着,讪讪地笑着,继续拍打身上的雪。灯光照着她,头发灰白,但面容并不像刚才在灰暗中看到的那样模糊,而是依然白皙,五官有致,能看出年轻时的魅力,似乎她这些年的生活并没有那么糟,也根本无需我悲叹。姑姑接着说:“刚刚雪下大了,才想起把你要来的事给忘了,赶紧往回跑。”
“没事,我也刚到。”
“知道回来就好,”姑父插话,语气中带着一点故意调笑的戏谑,但眼睛始终盯着电视,“松明在这里等了都有一天了。”
“现在脑子完全不行了,事情总要忘。”
“去庙上怎么忘不掉?”姑父还是那种调笑的语气。
我怕他们吵起来,赶紧说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事。“松明你坐着,”姑姑对我说,“我给你拿个好东西去,一会儿给咱做饭。”她始终都没搭理姑父。
“去庙上忙一天,没吃斋饭?”姑父的话里开始多了些挑衅的意味,但说这句话的同时,还冲我眨眨眼,目光中泛着某种古怪的兴奋,像要特意告诉我他们是在闹着玩儿。
“想到松明来,就跑回来了,要不然真吃了回来。庙上不缺我一口吃的。”姑姑终于回应了姑父一句,说得十分冷淡,说完出门去了,看都没看他一眼。姑姑出去后,姑父指指写字台下面的一箱康师傅方便面,笑眯眯看着我说:“我备着方便面,你姑去庙里吃素,我就在家吃泡面。”神情比姑姑回家前轻松不少,可我还是隐约感觉到,一场风暴似乎正在形成,而已无法避开。
姑姑很快回到客室来了,一只白瓷蓝花的海碗中端着三颗透亮的柿子,火红的薄皮上散布着点点黑斑。她将碗伸在我面前,说:“松明,你尝尝,听你爸说你今年要回来,我特意留下的。还是前一阵子庙上发的,说是南方的品种,我们这里没有。你尝尝味道怎么样。”我拿起一颗先递给姑父,他说有肾结石,不能吃柿子,我便自己吃起来。姑姑站在那儿看着,等我刚吃完,便一边问味道怎么样,一边又递过来一颗。我说味道是不错,但不能再吃了,怕吃多了胃受不了。姑姑知道我自小胃不好,没再坚持。
去厨房做饭前,姑姑又端来两个小盘子,一个里面是瓜子和奶糖,一个里面是黄澄澄的麻花,说也是庙里给的,让我尝尝。我拿起一个麻花递给姑父,他看着姑姑笑一笑,接过去,说还是第一次吃到庙里来的东西。姑姑依然没搭话,用眼角余光不屑地乜了他一眼,再看看我,微微一笑,让我看电视,她去厨屋做饭。我和姑父各自吃着麻花,看着电视,没有一句话。
姑姑做好饭菜,端了过来。姑父拿出一瓶剑南春,说是藏了快十年的好酒,要和我喝掉。见姑父一脸高兴,我只好应着。其实我很久没喝白酒了,也没什么兴致。饭间,姑姑不断给我夹菜,姑父不断敬酒,我左右应对,只是始终不知道除此之外还可以说点什么。姑姑断断续续大概问了两遍我工作的事,问我媳妇怎么没回来,又问怎么年都不过就要去上班,我一一回答。三个人的谈话似乎只能说些这种本无必要的客套话,无法深入。
而等吃完饭,屋子里便只有电视的声音了,播放的是特别流行的电视剧《虎啸龙吟》。姑父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偶尔含含糊糊评论几句,感叹司马懿真是一代枭雄,感慨曹皇帝太过多疑,语气热切,话语又含混不清。刚才那瓶剑南春,他喝了足有七八两。姑姑偶尔转头看我,遇到我的目光,便微微一笑。那笑容此时也显得稀薄,乃至有些空洞,但似乎并不像我先前想象的那样饱含悲哀与苦涩。
这样坐了四五分钟后,姑姑开始收拾茶几上的残羹剩炙。我要起身帮忙,被拒绝了。她一面嘱咐我安心看电视,一面麻利地收拾碗碟剩菜。跑了两趟,都收回厨房,又来客室,抹完茶几,抹布还提在手里,问我:“松明,你车锁好了没有,要不要开进院里来?安全些。”我笑笑说:“不用开进来。没事的。”姑姑太谨小慎微了。
姑姑犹豫了一下,转向姑父,若无其事一样说:“那去把门锁了吧,不早了。”这是她回家以来第一次正眼看姑父,也是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可姑父依然沉浸在电视剧中,像没听到,没有任何反应。姑姑默然看了看他,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去把门锁了吧,不早了。”谁都没想到,姑父嚯一下转过身来,歪着头,斜瞪着姑姑,恼怒地说:“锁门,锁门,整天就知道锁门,到底要锁什么?!”
