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许宏
二十多年前的2002年,我在给《手铲释天书:与夏文化探索者的对话》(大象出版社,2001年)写的书评里,有过这样的话:
关于夏文化探索的成果,如果有兴趣,我们自可去翻检那数百篇(部)考古报告和专著论文。而这样一群执着于希望的田野上的耕耘者,必定有其不为人知的甘苦,有其丰富的心路历程,这些是我们在谨严而刻板的考古报告与学术论著中所读不到的。
作为考古学的后学,从大学时代起,我就痴迷于学术史和考古学家传记,企望能从中感受到鲜活生动的而不是概念化的、一脸严肃的前辈们,汲取进一步前行的营养。这些生动的细节在上个世纪前半叶出版的考古报告中还是可以读到的。此后,我们“业内”的行文格式逐渐变得惜墨如金,且不说心路历程,就是探索和研究过程(其实这从学术的角度讲也是极有价值的)也都省简了。
由是我常常有一种“杞忧”,即再过一段时间,后人仅凭着我们这一代的出版物来写这一段的发现与研究史或考古人的传记时,许多过程大概要语焉不详,要想追求鲜活生动恐怕更是奢望了。在这样的心境下,捧读还散发着墨香的《手铲释天书》时的那份感动就是不难想象的了。
对考古报告枯燥干巴的吐槽和对考古口述史著作的期盼心情,跃然纸上。但此后,我们考古圈的如是状况,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包括我个人领衔主编的大型报告《二里头(1999—2006)》,也还是遵循“考古八股”的范式,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随着全民文化素养的提升、文物考古话题的“升温”,考古人参与的公众考古活动方兴未艾,适合“轻阅读”的大众学术作品开始出现。但总体上看,仍不尽如人意。学者本位的普及读物,时间久了也会使公众产生“审美疲劳”。考古是一项需要各方通力合作的工作。二里头遗址的考古收获,除我们这些学者外,还要归功于作为队友的技师、民工和来参与临时工作的师生,以及给予我们各种帮助的各界朋友。在长期的田野考古实践中,我深感那些有缘邂逅二里头考古的人——参与和近距离关注我们的“非著名”考古人,其实大有写头。我自己就很想写出鲜活生动的他们,但苦于精力不济,只能止于念想和腹稿。
张飞是我的关门弟子,田野实习和博士学位论文的写作任务相当繁重。没想到数年前在二里头的一两次聊天,会激起他的采访和写作的冲动,更没敢想他能在博士论文答辩之前,先交出了这本访谈录的书稿——要知道,在我们圈内,即便不被认为是“不务正业”,这本书也肯定是不算科研成果的。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第一本书居然是这样一本“非功利”的作品。但在我看来,这项工作非常有价值、有意义,“非功利”写作成就的是一项大功德。
作为这项工作的导引者和参与筹划者,看张飞访谈稿的框架,我还是有些许成就感的。每位受访者,张飞都先给出一幅受访者“素描”,一两千字内,人物性情栩栩如生,场景情节颇具张力,且带情而写,富于感染力。交代了访谈的时间地点人物后,都有一则关于受访者的简介,可以看作小传,然后才是读起来非常过瘾的访谈实录。
张飞出身农家,质朴聪慧,一到二里头就和技师、民工们打成了一片。大家都很喜欢他,这使得他的采访工作顺利而深入。一本访谈录成功的关键是访谈人要“会问”,这又取决于访谈人对社会学术背景和被访谈人的“发掘”深度、亲和力或曰受访者对他的认可度,后者尤其不能小觑。这方面,张飞显然得天独厚。受访者大多是我的老朋友,但作为第一读者,我读此书,仍有极其浓重的新鲜感。许多事情的原委我不了解或不甚了了,这些内容,是受访者可以跟朋友聊但不大会跟他(们)的师长、“领导”深说的。
口述史有其鲜活生动的优点,当然也有其片面性,受访(亲历)者所言,肯定是个人观感和一家之言,屁股决定脑袋,没有人不“带着偏见看世界”(许知远《十三邀》采访口号),但对众多受访者叙述的“互证”,就能让我们最大限度地迫近历史的真实。从这个意义上讲,相近时空与同一专题下多人访谈录的价值,是单部个人口述史著所无法替代的。我读《手铲释天书》,感觉最为难得的就是不同学者谈及同一件事、同一个议题时所持的不同态度和认知。我曾推崇该书编者“最大限度地保留了笔谈内容与语言风格的真实,更使这本书具有贴近自然的亲和力”。《我在二里头考古》一书也做到了这一点。
这本书受访者的年龄跨度从70多岁到20多岁,话题涉及的时间范围,大致从20世纪70—80年代到21世纪的前20余年,内容上则更为轻松和生活化。这15篇访谈,拼接起了一幅这一时期二里头“生命史”的立体全景图,包括与二里头遗址邂逅的诸多考古人的足迹和心路历程,具有极高的阅读和史料价值。
从录音到整理成文字,从形成初稿到请受访者一一审校,对相关出场人物和重要事件等加注、配图,附以相关的书信、日记和散文,张飞拿出了搞学问的劲儿,这本书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读者诸君应该能够从中感受到他的真诚、敬业和文采。作为一名考古老兵和公众考古的践行者,我欣慰于在学术和传播两个方面后继有人。希望有更多的年轻同人加入这个行列,向读者讲述更多更好的中国故事。
2024年2月15日
俯瞰二里头考古遗址公园,井字形大道与宫殿基址一目了然(丁俊豪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