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放蜂人
枣林峪位于一个山坳里,山坡上到处是弯腰弓背的老枣树,树龄已达300年。据说,在这儿种枣树始于清朝的一位总兵。他在这儿驻扎时强令百姓种枣树和板栗,不从命者杀头,种不活的挨板子。百姓敢怒不敢言。不过,等枣树和板栗郁郁葱葱地盖满山坡时,百姓对总兵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了。树多雨水也多,万一碰上荒年,还有一份铁杆儿粮食可防饥哩。“大跃进”那年到处砍树,周围都成了秃山。但枣林峪一则偏远,二则百姓拧着劲儿不让砍,才算保留了这支树脉。
鲁段吉军和小丁租了一辆雅马哈摩托进山,在枣林峪沟口找到了张树林。一辆轻型卡车停在鹅卵石的河谷里,顺着山沟一溜儿排了几十只黄色的蜂箱,山沟旁扎了一顶帐篷。走进枣林,到处是细碎的白色枣花和淡淡的甜香,黄褐相间的小生灵在花丛中轻盈地飞舞,忙忙碌碌,没个停息,似乎它们从寒武纪生命大爆炸时一直忙到了现在。
见到张树林后,两名警察比较失望。至少,按中国影视导演的选人标准,他怎么也不像一个反面角色——典型的北方汉子,脸膛黑红,身材矮壮,留着小平头,头发已经花白,说话底气很足。看见来了客人,而且是千里迢迢专门来拜访他的,张树林几乎受宠若惊,高嗓大声地连说:“请进,请进!”“贵客,贵客!”扭回头吩咐,“小郎当,孙子哎,快去村里小卖部买酒,今天我要陪贵客喝个痛快!”他孙子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笔记本电脑前看中学课程自学教材。他腼腆地对客人笑笑,从爷爷手里接过钱,一溜烟跑了。
帐篷里相当简陋,不像是在22世纪。一个地铺,一张小行军床(看来是给孙子睡的),角落里扔着液化气灶具。张树林让客人在行军床上坐下,先倒了满满两大缸蜂蜜水,“喝吧,喝吧,地地道道的枣花蜜。你品品味,是不是带着枣子的甜香。枣树可是个好东西!告诉你吧,正宗的北京全聚德烤鸭,只能用枣木炭去烤,日本、美国的烤鸭坊必须得从中国进口正宗枣木炭哩!还有,旧做派的木匠,刨子和锯把都是用枣木做的。老枣木红鲜鲜的,颜色最地道,非常坚实……”
鲁段吉军看他扯到前朝古代了,忙接过他的话头:“大哥,你的枣花蜜确实不错!我们这次来,是想打听一个叫司马林达的年轻人,听说你在北京郊县放蜂时,他常去看你?喏,这是他的照片。”
放蜂人扫了一眼照片,说没错,是有这么个人找过我三次。三十岁左右,穿着淡青色风衣和银色毛衣,骑一辆野狼摩托,读书人模样,说话很爽快。“我俩对脾气,谈得拢,聊得痛快!”
吉军问:“他来了三次,都谈了些什么?”张老头说:“尽谈的蜜蜂。知道不,蜜蜂这小虫虫,学问大着哩。”不等客人催促,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鲁段吉军和小丁接受了这番“速成教育”,离开时已是半个蜜蜂专家了。
张老头说:“蜜蜂国里的习俗太多了,比如,蜜蜂采蜜要先派侦察蜂,发现蜜源后就回来跳‘8’字舞,8字的中轴方向与铅垂线的夹角,就表示蜜源与太阳方向的夹角。这种8字舞是在垂直面上跳的,但蜂群会自动把它转成水平方向的角度,然后按这个方向去寻找蜜源。跳舞时的频率和扭动幅度则表示蜜源的远近。蜂群中大部分是雌性,工蜂和蜂王都是雌性蜂,工蜂幼虫只要食用蜂王浆,就会变成蜂王。蜂群中的雄蜂很可怜哪,它们一生只与蜂王交配一次,交配后就被工蜂逐出蜂箱,冻死饿死,因为蜂群里是不养‘废人’的。啧啧,这个规矩太残忍了,但也很合理,你们说是不是?还有一点,放蜂人取蜜时不可过头,取多了,冬天不够蜂群吃,这时你就得往蜂箱里补蜜。但蜂群仿佛知道这些蜂蜜是外来的,不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它们取食时就不知道怜惜,随意糟践。你说怪不怪?它们也都有点小脾气哩!”
