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精神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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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一个人的精神聊斋(28)

我说,鱼亮的这个新婚典礼有点和我们常见的新婚典礼不同,第三拜不是夫妻对拜,拜的是媒人,拜的是桑婆婆和老支书两口子,正是他们怜悯鱼亮,古道热肠,帮助鱼亮完成了这场冥婚。

我说,大伯,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那天下午我和鱼亮说了些什么么?我这就告诉你,我和他是来告个别的,鱼亮的这个婚姻,在我们这个世界是不可能完成的,他必须离开人世间,因为他媳妇是个灵魂。鱼亮的离开,是他自己迫不得以的选择,不是他的生命到了终点,他还有很长的阳寿,但是他不能不离开我们。

我说,那天下午,其实鱼亮的心是很悲痛的,他知道老父亲是离不开他的。他的离开,你们不能想象,他承受了多大的痛苦。那是一场艰难的抉择,一面是我们这个苦难的人间,他放心不下的血肉亲情,他己经无法解决的现实问题,一面是他渴望拥有的婚姻,你们说他该怎么选择?

我说,事实上我一来到你家里,鱼亮就心知肚明我来干什么来了,就是来和他告别的。他知道,我知道他不能不离开这个世界了,知道我们是一场生死告别。我的心里也很难受呵。我们是从小儿一起玩大的,有很深的友情,我不希望他留在人间么?我留不住他啊。

我说,鱼艳姐,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你们都知道要完成一场婚姻的代价有多大吧,我不用细说吧。若是在八十年代,三两千块钱就够了,那是我们的青春年华,很不幸,我们错过了。九十年代,一场婚姻也不过万数块钱,我和鱼亮,乐宝,同样错过了,因为我们爱不到合适的姑娘。千年后的婚姻变成了一个交易市场,娶个媳妇想花费的代价,那是吹气球似的膨胀着,一年一个打着跟斗往上窜,而我们的收入却微薄得不能说出口外,安敢再企婚姻。

我说,在这个世界上,那个男人不想要一个家,那个男人不想拥有他们的婚姻?没有吧,房子,车子,票子,我们一样都没有,你叫鱼亮怎么去完成这场人间的婚姻!

我说,大伯,鱼艳姐,你们昨夜只是做了一个喜庆吉祥的梦,你们知道:场景是那里么?你们应该在梦里也看到了桃花源般的一个美好世界,你们知道那是那里么?那是小神坡坟地啊,是我们村逝去的先人们的故乡啊!

我说,我们的先人在他们的世界里优化了他们的文化,发展并创新了他们进步的文明,诚如你们在梦里看到的感受到的气象,鱼亮能不向往么?我们能不向往么?如果有一场合适的冥婚,说心里话,我和乐宝也愿意做出这样的选择,尽管这个选择很残酷,很无奈,很无情!

我说,鱼艳姐,最后我再说说山梨花仙子吧,就是你们在昨夜的梦里,在梦中鱼亮的婚礼上,和杨老师同时从那院房子里走出来的那个姑娘,她是咱们小神坡山上那棵修炼成了的山梨树,你们想起来了么?

鱼亮老父亲终于如梦方醒,知道了救他的姑娘正是这个山梨花仙子,也明白了儿子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日子,承受的是怎样的心里重荷,走也难留也难,那是怎样的一种挣扎,怎样的一种折磨。

同时我也把无可奈何的选择权交待在了这位苦难的老伯手里。我说,山梨花仙子不是救不回来一个鱼亮,而是权衡利弊之后,不能不尊重鱼亮他自己的选择。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鱼亮了。在那个世界里,鱼亮却还在经历心灵的痛苦,走过奈何桥,在望乡台上回望着你们。我们可以说鱼亮是没了,也可以说鱼亮还活着。

我说,老伯,我理解你心情的沉痛和沉重,可鱼亮只有在那个世界,只有在我们死去的先人们的怀抱中,才能花好月圆,才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只不过他们养育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孩子,另一个世界天生的灵魂。

