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秉承父志归故里 胸怀商海荡涟漪
在回故乡的火车上,吴玉光不由抬首望着车窗外。
夕阳悬于黄河之上,如晚秋园中的柿子,又如一盏凄然的灯笼。夕阳下,黄河泛着冷光渐渐东去。大河之岸芦荻苍茫,一只鸟在风中挣扎着飞翔,如同悲伤的灵魂,直向更苍茫的远方……
北风紧,大雁南飞。车过黄河,吴玉光潸然泪下……
吴玉光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便告别徐正声和东北军军营,回到天津卫。
经常在梦中出现的天津卫再也不是过去的模样。萧瑟秋风中,连最熟悉的秋山街也因换了大旗而变得陌生。街道巷弄里,行人几乎都是低着头、佝偻着身子匆匆而过。只有一队日本屯华驻军以鼻孔朝天的姿态,扛着枪、骑着马招摇过市。当回到自己最熟悉的东盛祥时,率先抢入眼中的竟是门头上的日本旗!未待缓过神来,向自己箭一般射来的是他曾经养过的黑狗——努努!吴玉光蹲下身去,抚摸着努努,感伤不已……两个异母兄长——大哥伯令、二哥伯明和从热河提前回来奔丧的妹妹一起出来,老管家赵胡深也走出店门。
“先别哭狗,哭爹,爹已经不在了!”穿着狗皮大氅的吴伯令一开口便让吴玉光天旋地转,“给你发电报的时候,爹就不在了!”
“为什么?”吴玉光被妹妹和老管家扶起来,忍住眼泪,却无法忍住怒火,指着两位兄长的脸,“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弟弟?”
“为啥?”二哥吴伯明瞪着三角眼,挑着眉,叉腰上前,“你也不问问自己?这些年你在沈阳吃香的喝辣的,你管过总店的事儿吗?”
“我哥每个月都寄饷银给家里,还少吗?”吴玉莹雪白的脸气得通红,“爹去世,天大的事儿,你们竟敢隐瞒我哥,到底为了什么?”
一见东盛祥门口的兄弟们开始吵架,街坊邻居纷纷探出头来:“咋回事?这兵荒马乱的,一家人刚一见面,还有工夫吵架?”
“快回屋里说,”赵胡深拉着吴玉光,对吴玉莹点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家人没有说不开的事儿。”又对吴伯令、吴伯明示意:“你弟刚回来,风尘仆仆的,还不赶紧安排下?”
走进院落,看着秋雨后的落叶,仿佛是一地哭红的眼睛。吴玉光不由想起五年前离家时的样子。跨入堂屋,看着父亲的遗像,又和吴玉莹忍不住放声大哭……
一系列祭奠仪式结束后,已是夜深。老管家和黑狗努努陪着吴玉光和吴玉莹,就着清酒素食,说着父亲临终的事儿。
“日本人按与前朝签订的《辛丑条约》,在天津卫设了租界,还获得了从北京至山海关铁路沿线的驻军权。前年,忽然又以扩大商埠、安置日本留民为由,将自法租界至老城秋山街之间的地方填平,形成娱乐商业区,把咱这条秋山街也划入范围内。”老管家说,“日本人仗着飞机、大炮和军舰,又知道现在的国民政府不敢轻启战事,向秋山街上的所有中国店铺征税。征税的事儿你爹没多说,但日本人要秋山街各个门店都插上日本旗,这事儿你爹不愿意。”
“是我爹的脾气!”吴玉光了解父亲,多年前,因日商经营鸦片,他曾联合秋山街上的所有商户联手抵制过日货,差点儿引发一场祸事。“我爹是因为这事儿去世的?”
“两个月前,日本居留团事务所调查课的吉川贞佐要封你爹为塘沽区商会的会长,他不干,你二哥要当,店里就不再安宁了。”老管家叹气,“记得是七月底,吉川贞佐带着几个日本武士来到秋山街上。你爹当时站在店门口,没有主动地去接日本旗,被吉川贞佐一拳捶在腰上,要不是街坊里的人们拦着,那天就要出大事儿。”看吴玉光兄妹一眼,“你爹年事已高,这就落下了病根儿。谁知在养病期间,你二哥就当了中日友好商会的塘沽区会长,可把你爹气坏了。他拖着病体追打你二哥不着,反倒再次摔倒,就再也没起来……”
吴玉光一听吉川贞佐的名字,真应了“不是冤家不聚首”!想起自己曾在东京庆义武馆和他交手的旧事,新仇旧恨齐涌心头,不由哽咽着:“爹,你放心,我会为你报仇!”
