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事情发生在某年盛夏的一天。
因为事出蹊跷,便难与外人道。
匪夷所思的是,它却无端成了一个透明体,时不时盘桓在我思想的出口,阻隔着我思维的丰饶和扩展。它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我觉得很多话该说没有说,不是言犹未尽,就是词不达意,或者干脆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羞涩怯懦,欲言又止。眼看这个透明的东西渐渐发黄变色,我决计将其和盘托出,以解我惑,以纾我忧。
好吧,这就听我道来。
那天我走进一座墓园。
当时阳光极好,光线刀刃般锋利,使眼前景物顿时凸显出一幅黑白木刻画面。白的是明朗炫目,黑的是浓荫沉幕,大墓如丘,巍峨矗立,墓前有三通石碑明明晃晃,白光灼灼,只中间一通石碑的大字尚能辨识,余者均隐隐若梦。我端详着看不见的文字,知道上面说的都是好话——古代勒石以记者,均是生前勋著、死享哀荣之人,何况还有这半个球场大的坟茔。
我开始注意修葺甚好的坟墓。
坟茔周围有青色砖石镶嵌成半人高的台基,如黛色的飘带裹着肚腹。坟茔有人工绿化的痕迹。下边种了一圈剑麻和尖锐的蓟属植物,再往上去,疏落斑驳,袒露着岁月真实的面貌。墓上茂密处,勃发着酸枣荆棘艾蒿蓍草等,罗织如网,密不透风;稀疏处,但见黄土獾洞,兽蹄印迹,深深浅浅,零乱抛着凄迷的眼神。墓后高处,有大树遮蔽下逸飞的浓荫,乱云如瀑,似长发覆着巨人的面额。
不知为何,我想攀缘其上,想到坟茔顶上瞭望,想去高处与人交谈。
一个人走过来,清爽如风。
他笑笑说道:“你肯定是想验证一下,站在上边,是不是能看见西南流来的黄河,看邙山那边的中条山、华山和骊山,还有长安的雁塔……”
“是的是的。我见过这段史料,想必他既然选中此地安眠,确实独具慧眼,可能箕卧之上就会与千界交游。”我笑着与那人搭讪。
那人纵身一跃,上了石墙,回首俯身伸出手来。我一借力,也跳了上去。
他的手绵绵的,凉凉的。
他拨开草丛,向上攀缘,似踏归途。
我看到了移动的光影,如在云中漫步,便紧随其后。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这是《诗经》中有关终南山的诗句,我想以诗会意,睹物思人,丰富将要发生的故事。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果然,他高吟起来,一道喑哑苍凉的声音似从地底发出,迅疾掠过我的耳际,滚雷般隆隆驶向远方。我回头张望,墓园的林木摇曳出一道裂缝,现出几张慌张的窥视人脸,那是陪同前来的朋友,我向他们摆摆手,朋友笑笑才各自隐去。
“好一个‘我瞻四方’!”
我脱口感叹。
他笑起来,侃侃而谈道:“虽说只是四个字,你的韵音却有些奇怪。我念四方为‘是房’,我瞻是‘吾战’,你却念得轻轻浊浊,颇为怪异。”
“时下音有四声,字有典规,与汉音差了千年,当然有些古怪。不过,我虽少小离乡,在外漂泊经年,但儿时土语尚能记得,说话仍有乡韵。我查过你的有关资料,你祖上曾是许都人,几代之后才落脚河阳,我们算是同乡。”我的话音里突然有了轻松的语气,甚或近似调侃。
他停下来,定睛看我,然后迟疑地说:“我的有关资料?是不是芜杂得很?说来听听,里边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他似乎很关切自己的名声。
这句话把我逗乐了:“你都不知道,还算什么个人资料?也难怪,史料不是档案,且收集者兴趣不同,才智有别,取舍有分,自然与真实差着成色。不过,与你诗文中写画自己的信息比对,大致有七八分相像,这就算差不离了。”
“这句‘差不离’应该是许昌话,离念成‘离儿’,就是中州古音。”
他轻快地舞动着舌头,声音贴着齿唇蛱蝶般调皮飞出。
“实际上,我欲把酒问天,还有想一睹墓主真颜的意愿。那墓顶直达苍穹,想必云深处他常出没,运气好的话,当能见着。”我怅然说道。
“这很重要吗?”
“重要。他若有图像流传下来,就会增加许多拥趸,何况现在是个读脸的时代。”
我假装认真地说。说完我就愣住了,我在与谁说话?此人与墓中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混为一谈?若是一个人,他的面目不就是墓主的面目吗?何故再费事寻觅?