鱼亮老父亲此时听得心如刀绞,泪水横飞,却也不能不权衡得失,承受最后的悲痛,做出无可奈何的决择了,泣不成声地鸣咽着说,孩子,我懂了,只要鱼亮他能过得幸福了,在那里不是要个家,不是活日子,我只当看着他招赘出去了吧。鱼亮老父亲声音颤抖着,近乎是喃喃自语似地说出了下边这几个字,儿啊,你走好,老爸送你了……

我看着这个心酸的情景,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泪水滚滚而下,说出来了几句叫我们这些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听起来犹感沉痛的话。我说,老伯,在我们的现实里,我们无法不接受这个真实的,无情的,残酷的现实,我们的鱼亮,千真万确的是死了。

鱼艳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问我是怎么事先就知道鱼亮会死去的?我只能再次缓缓拉开沉重的叙事,告诉他所有的原委。

我说,还得从桑婆婆这位怀着天地间大慈悲心的小神说起。我和鱼亮,小七,在少年时代就见过这个婆婆。我把我们少年时代在小神坡遭遇桑婆婆的事情复述一遍。

我说,老伯,我不知道那个事件后,鱼亮回到家里来,和你,和他妈妈,是不是曾经说起过这件事。我是和我父母说过的,我妈那时还以为我们碰上了鬼,委屈了桑婆婆。

鱼亮老父亲无论怎么搜寻记忆,也想不起有这么回事来了。我想那时的鱼亮如果曾经在家里说过这些话,那时的鱼艳可能也会听到的,留下个记忆。可事实是,鱼艳的记忆中也没有这么回事。也许老实嘴乖的鱼亮,那时真的没有在家里说起过吧。

我说,是杨老死跟上了死鬼,不敢再走小神坡,善良的桑婆婆才不得不出手惩恶扬善,我才有机会在几十年后,得以有缘再见桑婆婆。我把护送杨老师几番过小神坡的事,也对鱼家父女讲了一遍。

我说,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弄明白了老支书是怎么死的,破除了关于老支书的一切谣言。之后就有了咱们鱼亮疯癫到小神坡讨媳妇的叫人啼笑不得的事件。我又把这些事情讲给了鱼艳听。

我说,我曾经抱怨过桑婆婆,能解杨老师之困境,为什么就不能帮助咱们鱼亮一回,是不是神仙的脑子里也起雾也走浆糊?事实上我错了,鱼亮在小神坡疯癫时,桑婆婆就动了恻隐之心。

我说,其实后来的鱼亮己经不疯癫了,只是他在世人的眼中还得装做疯癫。因为他好过来的状态下,无法承受世人的嘲笑,害怕承受世人的嘲笑,怕听到有谁翻他的疯癫史中弄出的笑话,所以继续装了几天疯癫。鱼亮是太要面子的,心灵是非常脆弱的,己经承受不起打击。我们也知道,即使父老乡亲,也不都是好人。这是常识。

我说,这也是鱼亮下决心想离开我们这个世界的真实心态。他的疯癫是桑婆婆治好的,可是如果没有一个家,鱼亮仍然是很难再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生活在熟悉的人事中的,这也是迫使他做出离世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说,有关鱼亮会离开我们的世界这个情况,并不是山梨花仙子和桑婆婆告诉我的,是杨老师说露了嘴,不小心透露给了我。但关于鱼亮的婚姻安排,则是桑婆婆精心策划了的,也是鱼亮痛苦选择了的,要不然桑婆婆和山梨花仙子,怎么敢叫一个大活人回去!

我说,至于鱼亮是怎样自绝了性命,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他是在离世之前,采取了另一种高级形式的自杀吧。

我离开鱼亮家,走出鱼亮家的院子时,和小七碰了个正面。我知道小七今年一直都不在村里,在南方那个地方修隧道,我们想说说话,也只能在电话里。事实上,我们都和小七有些隔离了,毕竟小七是有家的人,怎么说和我们过日子的心态也不一样了。

小七看见我就笑,打了个招呼说,在家呀,这么早就过来看鱼亮?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家?也没听你在电话里说一声。小七说,回来两三天了,正说着歇两天,再混混咱们的哥们,喝顿酒,开开心,想不到鱼亮这个人好好的就没了。我也是过来看看他爸的。这就是人情味,人之所以为人,身上就不能没有这个味道。