“你爹临终前,之所以没让通知你们,是担心你们回来受牵连!你那两个哥哥也怕你们回来分家产。不过,你爹临终也交代清楚了,将郑县德化街上的老宅和东盛祥的牌子留给你和玉莹,再把三十万款项留给你们用。不过,以后与天津东盛祥就没啥关联了!我已将账目算清楚,你们看看可有遗漏。”赵胡深将账簿交给吴玉莹查看,“要是没有异议,就签个字,这页就翻过去了!”老管家面带无奈,“等这事儿办完,我也就告老还乡了。”
“一切全凭赵叔做主!但赵叔要随我去郑县,继续管账。”吴玉光表态,“天津卫的房产、货物等,我皆不染指。”
“难得你如此!”老管家点头,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说了,“还记得那个侯海钱庄的二公子吗?因为玉莹退婚,他来过两次。第一次来,老东家啥话没说,给他一千银圆。谁知前几日,他带着两个日本浪人,对你二哥说,这婚不能说退就退,待守孝期满,还是要让玉莹嫁过去!侯二公子现在为日本人做翻译,张扬跋扈的,你们还是万事小心。”
“我的事,你放心。”吴玉莹拭了泪,“大不了嫁人就是了。”
“有哥在,就不会委屈你!”吴玉光咬了咬牙,“在回来的路上,我已决定继承父业,经商济世,以利百姓。”顿了顿,又说:“我还要替父报仇,以雪家仇国耻。”
“家仇国耻慢慢去报,当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另立东盛祥。你爹不想让你二哥坏了东盛祥的牌子。”赵胡深劝着,“你可有打算?”
“我和玉莹明天一早为父亲上坟后,就去郑县,在德化街上另立东盛祥。”按照吴玉光的脾气,他早该去收拾侯家二公子一顿,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又关乎妹妹的声誉,只得咽下这口气,“那里既是吴家的祖根,也是货达八方之地。待我站稳脚跟,就回来接你和玉莹!”
“要说,是这个理。”赵胡深是吴家多年的总管,颇有经商理财之能,也看到郑县依靠铁路交通优势,市场繁荣,“咱东盛祥最重要的经营资源就是陕西棉花和杭浦丝绸。在郑县买卖,距离更近,会节省不少运输成本。降低成本,就是利润。趁着那些与东盛祥常来常往的中原及山西、陕西的大户还没有把账结清,去郑县德化街或者武汉汉正街开店也是时机。”
“赵叔如此上心,小侄感恩于心。”吴玉光知道老管家心存偏爱,屈身施礼,“这些年,我多少也经过些历练,在郑县站稳脚跟应该不难。”
“哪里的话!应该的。”赵胡深浅笑一下,“我想起来一件事儿!”仰头望天,“记得闹义和团时,咱们的一个老主顾赵爷曾落难天津卫,被咱救了,感激不尽,说什么要结儿女亲家的事儿。听说这些年在河南赊旗店镇经营八表,风光无两。”
“大同商号的东家?”吴玉光微皱眉头,“记得父亲有这么一说。多少年过去,这事儿当不得真。要当真,早就来信了。”
“也不能这么说。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咱男方不主动,还指望人家女方?”赵胡深解释着,“你去中原看看,顺便拜望下大同商号的赵爷,即使儿女亲家不成,也要联手这个中原大户。”
“赵叔说得有道理!”吴玉莹插话,“你去中原,说不定能帮我找个好嫂子。爹生前还一直为你的婚事操心不已。”
“国家如此,何以成家?”吴玉光目光深邃,“去郑县另立东盛祥不仅是经商之路,更是命运使然。那个拳打父亲的吉川贞佐也去了日本驻郑县领事馆任职,世仇刘家的裕兴祥在德化街上风生水起。我曾答应过父亲,要在德化街上与刘家打擂台,说不定还有机会除去吉川贞佐,为父报仇。”
“那你可要处处小心。”吴玉莹多少有些不放心,“去郑县后,有一人可用。”见哥哥盯着自己,吴玉莹也不卖关子,“此人叫张殿臣,就是袁公子早年的随从小达子。听舅舅说,他如今出息了,当上了郑县的巡缉税查局局长。”
赵胡深猛然想起这个人来:“叫什么来着?”
“小达子?张殿臣!”吴玉光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当年若不是咱爹眷顾他,就他偷卖袁公子的画那次,早就没命了!”
“当初你父亲见流浪街头的小达子可怜,就收留了他。”赵胡深回想着,“还为他取名张殿臣,教他些拳脚功夫,推荐给袁公子当随从,后来,差一点儿惹了大祸。”不由感叹:“真是祸福相依!我现在彻底相信,天道轮回,丝毫不差。”
“这种小人我们还是绕着走的好!”吴玉光不屑,“敢偷卖主人的画,早晚也会出卖主人!”
“此一时彼一时!”赵胡深若有所思,“东盛祥要是在郑县德化街开店,还是要拜拜他的。听说,他现在可是河南省省长刘峙的心腹。”
“东盛祥经商多年,皆恪守祖训,诚信为本,循规蹈矩,遵从商德。”吴玉光说道,“我认为,诚信行商即可走遍天下。”
“说得好!”赵胡深赞许地看着吴玉光,“这是经商之道的关键!但是,初入生地,还是要广交朋友,这样才能利达四方。不管怎么说,张殿臣也算是一个故人,你去郑县顺便拜访一下,也无妨。”
“那个吴老抠呢,要不要也联系一下?”吴玉莹岔开话题,“要说,他还是远房的本家叔呢!”
“吴思典?他早就数典忘祖了!”赵胡深显然与他有过节,“他现在与德化街上的刘家打得火热,和刘家联手,与日本商人一起开了纱厂。”
院中,响起秋风扫着枝叶的声音,月亮在风中晃动。
第二天,为父亲上坟后,吴玉光便匆匆地离开天津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