姑姑先是一愣,大约过了两三秒钟,便针锋相对,爆发了:“大半夜不锁门,等什么?!等等等,你等回来了吗?”她大概没想到姑父会这样当着我的面向她发火,一时委屈又恼怒,已顾不得我还站在旁边。她以前从不这样。
“那你,你成天锁锁锁,你锁住了吗?!”这话一出口,姑父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当,语气中的怒火随即骤然降下来,怒吼变成小声的嘟囔,“整天催催催,催命鬼,”话语戛然中止,起身出了门,一脸怒气与沮丧。
“锁锁锁,要不是你开着门,能跑了吗?!啊?!”对着姑父已经闪出门的背影,姑姑的吼声更大了,浑身都战栗起来,两颗泪珠同时从脸颊滚落。我轻轻叫了声姑姑,又递去两张纸巾,姑姑迟疑一下,接过去,擦掉眼泪,也收了声。擦掉眼泪,站在那儿,待情绪平复了些,才抬头看我一眼,缩缩嘴角,努力想冲我笑一笑,但终究没笑出来,面色变得灰暗。我想象过的那种往事留给她的悲哀与苦涩,瞬间都浮上来了。
“一直就这样,一直就这样,你想待在这个家里都不行。”姑姑嘟囔着,“幸亏离黄庙近。”我没说什么,她也不再说下去。又默然站了一会儿,说要去铺床,便提着抹布走了,到门口又转回身,不好意思似的说:“和我睡在一个炕上,行不行?”我愣怔一下,明白了姑姑的意思,说行,她这才出门,留下我一人在客室里看电视。
小时候和表哥一起玩,经常留宿姑姑家,而自表哥病变后,就很少了。高中时大概还有过两次,都是睡在一个炕上。熄灯后,姑姑便开始说些往事,语调绵长而平静,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听着听着,姑姑问我是不是累了,这样一问,本来已经很迷糊的我,又清醒起来。姑姑说过的那些话,讲过的那些事,如今想来,除了一件,别的几乎都如同夜晚弥散在我们周围的黑暗,已无从分辨。
姑姑语调和缓,仿佛只要用那样的语调,她所说的事就会更轻一些,就会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一天晚上她半夜惊醒,发现人不见了,心慌起来,赶紧下炕去找。找遍了各个房间,连阁楼上也找了,都没有,也没有跑出院子。院门还好好地从里面锁着。正心急火燎不知怎么办,听到猪的呼噜声,就去院角的猪圈里看,没想到还真的在那儿,光溜溜的,半爬在老母猪的肚子上。睡着了。喊也喊不醒,摇晃了半天才叫醒来,一拉胳膊,又乖乖跟你回屋了。像三更半夜跑到猪圈里,就是为了等你拉他回去。到屋里开灯一看,脸上、身上、脚上,都是猪屎猪尿,让人又气又笑。姑姑说,也幸亏那时候天气暖和,要是数九腊月,不得冻死。
回想起来,那时我们说话,全把表哥忽略了,或者说忘了,好像他并不在场,或者好像他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人。可实际上他和我们躺在同一个炕上,他睡在一头,我睡在另一头,姑姑睡在中间,把我和他隔开。那些时候,他始终不发出一点声息,连细微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他是睡是醒,是不是在听我和姑姑说话,以及是不是听得懂,这些问题在我年轻的头脑里连闪都没闪过一下。如今出现了。
十余年过去,姑姑所说的,那个久远的在月光如霜的夏夜满院寻找表哥的情形,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因为,我也曾像她那样,在一个夏日午夜慌张地找遍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只不过那时猪圈早已拆除,表哥也已经快二十岁了。那是高一的暑假,姑父突发阑尾炎,疼得坐卧不宁,要去市里做手术,姑姑得陪着去,便打来电话,请父亲去她家帮忙照看几天。我自告奋勇,揽下了照看表哥的任务。我心想,反正就是看着,他自己待着,我看书,不会有什么影响。没想到没有一天是安宁的。
