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宋代建阳为闽学与刻书中心
宋代建阳刻书兴盛最为直接的动力来自儒学的发展,而建阳成为刻书中心,则跟闽北成为“道南理窟”密切相关。理学是以研究儒家经典的义理为宗旨的学说,所谓“义理之学”。朱子理学代表了宋代儒学的最高成就,因为朱熹生长、师承、讲学基本都在闽地,所以又被称为闽学。北宋,“海滨四先生”陈襄、陈烈、周希孟、郑穆“相与倡道于海滨”[1],成为闽学之先驱。南宋,游酢、杨时将洛学南传,杨时、罗从彦、李侗与朱熹一脉相传,其时闽北还有刘子羽、刘子翚等刘氏数代忠义、理学名人,胡氏一门父子叔侄五贤,蔡元定一门父子祖孙九儒,闽北理学家扎堆出现,代代相传,福建成为儒学传播最稳固的地区。由于朱熹讲学著述活动主要在建阳,朱熹在建阳考亭创办的沧州精舍在朱子学术活动中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朱子闽学又被称为“考亭学派”。朱子闽学和书坊刻书同时而兴,元代理学家建阳熊禾有言:“文公之文,如日丽天;书坊之书,犹水行地。”[2]闽学与建刻,犹如双峰并峙,两者可谓相辅相成。由于闽学的繁盛,南宋闽北一带书院林立,吸引了全国不少学子前来访学问道,闽北成为重要的教育中心之一。闽学的发展,更加促进了教育的发展,教育的需求推进了刻书的发展。建阳刻书的繁盛又促进了闽学的发展,朱熹及当时理学家的著作大多由建阳刊刻传播。而闽学对于建阳刻书的深远影响,则绵延至于此后数百年,至于明代以通俗、娱乐为主的小说,仍然因闽学影响而呈现出不同于其他地区的风格面貌。
建阳成为闽学和刻书的中心,与建阳处于闽北的地理位置密切相关。
建阳在武夷山麓南面,为出入闽地的必经之地。北方汉民入闽的迁移路线有陆路和水路,陆路一般是从江浙地区翻越武夷山,水路则是沿海南下。北方移民缺乏航海装备,当时水路危险性也大,因此绝大多数都是经行陆路而来。唐宋以前入闽陆路最主要的是分水关路与柘岭、仙霞岭路,都在闽北境内,所以北方移民进入闽地首先到达的是闽北。《建阳县志》曰:“中原离乱,则士大夫莫不扶老携幼,避诸闽中,而建又为闽之都会。”所以,来到建州的人很多。[3]《建安志》谓:“自五代乱离,江北士大夫、豪商巨贾,多逃难于此。”[4]五代时期福建人口增长最多,福建各地又以建州人口增长最多,这一区域增设了顺昌、松溪、归化、建宁、延平、富沙、剑浦等七县。由于建州过于庞大,南唐统治建州时割出剑州。宋初杨亿《建安郡斋三亭记》道:“建安大邦,保界闽粤,绵地八百里,生齿十万室。”[5]
由于接受移民最多,儒学水平最高,从五代到宋代,闽北都是福建文化高地。五代十国时期,南唐文学最盛,闽国大约排第三。闽北处于闽国与南唐交界处,后来闽国三分时为南唐据有。或因得两地人文之精粹而人才最盛,南唐著名学者中不乏闽北人,如闽北三大才俊江文蔚、江为、杨徽之;又如朱弼,建安人,精究五传,旁贯数经,任庐山国学国子助教。五代以后,中国经济文化重心逐渐南移。南宋,由于特殊的政治形势,福建,尤其是闽北,成为南方文化中心之一。南宋金盈之《新编醉翁谈录》卷二《荣贵要览》首为《戊辰亲恩游御园录》,记载嘉定元年(1208)建安邵武新科进士聚会的情景:
嘉定改元,五月甲辰,主上临轩策进士。辛酉壬戌,胪唱于集英殿。建安昭武,正奏名十有二人,特奏名十有七人,宗室取应一人。以六月戊寅,讲乡会于聚景园。谢(源明)月光、赵(善恭)作肃、刘(爚)晦伯、窦(思文)文仲、李(正通)彦中、雷(霆)复之、徐(应龙)仲通、赵(善槱)材父遣书币来相席。邹(应龙)景初先自章贡致馈,至是还朝,复主盟斯会。黄(格)诚之、李(曼卿)仲硕、蔡(以中)正孺、李(桂)景诜、王(洪之)涂叔、真(德秀)景实预焉。调官较艺中都者三十人同席。先言还,弗及与者。时中书舍人太子庶子直学士院邹(应龙)景初禀东宫,面奏得圣旨,特借御园……[6]
建安邵武一科进士三十人之多,可见闽北人才之盛。在京城借御园开同乡会,呼朋唤友、活跃异常,令人想见其显贵荣耀、意气风发。闽北地区文化之繁盛由此可见一斑。