想到这里,我便有意看他尊颜。哪知他正爬坡,只见一个硕大的屁股晃来晃去。想要去他前头,无奈荆棘密织,容不得上前观瞻。
“从面相上看,你似乎具备了见他的可能性。”
他向上攀爬,且吭哧有声。
我在后面笑他的“可能性”。
我也边吭哧边说话:“你还别说,而今作家中,对他面相深研者舍我其谁?一是我从纸质材料中见过几幅他的画像,包括这次新版高莽先生的画作,广州美院一老教授所作《早春》中他的画像,古今画作,我均看过;二是去过安徽宣城、广东、江西、湖南、湖北、河南、河北,甚至循着足迹去过昌黎、辽东,各地凡有其石刻塑像均牢记于心;三是他在诗文里常写自己,说自己身宽体胖,夏日怕热,说自己四十不到却两鬓有霜、掉牙豁齿,等等。所以我想象中的他应是个胖子,大脸方颌,高鼻深目,眉穹突出。其骨节粗大,身形甚伟,乃是北方游牧与深林狩猎中原农耕诸民族融汇相合的馈赠。他的面目或如电视剧《炊事班的故事》中的大周、《伪装者》里的明楼,及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的腾格尔的混合体……”
“这我就听不懂了。”他有些惶惑地说,“中原人的面貌多半来自北方,自然比南方魁伟,个头偏大。但不如南人灵秀,除我之外。”
我“呵呵”笑了。
“还真是如此。我少小去了南方,喝的是长江水,自然有几分俊秀之气,要不为何人叫秀士呢?”说完,他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就到了墓顶。尚未站稳,树上却突兀惊起几只黑鸟,喳喳鸣叫,却并不飞远,只在我们头上盘旋,似伺机袭人的样子。
我捡起一截枯树枝,在头顶上呼呼挥动,驱赶它们。
那人乐道:“若有神仙,也被你一并赶跑了。”
我且赶且笑道:“谒前本来要烧烧香的,却无人售卖,只得作罢。这又太岁头上动土,站在人家头上,蹬鼻子上脸,大不敬也,人家岂能相见?便派神鸟教训我们,这就是了。”
那人顶着树瀑,一头乱叶流云般裹着,在朗照中金碧闪亮,发散着神秘的辉光。他说:“文人不拘形迹,只讲道德文章,这不算什么。再说,阴阳两隔,诸多物事与梦契合,比如适才你我攀缘而上,实则却是颠倒了:你认为高处接云霓,我却觉泥里见乾坤,看法截然相左。知悉两界者才得完整。所以高不高,低不低,东不东,西不西,若解其中谜,须得两相宜。既然梦里飞花不是花,何不放了墓上鸦?”
那人笑着,抖落一肩斑驳。
我扔了树枝,拍拍手,弄掉了沾在手上的树胶,嗅一嗅,手上满是柏树的清香味。
“这话老辈人早说过,现在说这样话的人都不在了。”我回头向来的方向张望,有些失望地叹道。
“你是许昌什么地方人?”
“颍川商河镇,自古乃兵家要冲。”我知道他去过,所以回答得十分响亮。
“我去过的。想当年淮西平叛,那里是大将李光颜的大营。其时已很繁华,商河两岸店铺成云,南北两寨已有数千户人家。”他陷入想象道,“你是说古镇不古,是不是这样?”
说来话长,但我不想说。
我敷衍道:“当初墓地一览无余,如今四周都是树木,遮得严严实实,怎能看到园外景象?倘若想看看不见,岂不是愁煞人也?”
那人道:“古时墓地,少有院墙房舍加持,偶栽松柏,也只坟前坟后两三株,视野开阔,一览无余,于是就有登高远望的雅兴,现在平添了诸多的遮挡,看不见山河,也看不到远方,不奇怪的。”
想起他说的阴阳两隔的话,站在树的荫蔽里,三想两想,就有了开阔的意思。我若有所思道:“古之圣贤,到底有不同凡响处。”
他马上领会我要说什么了。便又笑呵呵说道:“不来不知晓,坟上能悟道。”
我点点头说:“这就是老话说的,凡人有肉眼,哲人有心眼,圣人有天眼。圣哲即使坐在枯井里,也能观天窥地,洞察万物。”
他在枝叶间走动起来,只觉风来阵阵,树叶片片掉落。我与他只隔一层纱的距离,却还是看不到他的尊容。
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说道:“老子言,‘目迷五色’,人间遮蔽太多,所以才需心眼天眼。用道理诉诸众生,将真理告白天下,把义理播撒人间,这就是我瞻四方的意义。‘瞻’不仅是看,还有辨识,还有思度,还要有才华,但更重要的还要有忧郁之心,为江山社稷担忧,为苦难众生代言。这是一介文士做人的基本态度,也是我一生孜孜以求的初衷。”
我紧张起来,这不像一个普通人说的话。我有些肯定,眼前隔了一层雾似的人,可能就是墓主。我只消恳求他一声,他就会给我一个照面,只要我见到了他的尊颜,我就会惟妙惟肖地画下他真实的面容,这对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来说,毫无疑问就是创造了历史!
