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不做亡国奴的人们
(代序)
1945年7月,退入苏联的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官兵在周保中旅长的指挥下,先盟军一月突然对我国辽吉黑三省57个战略要地发动空降作战,建立桥头堡和电台,唤醒地下组织,成为光复这片黑土地的先驱。
战斗是残酷的,教导旅无线电营政治副营长王一知中尉(女)在日记中记述这些与日军苦斗了14年的中国战士们,东北抗日联军最后的老底子打得极为英勇——“在最后的一个月里,我们牺牲了一半以上的人员。”
但是,他们终于打回来了。那些凯旋的老战士疯狂地亲吻这块土地,这是他们的祖国,这是他们的家。
位于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南野营的烈士公墓
13名烈士长眠在黑龙江对岸弗雅斯克营地的绿草丛中。他们在敌军的重兵压迫下宁死不降,过江休整,却再也没能回去。他们在归国之战的准备中牺牲,并被埋葬在了这里。黑色的碑文仿佛一只忧伤而不甘的眼睛,眺望着并不遥远的祖国,让我们耳边仿佛响起了赵尚志将军在牺牲前的呐喊——“我是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死我也要死在东北!”
这就是那场民族抵抗战争中东北军民的缩影。
萌生写这样一本书的想法,是从一年前开始的。那天,接到一个日本旧书商的电话。因为我经常从他那里购买旧图书,所以他发现与中国有关的旧书,常先和我联系。这一次,他告诉我有人愿意出让一部其先人留下的照片集,问我有没有兴趣。
根据描述,这部照片集的主人原是一名日本二战时期的下级军官,名叫“铃木”。此人1937年被征召从军,到达中国东北,故此,拍摄了很多当时当地的照片。此人死后,其照片集被作为遗物送回日本。其遗族将这部集子捐赠给一个老兵会组织。现在,这个老兵会因为人员死亡殆尽,仅有第二代成员不能维持已经解散,这部照片集遂为书商所收集。他问我是不是去他店里看一看。
因为刚刚做了一次考察回来,十分疲倦,我有些犹豫。那位书商大概感到了,于是提醒我这部集子中有很多当时战斗的照片,知道我对军事历史感兴趣。他认为这可能是我想要的东西。
战斗?1937年,东北应该已经沦陷了六年,那里的日军在和谁战斗?
我忽然意识到——那是东北抗日联军啊!
因为条件太艰苦,东北抗日联军的战斗历史,极少有照片佐证,假如这部照片集与他们相关,其历史价值难以估量。我告诉他自己会立即前去。
我迫不及待要看,但又不能表现得太急切,于是,上茶,谈天,然后,才是看货。
从扉页来看,这是日军军官铃木在“满洲国”的个人留影,题名为《在满纪念》。粗粗看来,其内容颇为丰富,例如,有日军的慰安所和满洲慰安妇(即强迫中国女性担任的慰安妇)。
但是,很快,就发现了一张又一张与战斗有关的照片。
我想,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说你开个价吧。
这位书商和我算是老打交道了,人品不错,他开了一个如此的价格——第一,要买必须全本,不能分着买;第二,小号照片——(我看在2寸以上)一张100日元,中号照片一张200日元,大号照片一张500日元,相册本身和铃木的照片说明白送。
就是这一部了。镂制的封面显示其质地颇为不菲。
1938年,林口河岸,突袭抗联营地的时候,日本军官铃木的战马被抗联战士击毙。
1938年,抚远,大讨伐中日军与东北抗日联军的战迹,战斗引发的烈火还在大雪中燃烧。
这个价钱公道吗?他拿着计算器问我。