闽北地区经济文化在南宋时期发展至顶峰,有其天时、地利、人和的诸多原因。《福建通史》论及宋代南方区域开发的不同层次,谓:南宋所辖区域内,经济文化较为发达的是东南的江南东路、江南西路、两浙东路、两浙西路、福建路,以及四川的成都路。而成都路文化虽然发达,但与东南诸路相比,一是地方较小,二是位于抗金前线,三是对南宋来说过于边远,所以,南宋的文化中心只能是东南诸路。东南各路的中心恰在四路交界的武夷山,若以武夷山为中心,以武夷山与南京的直线距离(约300公里)划一个圆,恰好将东南城市的精华都划入范围之内。宋室南迁后,定都杭州,闽北距离杭州不远,又是南方山林文化最发达的区域,所以,成为文化人的一个据点。”又因为“远离前线的文化发达区,也只有福建一个了,因此福建能成为宋代文化最发达的区域。宋朝将南外宗正司与西外宗正司安置于福建,便反映了这一考虑。基于同样的理由,南宋时的福建山区成为北方文人学士荟萃的地方”[7]。所以,宋代福建儒学高度发展,并形成理学的高峰——闽学,实为中原文化在福建的延伸,又因独特的时代和地理条件而得到飞跃性发展。正是在这样的天时、地利中产生了建阳刻书之繁盛。
儒学在福建的传播与发展,还得力于中原世家大族之入迁。中原士族举族南迁聚居闽北,在当地文人著作及方志、族谱中多所记载。比如宋代文学家杨亿为杨徽之书写行状云:“公之先,华阴人,永嘉之乱,流寓江表,占籍上饶郡。凡十余世。唐上元中,刘展叛涣,吴会骚然。公之六代祖遂举族避地于建安吴兴,因为著姓。”[8]如建阳《庐峰蔡氏族谱》记载,其入闽始祖蔡炉曾任东昌刺史,同妹夫刘翱及西河节度使翁郜,率领五十三姓入闽,定居于建阳一带,蔡炉为蔡氏九儒之源。[9]北方内地移民举家连族入闽、定居闽北的记载不胜枚举,宋代大儒游酢、杨时、胡安国、朱熹等家族也都在不同时代迁入定居于闽北。
《(万历)建阳县志·人物志》首列儒林游、朱、蔡、刘四世家,记其“师友之渊源,或父子兄弟相祗承”[10]。四世家皆先后从各地迁入福建,定居建阳,名儒辈出。如游世家,其先建业人,有名五丈者筑居于建阳长平,游氏有游复、游醇、游酢、游操、游九言、游九功、游开等儒林名流。朱世家朱松为徽州婺源人,由进士授建州政和县尉,举家入闽,此后有朱熹、朱塾、朱埜、朱在、朱鉴、朱浚、朱沂、朱彬,历代传承,克绍家风。蔡世家即上述庐峰蔡氏,其先弋阳郡人,唐昭宗时蔡炉从王潮入闽,为建阳长官,卜居麻沙镇,累传至宋代而有蔡谅、蔡发、蔡元定、蔡渊、蔡沈、蔡沆、蔡模、蔡杭,一门清俊而博学。刘世家则来自京兆,自唐刘翱之后,传至宋代有刘颌、刘勉之、刘清夫、刘崇之、刘子寰、刘淮、刘懋、刘纯、刘爚、刘炯、刘垕、刘填、刘钦、刘应李等。
《(万历)建阳县志》序刘世家曰:“刘之先以诗文著者,代不乏人。自文忠公从元晦游,始崇尚经术……其子若孙皆师事元晦,以儒知名……累数叶而明经饬吏者彬彬然盛也。然吾闻刘氏有五忠,皆以身死国,凛然犹有生气,邑人每传之而奉祠庙貌不绝也。”[11]刘翱为唐末开国公,昭宗季年,与其弟金吾将军刘翔、将作监簿刘豳入闽,刘翔居崇安五夫里,刘翱居建阳麻沙,刘豳居建阳马铺。卜居麻沙镇南之刘翱,手植樟木,大数十围,且建祠以祀鼻祖汉代刘向,至宋代,裔孙刘中创瑞樟书院,与其兄子翚讲道其中。[12]这个家族不仅是儒学世家,而且有“五忠世家”之称,因为刘翔之八世孙刘韐谥曰忠显,刘韐之子刘子羽谥曰忠定,子羽之子刘珙谥曰忠肃,刘翱七世孙刘颌谥曰忠简,十二世孙刘纯之庙号赐忠烈。建阳自宋至明著名的刻书世家刘氏,应该多出自这一家族。宋代刘氏私家刻书数量最多,刻书内容多经史儒学、名人著作,从“一经堂”、“天香书院”、“麻沙刘仕隆宅”、“麻沙刘将仕宅”、“麻沙刘通判宅仰高堂”、“麻沙镇水南刘仲吉宅”等家刻题署都能感受到刘氏刻书的家学渊源。元代刘应李化龙书院曾刻刘爚著作《云庄刘文简公文集》十二卷《外集》十卷《年谱》一卷,至明代正统九年(1444)刘爚九世孙刘稳重刊。明代著名刻书家刘弘毅亦为刘氏后裔,其慎独斋所刻仍以经史为主,皆为精品善本,所刻《十七史详节》以“五忠后裔”、“精力史学”相标榜。刘氏为建阳刻书之大族,学术渊源有自,源远流长。