那天夜里惊醒时,我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炕上,表哥不见了,房门开着,门口陷进来一片霜白的月光。我慌忙跳下炕,出门去找。可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空荡荡一院子的月光,白得让人毛骨悚然。我找遍其他屋子,没有人影,又找遍院子里各个角落,也没有。姑姑离开时,叮嘱说:“你从里面锁上大门,别让跑出去就行。”他们怕他跑出门会掉进路边的沟里,或跑到街上走丢。当想到表哥可能半夜三更打开大门跑掉时,我即刻感到一种失重般的心悸,赶紧走向大门去查看,可门好好地关着,铁锁也挂在那儿,锁着。
就是那时,感到有双眼睛正诡异地俯视着我。我脊椎发冷,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慌乱,小心翼翼,缓缓侧过头去看,仿佛即将看到一只恶鬼。但当然不是,是他,是表哥,他悄无声息坐在通往阁楼的室外台阶上,低低地歪着头,看着我,脸上泛着一种古怪又模糊的笑意。可我明明察看过台阶,甚至连台阶下的杂物间都看过,他刚才躲在哪儿,是去了阁楼上吗?阁楼的门窗早锁起来了,姑姑怕他不小心从阁楼上摔下去。
小时候每次来姑姑家,我和表哥都住在这阁楼上,每一次心中都充满了某种骄傲,好像那是一座只属于我和他的城堡。在童年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感到这种骄傲值得终生铭记。随着年岁增长,这些骄傲自然不值一提了,可记忆也不会因此消隐。阁楼圆形的蓝框玻璃窗,似乎总蕴含着一种奇妙的魔力,可以巧妙地拉近一切美好事物与我们的距离,使它们近在咫尺:枝叶繁茂且总散发着一种生涩芬芳的核桃树,辉煌如天上宫阙的黄庙楼宇,傍晚时分总要落在核桃树上咕咕叫的灰紫色的鸽子,清澈如水又隐约如山的月亮,以及春天沟崖边上大片大片粉花如云的杏树林。多少个夜晚,我们跪在阁楼的炕上,打开窗子,把手伸到圆圆的窗外,屏住呼吸,等着一些东西落在手上——晴朗之夜是绿光闪闪的萤火虫,阴雨之夜是温凉的雨滴。
可那天晚上,在那个青涩、功利、缺乏耐心又早已失去烂漫天真的年纪,我那么轻易被惹怒了,被表哥那可怜又模糊的笑意。我命令他从台阶上下来,而他只是看着我笑,一动不动。僵持了好一会儿,我有些恼羞成怒,终于喊了起来:“你个傻子,三更半夜,坐在这里要干什么?”他依然只是看着我笑,像在嘲笑我的气急败坏。我于是冲上台阶去拽他。我还记得,他两手僵硬,几乎冰冷,像某种雕塑。根本拽不动,我更使劲了些,一边拽着,一边大喊:“你个傻子,到底睡不睡?!”同时,另一只手伸出去抓他肩膀。他胳膊一抖,本能地缩手抱头。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已滚落到院子里,脊椎上像有刀尖在刮,背部生疼,胳膊和手麻木,脑袋也麻木,回响着一阵一阵的嗡鸣声。
姑姑回家后,抚摸着我脖颈上、胳膊上、手上的伤疤,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十几秒钟后,她捡起一把笤帚,冲向还站在门槛上似笑非笑的表哥,劈头盖脸打起来。表哥跑到院子里,一开始笑,接着嚎起来。他在前面转着圈跑,姑姑在后面追。他依次跑进所有房间,都被姑姑追出来,又跑上阁楼,在阁楼门前狭窄的平台上,逃无可逃,只好蹲在半人高的红砖砌成的花墙角落,缩成一团。姑姑堵在那儿,抡起笤帚,边哭边打骂:“我让你再作孽,我让你再作孽,我让你推人!”他抱着头,颤抖着哀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