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家户户挂白幡,长街泣声不绝耳
自《南京条约》签订后,上海成为向外商开放的通商口岸,陆续开辟英、美、法租界,1862年法租界退出联合,自设公董局,隔年,英美租界合并,统称为公共租界,并逐渐发展扩大。淞沪会战中,日军将公共租界北至周家嘴的北区和东至上海宝山交界处的东区作为进攻国内军队的基地,路景然的哥哥,路景行,就死在那里。
如今鞋厂位于上海公共租界西部越界筑路区内,因其性质特殊,是介于租界与华界间的半租界地区,势力交错,警卫模糊,暂由意大利军队防守,区内各机构得以在动乱战争中继续运行。
也为逃难至此的民众带来一丝希望与庇护。
徐老三口中的再开几天,绝非仅几天的意思。他是在试探此事是否有缓和余地。
她本应做足了准备,却总在话到嘴边时失了声。
工人哀戚祈求的眉眼历历在目,不断侵扰着她的思绪,她心中乱做一团,可笑她也不过区区世间一蝼蚁,身沉浮于乱世颠簸,不见彼岸,心却尤悲悯世间苦难。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念、不可想、不可心比天高,自取灭亡……却无法操控眼前不时交替着的景象。然,稍有动容,脑海中又立即浮现父亲临终前郑重嘱托的画面,一时间心愧难掩不知言,仿佛百把绣花针细细密密将她刺穿。
要怎么做?
能怎么做?
该怎么做?
她难以抉择,最终心事重重的离了厂。黄包车来缓缓行驶在水渍泥泞的道上,听着街市里脚步匆匆踩在积雪上的嘈杂喧嚣,她目光逐渐放空,直至眼前迎面掠过纷然某物,她仰头去看,迷茫望着漫天飘零的纸钱。
“哟,小姐,前头赶上出殡了,要不绕个道儿?”
车夫脚程慢了下来,预备着转弯换道。
“不必,没什么可忌讳的,就这般走吧。”
三个月战火厮杀,二十五万英烈亡故,从去岁,到今春,家家户户挂白幡,长街泣声不绝于耳。人们早已见怪不怪。
“得嘞,小姐不介意就好,先前的几位老爷总有这些个的顾忌,这不得提前问问您。”
出门撞棺,毕竟不大吉利。
“有时尸身可安葬,也是种福气。”
遥记得去年冬季,寒风凛冽似刀,漫天阴霾沉烟喧,举家焦急待舟人,却未料,惊闻船毁人亡命殒魂消,迁移路断。同一时间,哥哥路景行战死前线,尸骨无存。父亲闻此噩耗,腕惋难抑,一夜间,徒生白发,缩背塌腰。母亲抱着儿子昔日衣冠,语不成句,悲伤晕厥。
思及此,路景然心中便如撕裂般颤痛。
她捂着心口,一手紧扣着糕点铺的门框以稳身形。稍舒缓后,她抬眸见面前飘落一地的黄白纸钱正在被褴褛老幼哄捡。
一不留神纸钱浸了雪水,蹒跚老人满脸心痛的将其夹进掺着芦花的破棉袄里烘干。
她略微失神,直至感到大衣细微拉扯感。低头一看,竟是不知何时自己衣角也沾了天圆地方的纸钱,一身形瘦小满身脏污的小童正小心翼翼的揭下纸钱。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顿时一惊,忙不迭拿着湿漉漉的纸钱拔腿就跑,摔在雪地里,爬起来,低头查看怀里的东西,又随手擦擦冻红的鼻尖,嘿嘿笑着。
“爷爷,我又捡了好多纸钱,可以填饱肚子啦!”
“哎,乖孙,等下去了,爷爷给你买,都给你买……”
她望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缓缓从明亮覆雪的大街,走进昏暗逼仄的巷子里。
天悯人间苦,散雪作纸钱。
那一瞬间,一阵酸涩无力之感侵袭她的四肢百骸,涌上心头。她甚至无力行走。
到家时,母亲阮如安已经理好了家产,正捏笔愁思画下又一个圈圈。见人来,招呼着:
“漫漫快来,重庆,成都,西安…侬说去哪好?”
路家明病重时为她们母女选了西部地区,虽路途遥远,却可远离战火,稍得安稳。阮如安提笔犹疑思忖着人与钱与地势风俗,却总觉着各中失意难解。
“西安太冷,成都嘛难进难出,重庆都是山,坐船去也好,就是水路么…侬手里拿着啥物事儿?”
“栗子蛋糕,刚做好的。”
她将蛋糕提到桌上,学着曾经父亲的模样,切下一块叉上叉子送到母亲面前。父亲每每出门,归家时都会从凯司令那买一份栗子蛋糕,母亲很喜欢这味道,时常与父亲一同坐在沙发上腻歪,将奶油沾上一点偷偷抹在父亲脸颊上。
如今母亲习惯的食指又沾了奶油,却在欣喜转身的一瞬间,笑容徒然凝固。须臾,又温婉道:
“好吃的哦,漫漫也来一块儿。”
她眼神闪烁着水光,将食指含在嘴里,给路景然也切了一块蛋糕。
“姆妈,我在凯司令门口,遇到个小孩,浑身脏兮兮的,在捡纸钱。”
路景然拨动着叉子,嗓音轻飘飘的,眼眸半敛,叫人瞧不清神色。
阮如安动作微顿,须臾又自然而然道:“那就分给他,纸钱嘛又买不了东西了,这年头吃不饱穿不暖的满大街是,我们虽也不是大圣人,但一份蛋糕的钱还是有的咯,遇着一个就帮一个嘛。”
路景然却轻轻摇头。
“姆妈,有个事想跟姆妈商量下。”
她一路上都在思索着如何开口。毕竟这事关乎着逝者之遗愿,和她们的未来。
栗蓉绵密香醇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而开,她开始娓娓道来今日街上所见之景。
上海开埠后,外国人不断涌入沪上,建高楼,设洋行,处处灯红酒绿,恍若世外桃源,吸引大批逃难百姓在英美租界的庇护下做工谋生。
路景然归家途中瞧见了十里洋场内繁华高楼里进进出出的矜贵,亦瞧见了平坦大街上骑着洋车夹着人造革公文包行色匆匆的职工、街巷里穿着破烂棉衣拉着黄包车满头大汗却不敢歇息的车夫、逼仄街角处鬓发斑白埋头苦干的老匠人、和漆黑甬道里枯瘦如柴的女子抱着毫无生气的孩子奄奄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