士大夫家族入闽之后往往聚族而居,聚族而居有利于家族适应环境,也有利于保持传统、形成家族文化。福建各地至今保留着很多古村落、古民居,几乎每一姓氏都有自己的族谱、宗祠,其中保留了不少家族的家训,宗祠楹联也往往表现了重儒崇教的家族文化,这些都是各代移民聚族而居的文化遗存。入闽家族带来中原地区重视教育的传统,很多家族为教育子弟而开办书院、塾学。如南唐尚书熊延祕提兵入闽,遂家于建宁[13],后来卜居建阳。熊氏聚族于建阳崇泰里(今建阳莒口),建鳌峰书院以教育子弟,后人称其地为熊墩。熊延祕后裔人才辈出,熊人霖《建阳熊氏儒籍记》历数自南唐熊延祕、熊博至于明代熊宗立,熊氏东西两族一共27人,多儒学名家。如宋末元初熊禾为朱熹三传弟子,著名理学家,继承和弘扬朱子学说,著有《四书标题》、《大学广义》、《学庸或问释义》、《易启蒙通义》、《尚书口义》、《书集说》、《春秋通解》、《三礼传义》、《三礼考异》、《诗选正宗》、《农礼兵刑稿》等。熊禾入元不仕,隐居武夷五曲,构筑洪源书院,读书讲学,晚年回到熊墩,重建鳌峰书院,从学者众。至正癸巳(1353)熊禾曾孙熊坃刻熊禾著作《勿轩易学启蒙图传通义》七卷于鳌峰书院。成化三年(1467)熊坃曾孙刻《熊勿轩先生文集》八卷。熊氏“至明人文日盛,孙枝蕃衍,黉序济济,多岁荐者,其熊屯密溪,亦皆西族系儒籍,而东族别有谱,两族之分于汀、邵、泉、漳者,不可胜纪,科第项背相望云”[14]。建阳书林熊氏祖于宋代熊忠信,理宗端平乙未进士,忤贾似道而被贬,遂弃官不仕,自号梅隐,此即熊氏书坊梅隐书堂之来历。熊氏刻书代有其人,至明代尤盛。
世家大族入闽并兴办教育,无论对于闽学的形成和发展,还是刻书业的兴盛,乃至闽文化全面兴盛、名人辈出,都有着深远的影响。宋代建阳刻书以家塾型私家刻书为主,如建安黄善夫家塾、刘元起家塾、陈彦甫家塾、虞氏家塾、曾氏家塾、蔡梦弼家塾、魏仲举家塾、魏忠卿家塾、梅山蔡建侯行甫蔡氏家塾等,刻书内容以经史为主,也有一些诗文集,可见刻书与家塾教育的密切关联。
建阳刻书兴盛于宋代,是与中国文化发展至宋代的积累和转型相关的。这个转型很重要的方面在于文化下移,其实就是精英文化的普及。特别在南宋,因为福建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成为中原精英文化聚集、传承和发展之地。建阳,作为闽学的核心区域,有着精英文化的深厚积淀。刻书,正是文化厚积薄发的表现;刻书事业,正是精英文化普及的方式,所以,建阳刻书对此后文化的传承发展,对于国民教育、开启民智具有重要意义。正是以此深厚的刻书文化为背景,建阳刊刻小说作为建阳刻书的一类,始终以教育和普及为基本理念。
[1] 〔元〕脱脱等《宋史》卷三二一《列传第八十·陈襄》,第三十册,第10419页。
[2] 〔元〕熊禾《重建建阳书坊同文书院疏》,《熊勿轩先生文集》卷四,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8页。
[3] 〔明〕魏时应等修《(万历)建阳县志》卷一《风俗》,《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第12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版,第285页。
[4] 〔明〕黄仲昭修纂《八闽通志》卷三《地理》,上册,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2页。
[5] 〔宋〕杨亿《武夷新集》卷六,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08页。
[6] 〔宋〕金盈之《新编醉翁谈录》卷二,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8页。
[7] 徐晓望主编《福建通史》第三卷,第19—20页。
[8] 〔宋〕杨亿《杨徽之行状》,《武夷新集》卷十一,第17—18页。
[9] 参见蔡占祥等修建阳《庐峰蔡氏族谱》卷一,第一叶,建阳市图书馆藏1917年建阳木活字本。
[10] 〔明〕魏时应等修《(万历)建阳县志》卷六《人物志》,第396页。
[11] 〔明〕魏时应等修《(万历)建阳县志》卷六《人物志》,第406页。
[12] 〔明〕魏时应等修《(万历)建阳县志》卷二《建置志》,第310—311页。
[13] 〔明〕熊人霖《建阳熊氏儒籍记》,《鹤台先生熊山文选》卷二,日本内阁文库藏清初潭阳余震等校刻本,第一册。
[14] 〔明〕熊人霖《建阳熊氏儒籍记》,《鹤台先生熊山文选》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