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最后的告白
1962年,石丽娟出生在沈阳。古老的城市随着她的长大,渐渐褪去了老工业基地的光环。
石丽娟高中毕业,就进了铁西区的一家老工厂做统计员。她是家里的老幺,人又长得漂亮。不论家人,还是外人,都喜欢宠着她。
那个年代,别人都早早开始相亲了。石丽娟却一点不急。毕竟,喜欢她的男孩子太多了。有时候,连话都没说过,就会找上门。
比如,那个周末的午后,太阳晒软了杨柳,空气里飘着蝉鸣,石丽娟刚洗了头发,满是蓝色海鸥洗头膏的香味儿。
三哥站在门口喊她,丽娟儿,有人找你。
石丽娟跑出去看,是个高高的男孩,白色的跨栏背心,配绿军裤。石丽娟认识他。是她小学同学的哥哥,罗铁军。只是从来没有说过话。
她问:“找我?”
罗铁军指着她,对身后的朋友说:“看到没,我女朋友。”
石丽娟的脸腾地就红了,飞快关上了门。
许多年后,罗铁军很爱听一首歌,叫《艳粉街的故事》。倒不是喜欢艾敬的音乐,而是因为他就住在艳粉街那里。歌里唱的,就是他的童年。
大片大片的平房,散落着阡陌纵横的胡同。漂亮的童车都是电影里的东西,偷骑父亲的“二八大驴”才是生活的常态。
放学,男生就在胡同里疯跑,弹玻璃球,扇“片叽”,女孩子们喜欢玩嘎啦哈,跳皮筋,跳房子。谁要是跳坏了,一旁的男生就会发出哄笑。不过石丽娟出错了,是没有男生敢嘲笑的。
这自然是因为罗铁军。罗铁军比石丽娟大4岁。那时候,罗铁军可是风云人物,不只学习好,还能打。一群孩子都听他的。
在罗铁军眼里,石丽娟和泼辣的东北姑娘们不一样。说话温温柔柔的,像长在岩石中的一把松软的草。他不敢碰触,只敢远远地看着,呵护她。
不是所有青梅竹马都是从小玩到大,还有一种叫作默默等着你长大。
罗铁军高中毕业后,去当了4年兵。退伍回来那年,石丽娟已经上班了。罗铁军转业进了铁路局,做了乘警,也算端上了令人羡慕的铁饭碗。
一天,罗铁军和三个好兄弟聚会。一个笑他,老大不小的,也没有女朋友。
罗铁军喝了口酒,说:“谁说我没有。”
他心里想的是石丽娟。那是他从小就喜欢的女孩子,单相思也算恋爱吧。
罗铁军“啪”地放下杯子,人借酒胆,带着他们就去了石丽娟的家,单方面宣布了主权,结果吃了闭门羹。
朋友嘻嘻哈哈地笑他,做什么白日梦。可他们不知道,石丽娟隔了一会儿,又打开了门,向胡同里偷偷张望。那时的罗铁军啊,健壮、帅气,带着男孩子天然的狂妄。石丽娟又怎么会不动心呢。
石丽娟不记得,他们怎么开始的了。
可能是某一天,罗铁军和她说起小时候。罗铁军说:“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玩拔皮狗的游戏不?我弟给你的那根打败天下无敌手的皮狗,是我做的。”
石丽娟想了想,自己的确有那么一根皮狗。
原来他们那么早就有过交集,隐匿在时间里的缘分,忽然就倒灌进了心里。
有时会觉得,20世纪80年代,是最具浪漫主义的年代。相爱可以是婚姻唯一的理由。当然,也可能因为穷得平均,穷得平等。10块钱的“大团结”已是面值最大的票子。罗铁军置办了金星电视、牡丹缝纫机、凤凰自行车、上海手表、燕舞录音机,就算风风光光把石丽娟娶回了家。
婚后的日子,罗铁军才体会到石丽娟的另一面。毕竟是家里宠大的“小公主”,温柔里藏的都是小性子。但罗铁军对她,永远是无条件的包容。