公道?我心中觉得他的价钱,确实很公道了。要知道,这不是印刷品,而是照片,底片也大概早就毁掉了,具有独一无二的性质。1938年的老照片,100日元,也就是8元人民币一张,这实在不能算贵。不过,我还是没法接受这个价钱。因为这本相册的照片太多了,共计八百余张,里面很多与抗联无关,是在华日军的生活照、和苏军的对峙、当地风景人物等,如果都是小号的,要八万日元,里面还有中号和大号的,书商算下来,共计要十万六千多日元。这样,就折合人民币八千多元。
萨是工薪族,花八千多元买一本相册,还是要讲讲价钱的。我们谈了,价格降到十万日元,书商再不肯降,说再降就没有利润了。我说你收这个相册一定花的钱没有这样多。书商笑笑,还是不同意降价。因为天太晚了,我决定次日傍晚再去谈,开的价钱是六万日元,相当于五千人民币,我的心理价位,再高一两万,也可以接受。
不过,第二天上午,在公司里的我却总有点儿神不守舍。总觉得那些照片在呼唤,特别是下面这张我看到的照片。
一名牺牲在雪原林海中的抗联战士死不瞑目的面孔
我可以想象,在百倍敌军的重围中,这名抗联战士边打边退,直到在这片松林中被敌弹击中,他卧倒,用手枪继续抵抗,又接连被命中,终于牺牲。但直到战死,依然保持着射击的姿势。日军小心翼翼地接近,一名日兵用脚踢开他的枪,把抗联战士的面孔翻过来,证明他确已死亡(他的腿依然保持着军人射击的姿态,却面孔后仰,右手甩在一边,故我如此推测)。这时,携带着相机的铃木走过来,拍了这张照片。
1938年,东北沦陷已经七年了,他们是怎样战斗过来的?他们可知道在南面,整个中华民族的抗战已经开始?不知道这些照片背后承载了多少历史。这一天都让我不安。如果这部影集被别人买去,我会怎样后悔呢?算了,今晚再去,哪怕他不肯让价钱,我也要把它买下来。希望,不要太晚。
就这样,我一面心神不宁地做着工作,一面在我的博客里提了这件事。
不料,仅仅几个小时,将近两百条网友的留言就像雪片一样跟在了我的博客后面。
大多数是东北的同胞,也有来自云南、山东,还有西北的,都是和我一样普通的中国人。
几乎所有的跟帖,都是一个声音——
把它带回家吧!
你知道,抗联的照片只留下了17张,多少战死在白山黑水的烈士,包括军长师长级别的高级指挥员,都没有照片留下。把它们带回来吧,让那些奋战到最后一刻的英雄回来吧——哪怕是在敌人的照片中。
钱,不用你付,你只要给个账户。
你去把它拿回来,只要在网上发一句话——“它是我们的了”,我们在线上等待……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我被我的同胞深深地震动了。
那一天,我提前下了班,没有再谈价钱,直接买下了这本相册。那名日本书商诧异地听我说了原委,沉默片刻,给了我一个相当好的折扣。
然后,在最近的网吧,我立刻发出了一个简短的消息——
铃木的《在满纪念》到手了。
也就在此时我发现,这一天是中秋节。
日本没有中秋节,我已经基本忘掉了中秋节的感觉。但我也不甚在意,前几天,上海文广电视台拍摄中秋专辑,找了我做嘉宾。问到我对中秋节的感受,我的回答是:
中秋只在我心中,而不是在日历牌上,所以,我们可以把每一天作为中秋节,日期并不重要。
今天,世界越来越小,小到48小时以内,你可以从地球任何一个角落赶回家;我们的家却越来越大,大到我们的家人可能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所以,中秋是哪一天并不重要。从书商那里出来,我只觉得这一天是一个感恩的日子。
感谢卖书人的宽厚。感谢家人的理解。感谢朋友们的支持。感谢冥冥之中抗联的英烈们让这本带着我们的历史的孤本照片集,无巧不巧地落入我们自己人的手中。821张照片,它,已经是我们的了。
粗粗翻阅一下,包含的照片主要反映了1938年前后日军在汤河、依兰、桦川、萝北、林口等地的作战活动,拍摄者铃木还曾被调到宝清和公主岭集训,专门研究对抗联的作战。在此期间,他又随其他部队“实习”,在长白山和抗联部队进行了战斗。