小丁有点不耐烦了,扭动着身子。但鲁段吉军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耐心听下去。吉军自己则津津有味地听着,不时加几句感叹词:是吗?真妙!真逗!——有这么个好听众,张老头更健谈了。
“蜂群大了,就要分巢。这个命令是谁下的,不知道,反正不是老蜂王。一分巢,老蜂王就得被扫地出门,你想它愿意做这样的傻事?可是只要蜂箱里显得拥挤,工蜂就会自动在蜂巢下方搭几个新王台。这时怪事来了!蜂王似乎预先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迟迟不愿在新王台里产卵;但平时勤勉恭顺的工蜂们这时却变得十分焦躁,不再给蜂王喂食,成群结队地围住它,逼它去王台产卵,老蜂王只好屈从。王台中的幼虫是喂蜂王浆的,以后就会变成新蜂王。新王快出生时,老蜂王就飞出蜂箱——平时,除了在空中交配,蜂王是从不出箱的——这时,有一半工蜂会跟着老蜂王飞走,在附近的树上抱成团。此刻,放蜂人要赶快设置诱箱,否则它们就会飞走,变成野蜂。进入新箱的蜂群从此彻底忘掉了旧家,即使在外边冻死饿死也绝不回旧箱,就像它们的神经回路咔嚓一声全被切断了。你说这事怪不怪?咱们人类若是搬家,刚搬家那阵,会不由自主往旧家跑,可是蜜蜂呢,即使新箱旧箱摆在一块儿,它们也绝不会回旧箱,和旧箱的亲戚情断义绝!”
鲁段吉军说:“是啊是啊,蜜蜂国的风俗真有趣。司马林达到你这儿……”
张树林抢着说:“这时旧蜂箱中正热闹呢,新王爬出王台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其他的王台,把它咬破,工蜂们会帮它把里面的幼虫咬死,或把没发育成熟的另一只蜂王拖到蜂箱外边。不过,假如两只蜂王同时出生,工蜂就会采取绝对中立的态度,安静地围观两只蜂王进行决斗。直到分出胜负,它们才一拥而上,把失败者扔出蜂箱。想想这些小虫虫真是透着灵气,比如说,分群时是谁负责点数?它们又没有十根手指头。还有,蜂王一出生就知道去咬死其他蜂王,免得占了自己的王位,这种皇权思想是谁教它的?工蜂们‘只帮胜利者’的‘公平’规则又是谁定的?”
鲁段吉军暗暗苦笑。他不大相信司马林达几次千里迢迢地找到放蜂人,只是为了听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努力想把话头扯回来:
“真绝了,我今天才知道,蜜蜂中也有皇权思想!司马林达一共来了三次,他……”
“司马先生也是个蜜蜂迷呀,我俩对脾气,能聊到一块儿!”
司马林达与放蜂人并肩站在枣林里。细碎的枣花点染于嫩绿的枣叶中。一群睿智的小生灵在花丛间轻盈地飞舞。它们是否在傲视人类?当蜜蜂建立了自己秩序严密的社会时,第一只哺乳动物都还没出世哩。蜜蜂社会绵亘了几亿年的时间,它们有自己的数学和化学,有自己的道德、法律和信仰,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和社交礼仪。一只孤蜂算不上一个智慧生命,它肯定不能在自然界存活下去,它极简单的神经系统不存在发展智力的基础。可是,蜂群达到一定数量后,就产生了一种整体智力,复杂而精巧。所以,称它们为蜜蜂并不是一个贴切的描述,应该把整个蜂群看作一个名叫“大蜜蜂”的生物,而单个蜜蜂只能算作它的一个细胞。智力在这儿产生了突跃,整体大于个体之和,几万个零加在一起得到了一个自然大数。
司马林达对着蜂群顶礼膜拜,对着蜂群自言自语。他说这些小生灵可以让人类彻悟宇宙之大道。他认真地追问放蜂人老张,蜂群分群的临界数量是多少,也就是说,多少个零累积起来就会产生飞跃?但他又反过来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只要大概了解个数量级就行。老张有点困惑,他和司马先生聊得十分合拍,但他开始听不懂先生的话了,他弄不懂“临界数量”和“宇宙大道”是什么意思。
鲁段吉军一直注意地听着老张的“废话”。他听老张说到“临界数量”,忙请老张暂停。这个词儿已是第二次出现了,此前乔乔小姐也提到过。这个词儿多少有点神秘,也带点危险性(他们都知道核爆炸就有一个临界数量)。吉军耐心地引导老张回忆,司马林达关于“临界数量”还说了些什么,但他们的追问在老张那儿得不到回应。老张只是东拉西扯一些题外话,他从照片中翻出自己那张戴面罩的照片说:“这是林达特意为我照的,他说要寄到我家,不知道寄了没有。本来还不到取蜜期,但他硬要我戴上面罩为他表演,他说,‘你戴上它就像是戴上皇冠,你本来就是这群蜜蜂的神,是它们的上帝。’这个司马先生真是孩子气,尽说一些傻透了的话。”
吉军和小丁竖着耳朵听张老头的神侃,期望从中剥离出与案情有关的点滴内容。但他们已基本失望了。全是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与司马林达之死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张老头说司马林达“傻透了”时,吉军突然受到了触动。乔乔小姐也曾轻描淡写地说林达“神经病,八成是自己寻死啦”。莫非司马林达的确是因精神失常而自杀?屏幕上的留言只是精神失常者的呓语?吉军截断了老张的话头说:“大伯,司马林达真说了很多傻话?这很重要,他的女友说他精神上有毛病,我们正是为此来的,请你如实告诉我们。”
老张显然很后悔——他不该对外人讲司马先生的“缺点”。他连忙为先生辩解:“谁说他的精神有毛病?绝对没有。不错,司马先生是说过一些傻话,他说,‘老张你就是高踞于蜜蜂社会之上的神,你干涉了蜜蜂的生活。比如,你带它们坐上汽车到处追逐蜜源,你剥夺了它们很大一部分劳动成果供人享用,你帮它们分群繁殖、建造新蜂巢等等。但蜜蜂们能感觉到这种‘神的干涉’吗?当然,这肯定超出了它们的智力范围,但它们能不能依据仅有的低等智力‘感觉到’某种迹象?比如,它们是否感觉到比野蜂少了某种自由?它们坐汽车从河南赶到北京,是否会感觉到空间的不连续?冬天,放蜂人为缺粮的蜂群补充蜂蜜时,它们是否会意识到这来自一双仁慈的‘上帝之手’?它们随意糟践外来的蜂蜜,会不会是一种孩子气的自我放纵?’”