石丽娟的年龄,似乎就停在了嫁给罗铁军的那一年。罗铁军无微不至的爱,让她永远长不大。他最爱的事,就是研究她喜欢吃什么。她不吃肉,他就各种做法挨个试。直到试出用土家小笨鸡做出的红烧鸡腿,最合口。每次去外面吃饭,罗铁军都会要一碗清水。因为他知道她不吃油,不吃辣,不合适的菜,都先帮她在水里涮一涮。
有些爱,是刹那的轰轰烈烈;有些爱,是温暖的细水长流。而罗铁军给了石丽娟轰轰烈烈的开场,也给了她细水长流的温柔。
只可惜,无论爱情多美,也绕不过婆婆这道关。罗铁军的妈妈叫吴秀梅,生了四个儿子。罗铁军排名老二。
石丽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婆婆,可能是罗铁军太过能干,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依赖他。冬天买煤,搬白菜。夏天拎汽水,扛西瓜。
起初,石丽娟觉得罗铁军孝顺,是人品好。可慢慢地,她发现,婆婆那么多儿子,就紧着罗铁军这一个“薅羊毛”。
说心里没有疙瘩那是假话。
时间迈进20世纪90年代,石丽娟生了个女儿,取名圆圆。动迁,回迁,折腾了好几年。罗铁军又要上班,又要两家两边跑,肉眼可见地瘦下来。
石丽娟心疼他,说:“你妈那边,也不用事事都你来吧。”
罗铁军说:“那是我妈信任我。”
石丽娟忍不住回呛:“那是她看你好欺负。”
罗铁军的脸一下黑了。他说:“不懂别瞎说。”
也许,老二真是家里最敏感的孩子。长子备受重视。弟弟们小,肯定备受宠爱。只有罗铁军,不上不下,处在一个被人忽视的位置上。从小,罗铁军就习惯加倍努力。因为他需要一个理由,让父母看到。尽管累,可只要母亲喊他,心里总会升起莫名的贴近感。
新房回迁之后,父母一直和老大住在一起。因为说好了,老人跟谁,房子就归谁。可是干活他们都习惯性地攒着,等罗铁军出车回来,喊他做。
一次周末,难得全家的假期凑在一起。石丽娟计划全家一起逛公园。可是吴秀梅忽然打来了电话,要罗铁军过去帮她搓背。这个理由,真的就有点过分了。老大家里,有媳妇儿,有孙女,谁干不了搓背的活?
石丽娟终是爆发了。她在电话里说:“你就一个儿子吗?他也有自己的家啊?你给我们一点空间行不行!”
罗铁军顿时火了,一把抢过电话,吼了一句:“你怎么和我妈说话呢!”
那不是罗铁军和石丽娟第一次拌嘴,但是第一次提到了离婚。
罗铁军硬气地说:“谁不离婚谁是孬种!然后摔门走了。”
那一年,圆圆也开始上学了,听得懂那两个字的含义。她一个人坐在角落担心死了。甚至开始思考跟爸爸还是妈妈的人生难题。可是没过多久,罗铁军就回来了,手里拿着母女俩最爱吃的大盒冰激凌。
石丽娟没好气地问:“回来干什么?拿衣服啊?”
罗铁军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说:“我是孬种,我是孬种。”
石丽娟看着他认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可是她的心里,对罗铁军无限制对婆婆的好还是有怨气的。但也只能爱屋及乌吧。爱一个人,不就要爱他的好与不好吗?
那几年,罗铁军的父亲和哥哥,相继离世。三弟闹离婚,找新人,最后被骗光家产。里里外外,能撑家管事的,也就只有罗铁军了。
可婆婆一点不省心,甚至还有点变本加厉。那时候,婆婆最开心的事,就是让罗铁军开车送她去医院。从头到脚检查。冰上摔跤了要罗铁军背着走,换假牙也要罗铁军陪着。洗澡都是让罗铁军搓背。
连一贯刻薄的大儿媳妇儿都看不下去了,说:“老二不是亲生的啊,就揪着他一个人折腾。全身都检查遍了,下次是要检查脚指甲了吧?”