小七给我一支烟,我们站在路边说起话来。小七脸色惨白,表明工作条件可能不大好,或者是患有什么病,不过精神状态是很好的。小七没有什么悲伤,只有感慨,鱼亮的死对于他来说就是个意想不到。小七说,我恰好回到村里来了,又是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个情况,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怎么说咱们也是一起长大的呀。

我说,你是该有这个心,最后一回了,日后再想看到这个人,不可能了。你进去吧,鱼亮在床上躺着呢,睡咱人间的床,就只有这几天了。他爸爸还活在这世上,他想入土为安还不够资格,还得当几年林管看几年山去。

我说的是民俗,也抒发的是情怀。在我们这一方水土上,不管你活了多少岁死去了,那怕享年八十岁,只要你父亲还在人间,你也是不能被埋到祖坟里去的。这里有个伦理次序,约定俗成,那怕时代天天都发生着巨大变化,这种民俗文化也不可能叫你开个先河。所以至今,鱼亮他母亲的棺材还被囚在青山脚下,老百姓便把这种情况描述成了当林管员看山去了。鱼亮的身后事当然也是这个样子。

小七说,我们这一茬人,鱼亮是第一个先去了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我们还正是应该好好活的年龄,这个人就先死了,我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头都大了。咱们这才活了多少岁,就要开始放鞭炮了么!人生有太多的无常,不可预料啊。

小七说了一个生动的比喻,放鞭炮。那鞭炮是大小一至串成一串的,点燃了,过新年是喜庆吉祥除旧迎新,扫除一切晦气。娶媳妇是喜气洋洋填人加丁,是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是宣染吉祥如意。为人发丧,白事入门,可就叫人悲伤难过了。又何况小七指向了我们这一茬人,言下之意当然说的是世事无常,人生难料。

我说,小七,鱼亮是个例外,你可不能这么想了去。

小七当然知道鱼亮己经疯癫好几年了,鱼亮的生存状态当然是清楚的。他不清楚的是鱼亮怎么就会突然离开这个世界。我和乐宝当然都有小七的手机号,平素当然也联系联系聊几句夭,也只不过是聊几句天,并不可能长篇大论地说事情。

小七说,也就是感慨感慨吧。不和你说了,我进去了。你先忙着,回头咱们好好聊聊。我说,小七,你还住几天?

小七说,我们现在人都很忙,总是忙得陀螺一样团团转,可一年也赚不回几个钱来。养家的压力是很大的,儿要花钱闺女也要花钱,还算是老人家知足,我爸我妈不是很烦我。我们这些顶梁住那敢消停下来,更不敢像鱼亮这样,就天塌地陷了。所以我听说鱼亮没了,全身上下都麻了一阵。

小七说,暂且我不走了,鱼亮和咱们怎么说也是发小,我得抬抬他,尽到个友情,我得送他上路。最后一回了,人不能活得无情无意无味道。倘若我在南方,在工地上,说回来送送他,也是不可能的。可是我正好回来了,怎么可以说走就走不管管呢。

我的眼圈大摡红了,想流泪。小七说的抬抬他,意思就是要抬鱼亮的棺材,把这个人送出村去,送到该去的地方。

我说,小七,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你有家,才没工夫抬棺材送父老了,你过去也是抬了不少棺材的。我和鱼亮因为总是常年在村里,从能给人服务开始,这辈子没有什么作为,可抬棺材是数不清抬多少回了。咱们村百分之八十的老人,我和鱼亮,乐宝老支书两口子,正是他们怜悯鱼亮,古道热肠,帮助鱼亮完成了这场冥婚。

我说,大伯,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那天下午我和鱼亮说了些什么么?我这就告诉你,我和他是来告个别的,鱼亮的这个婚姻,在我们这个世界是不可能完成。可是我们谁想到过,这哥们也轮上我们抬出去了。

小七说,你别心寒,你别难过。我看见你流泪了,动大感情了。鱼亮是个好人,我们怎么能不抬抬他。我琢磨着鱼亮不可能在村里停灵十天半月的,没这个资格,也就三天五天事吧,送走了这哥们,咱们得好好聊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