铃木的驻地在杨荣围子,是日军在黑龙江省东部和抗联作战的一个前进据点。已经在标注中发现了“赵尚志”的名字,这部照片集,有可能对研究抗联和东北抗日战争史提供新的参考。
于是,这个中秋就不再平常了。从网吧出来,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在云中穿行,有无限感慨。天虽然黑,但我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萌生了一个要写一本书的念头。
全国的抗战,我们打了八年,只有东北,从1931年“九一八”那一天,沈阳公安局商埠一分局南市场分所警士高曙光的牺牲开始,直到1945年8月15日,抗联战士李遇迟从日军七三一部队的大屠杀中顽强地爬出牢房,我们整整打了14年。
这14年中,有东北抗日联军宁死不屈的奋战,有东北军正规军忍无可忍的抗击,有义勇军揭竿而起的吼声,有绿林武装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拼杀。白山黑水之间,到处都有不甘心当亡国奴的中国人抵抗的身影。
东北,是我国抗战史中,自然环境最恶劣,敌我力量对比最悬殊,拼杀最惨烈的战场,连抗联两任总司令都战死沙场,所以,我国对这段历史的记录显得破碎不全,特别是一些口述回忆,往往得不到史料的证实。
然而,当时的日方军警却保留下了大量的相关资料。例如,新近发现的日本外务省警察部队在东北的作战记录,仅延边地区与抗联交战的资料就达四千多页。而日军普通官兵也往往在战斗中留下照片。这些照片多半带有日军宣传武力、炫耀战功等意味,但是,排除掉这些信息,我们先人当年在黑土地上英勇奋战、宁死不屈的身姿就会呼之欲出。
甚至,在有些照片和文献中,还可以看到敌人对我方抵抗战士的敬佩之意。
例如,在日本《朝日新闻》报道杨靖宇将军殉国的新闻中,提到日军讨伐队员面对杨将军的遗体忍不住发出“男儿之泣”。而顽固的武士道徒,在最后时刻劝降杨将军不遂的日酋岸谷隆一郎也在采访中感叹:“设若自己身处和他同样的位置,必要做出与他同样的选择。”
日方照片中的梧桐河金矿旧址,抗联曾与日军反复争夺此矿,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赵尚志就是在袭击该金矿的战斗中壮烈殉国的。
在锦州外围奋勇抵抗,击退日军进犯的东北军中山号装甲列车官兵。
何不从当时敌人的镜头,来诠叙我们当年的抗战呢?
于是,在将近一年的劳作之后,就有了这本书。
这不是一本全面诠叙东北抗战的书,所以一些非常重要的事件并不包括在这本书中,也有很多非常重要的人物未被提及或重点描述。这本书的意图是通过一个个中国抵抗者、一个个抗击的战场在敌方资料中映射出的片段,如同多棱镜一样,立体地反映出那段艰苦而不屈的历史。
这是一场史诗般的抗战,整整14年,暂时离去的战士始终眺望着这片土地,如受伤的虎,舔着伤口等待着打回来的日子,没有离去的抵抗者前仆后继地守护着这片土地。杨靖宇、赵尚志,两位东北抗日联军的总司令先后战死沙场。但中国人的战斗仍在这块土地上继续。抗联第十军一部,扼守九十五顶子山根据地,一直坚持到了抗日战争胜利。日军在作战地图上始终将他们标为“双龙(即第十军军长汪雅臣的报号)残部”。由于与世隔绝,他们在日本投降之后仍在就地据守,直到被周保中的交通员田仲樵(后来的东北烈士纪念馆馆员)带人接应出山。
1935年抗联成了一支孤军,1941年第十军军长汪雅臣战死,这些第十军的战士成了孤军中的孤军,但他们却苦苦坚持了五年之久。这支部队共约两百人,五年,合起来正好是一千年的抵抗。
他们出山后大多选择了解甲归田,没有人成为高级干部,所以他们的业绩不被人们记得。然而,他们却用这一千年的抵抗宣布,中国的东北在那次战争中从来没有全境沦陷。
201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