可是没办法,婆婆折腾出了习惯。
女儿圆圆上大学后,生活才轻松一些。罗铁军和石丽娟有了更多的时间在一起。石丽娟以为会这样平平稳稳地走下去,没想到这样的日子,也就只有几年。
很突然的一天,罗铁军就倒下了。那一年,罗铁军还不到60岁。可是三高一样不少,后来转为了脑梗,引发了并发症。肝、肾、肺一个一个都要停转了。
躺在医院里的罗铁军,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高烧一直不退。医生说不可以打退烧针,只能物理降温。
在杭州上班的圆圆接到消息,马上就赶回来了。石丽娟整日整夜为罗铁军擦身子,谁也不让碰。罗铁军呵护了她一辈子,现在轮到她来照顾他。她每天将他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还涂上香香的护手霜。每天鼻饲的食材也是用搅拌机自己打,非常干净。
圆圆心疼她。石丽娟不知道怎么告诉女儿,她一点都不觉得累,只要每天能看到罗铁军,就很知足。
石丽娟也是在那时后悔的。她早应该阻止罗铁军的不是吗?人的精力终是有限。罗铁军要工作,要照顾老人,要照顾兄弟,要照顾大家庭,太多的烦扰早早地耗尽了他生命的能量。然而最可悲的是,他入院这么久,婆婆都没有来看过他。直至弥留之际,她才姗姗来迟。
罗铁军听到妈妈来了,微微睁开了眼。谁也说不清他昏黄的眼睛,贮藏着怎样复杂的感情。他喃喃地说:“妈,我想吃你做的菜。”
婆婆怔了一下,点了点头。
婆婆在家里做了四菜一汤,叫老四送去了医院。其实那时的罗铁军已经吃不下东西了。他看着还温热的饭菜,对着石丽娟努力地扬了扬下巴。
石丽娟一瞬就明白了。他知道她吃不惯外面的饭菜,可他再也不能为她做饭了。所以,他才让母亲替自己做几个菜送过来,不想让石丽娟吃外卖。
石丽娟是哭着吃完的。罗铁军躺在病床上,无声地陪着她。
收拾碗筷时,石丽娟像以前那样问,你爱我吗?
她没想听答案的。
可罗铁军的呼吸,忽然就变得急促起来。他猛地吸了口气,艰难地说:“我……爱……”
那是罗铁军一生中留下的,最后两个字,轻轻地,飘进了石丽娟的心里。
罗铁军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医生对他做了最后的抢救。尽管是徒劳,但石丽娟真的渴望一个奇迹。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场抢救,揭露了一个真相。血库告急时,老四自告奋勇要献血。可老四的血型居然与罗铁军不符。谁都知道二老一个A,一个O,可给罗铁军检了两次,却是绝不可能的B。罗铁军竟然不是亲生的。
石丽娟一瞬明白了婆婆对罗铁军感情上的疏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罗铁军都不知道这个事实。他一生都在渴望得到父母的认可,渴望那种最原始的亲情。然而他一生都没能得到父母真正的疼爱。
石丽娟替罗铁军感到不值,也为自己这些年,因为婆婆的事和罗铁军闹别扭感到后悔。罗铁军是因为在婆婆那不受待见,才会那么不顾一切地寻求婆婆的认同吧。可惜婆婆从来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
其实,家里只有两个人时,罗铁军也会露出另一个自己。他会求石丽娟给自己掏耳朵,像个小孩子似的躺在她腿上。
现在想想,五大三粗的他是在撒娇吧。在小小的两人世界里,他才能恢复一点撒娇的功能。那时的他,不只会说我爱你,还会追着问石丽娟爱不爱自己。石丽娟被他肉麻得张不开口,说他像个孩子。
可是,现在她后悔了。罗铁军是从没有被当作孩子对待过,才会在她身上,找寻被宠爱的感觉吧。
她应该告诉他的,她爱他,像他爱自己一样。他们结婚34年,那时石丽娟总以为时光漫长,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相爱。可惜,她的余生里再也没有他。
那段时间,石丽娟吃不下睡不着,整天郁郁寡欢。圆圆不放心,就把她接去了杭州。那已是杭州的4月。圆圆陪着她玩了一整天。
石丽娟累了,坐在西湖边的长椅上休息。夕阳像匹混了金丝的缎子,抛在水面上。
圆圆问她:“你渴不渴?我去给你买瓶水。”
石丽娟摇了摇头。
“那你饿不?”
石丽娟拉住她说:“我也不饿,你陪我坐会儿。”
圆圆在她身边坐下来,额头的汗,在晚霞里闪着微微的星芒。
她说:“你知道我爸清醒的时候,偷偷嘱咐我什么吗?”
“什么?”
“他说,我宠了你妈一辈子,宠不动了。以后,你要帮我宠着她啊。”
圆圆挑了挑眉毛说:“听见没?他把你交给我了。”
有那么一瞬,石丽娟仿佛看见了罗铁军,也是这般青春狂妄的样子。石丽娟搂了搂女儿的肩,心里为自己漫长而瑰丽的爱情,悄悄画上了句号。
罗铁军总说遇到石丽娟是他的幸运,其实她的人生有他,被他宠爱,才是福气。
只能希望,还有来生吧。依然是夏天,他会再次敲开她的门。晚风,霞光,一身的朝气,汹涌蓬勃。他还会用同样嚣张的口吻说,嘿,这就是我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