放蜂人记忆力极佳,这些怪兮兮的话他不大懂,但他复述得很准确,就像一台运转良好的留声机。“司马先生把我给逗笑了,我说蜜蜂再聪明也只是小虫蚁呀,咋会知道这些?它们没有能思想的聪明脑瓜,我看它们活得蛮惬意的,大概也不会自寻烦恼。不过,”他认真地辩解道,“司马先生绝不是神经病,他是爱蜜蜂爱痴了,钻到牛角尖里了。”
鲁段吉军与小丁对望了一眼,目光都很低落,对这样的调查结果很失望。放蜂人的照片首次出现时,他们曾惊喜不已,认为这是解析司马林达遗言的钥匙。但是现在呢,即使最多疑的人也会断定,这位豪爽健谈、性格外露的张树林绝不像是满腹阴谋之人。案情爬了一个大坡,又哧溜一声滑回起点。司马林达是自杀?是他杀?如果是自杀,自杀的原因是什么?他的临终遗言到底是精神失常者的呓语,还是别有隐情?
所有这一切仍没有丝毫进展,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张树林的孙子回来了,拎来一瓶习水大曲,鲁段吉军想谢绝在这儿吃饭,但张树林几乎与他们翻脸,“你们看不起我?司马先生就在我这儿吃过两顿饭!”
两人只得留下,帮着老张,用简陋的炊具做出一桌丰盛的饭菜。有不少地道的野味,如蒸荠荠菜、凉拌野苋菜、烧野兔,还有一大盘火辣辣的水煮肉片。主食是揪面片,辣得人浑身冒汗。张老头非常霸道地向两人敬酒,“一定得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老张!”还不忘为两人一次一次地倒蜂蜜水。那个“小郎当”趴在碗边,两眼滴溜溜地盯着难得一见的客人。饭后张老头才想起问二人的来意,大老远打北京来到底是为了啥?司马林达先生怎么啦?鲁段吉军看看小丁,不想再瞒下去,便说出了司马林达的死讯。老人惊呆了,之后是涕泪滂沱,“好人不长寿,好人不长寿哇!”他用巴掌抹着泪水,哭得像个孩子。
在见识过乔乔小姐的寡情后,鲁段吉军想,有了这位放蜂人的泪水,司马林达在天之灵也多少有点安慰吧。告别时,他与放蜂人已成契友了,颇有点恋恋不舍。他从那沓照片中翻出老张戴面罩的那张,说:
“老张,司马林达要给你寄照片,我不知道他死前寄了没有。这张照片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别推辞,我那儿还留有翻拍的底片。”
张树林珍重地接过照片,用手掌抹了抹,夹在他的账本中。
资料之六:
1997年12月,美国马里兰州雷泽夫大学医学院的亨廷干·威拉德完成了一项史无前例的工作:人工组装了一条染色体。
生物染色体有三种主要成分:1.两端是端粒,就像鞋带两端的箍一样,它的作用是保证正常的染色体不彼此融合;2.中间是DNA反复复制的短序列;3.所谓“复制起源”的DNA序列,它在细胞分裂期间发动染色体的复制。
在每条染色体的中心是神秘的着丝粒(指染色体的明显缩窄部分),它在染色体的分裂和分离中起关键作用。过去正是因为忽视了它,才不能制造人工染色体。
威拉德小组进行了大胆的尝试,将上述三种DNA(即端粒DNA、DNA短序列和复制起源DNA)分开,再把分离状态的三种DNA插入细胞,然后他们看到了精彩的一幕:上述三个片段按照正确的顺序,自动组装成一条染色体,似乎细胞内储存着染色体的组装程序。
——摘自《人工染色体》日本共同社(1997年12月23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