但是我像被人攫住了似的,心怦怦跳,手心直冒汗,却梦魇般就是说不出话来。
“你似乎有什么心事,或者说你是个功业心极强的人。”那人幽幽地说。
“被你说中了,不好听的话叫功利心,我想一睹先生的尊容。要不我不甘心。”
我顺水推舟提出要求。
那人嘶嘶笑笑说:“这就是说梦已近尾声。看过社戏没有?终场锣鼓一敲,人一亮相,大幕徐徐落下,这就该散场了。人生如戏亦如梦,曲终人散时大致相同,是不是?”
他这一说,我有些心猿意马,耳边依稀听到人声,好似朋友说说笑笑向这里走来。似梦又非,恍而惚之。我想,好像真在做梦。我着急起来,就是做梦也要抓住时机,要不以后再也见不到人了,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我灵机一动,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说:“其实我已经看过您了,就在刚刚,先生还拉我上墙呢。”
实际情况则相反,当时可能逆光的关系,或是我心不在焉,真的忽略了他的脸。
“是吗?我都忘了自己长什么样了。你说说看,看我认不认得出自己。”他的声音里也有了调侃的味道。
真是机锋处处。这又是一个桥段。人有时候是认不清自己的。事物都是在不断变化中,所谓日日新是矣,人脸如是,伍子胥一夜白头,人友不辨,可见确有认不得自己的可能性。
“您是想通过别人的描述来认识自己,是不是?这是不是‘瞻’字的又一解释,学术上叫反观或反瞻,是不是这样?”
站在坟头上说这句话时,乍一出口,顿觉脸上发烧,这叫关公门前耍大刀,是典型的痴人说梦,令人汗颜。
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窘迫,饶有兴味说了起来:“‘瞻’字有目,这叫先看后言。昔日看人看己看世象,今日反过来世象后人也看你。圣哲立言,何能垂世?不就是能前看八百,后看千年吗?你说是‘反瞻意识’,大致也不错的。”
我附和说:“是的是的,就像人常说,这人不简单,就说他是马王爷三只眼,多了一只眼,就大了能耐,便能看透凡尘。”我拍拍额头,似乎上面真长了一只眼睛。
树丛后传来哧哧的笑声,那人定笑我语无伦次。由此也让我更加肯定。墓主四十多岁时,门牙右边就掉了一颗牙,这使他说话跑气,脸颊也不再丰腴。
此人就是我想拜见的人。
他抖着肩笑道:“我们之间的对话之所以能成立,就是我们之间已经达成默契,我们对这种形式心照不宣,但都承认它的存在。这并非梦境,亦非现实,它是梦境和现实之间的东西。或叫灵犀,或叫走神,或叫恍惚,或叫神游,但梦都比它们大一号,看来叫浅梦为佳。”
“对对,梦有多种形式,我看过《梦的解析》,是一个外国人写的。还有研究梦文化的册子若干,都说梦非梦,它是现实的投射,梦并非无迹可寻,雪泥鸿爪间勾连人生社会,它是桥,也是船,有水便可浪迹,有云便可穿越。总之,它可以帮我们认识很多未知的东西。”
我自觉话又多了。
“适才我有‘从面相上看你’之类的话,并非空穴来风。我也有你的个人资料,也知道你的来意。这也是我们所说的‘反瞻’的一部分。这也证明了我的能力。见你是我能力的一部分。所以我才与你相遇。以后我还会与你不期而遇,会在梦里或想象中多次出现,与你交集,你不会烦我吧?”他停止了说话,在树一侧静观我的反应。
“哪里哪里,在下求之不得。”我连忙作揖告白。
“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倘若思考与想象中出现了我们,即使碰撞再激烈,我也不会纠缠。我要嘱咐你的也只是梦里相见的纪律:既是梦里相会,便有梦的规矩,我们之间相处,要更符合梦的发展规律,使它更像是一个梦,无论如何荒谬荒诞滑稽可笑,你都不许发笑,知道吗?”
声音有些严厉。
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应答。
“因为你一发笑,梦就会醒,知道吗?”
他循循善诱道。
我连忙说:“一切照办。但有无标准的梦境示范?我好参照执行,以防逾距。”
“这样事例何其多也!柳子厚刺柳州时,一天托梦给我,说其将死,死后会化为罗池神。无奈属下均以为笑谈。若能使众人信以为真,烦兄帮忙则个。盖为其真,方能换来香火以祈,安我灵魂。我在梦里信誓旦旦,说事情包在我身上。醒来立就一篇碑文,写好立时急送柳州官衙,恰是柳子厚驾鹤西去之时。柳府上下无不称奇。待勒石以成,详看碑文,其所述情状与现况丝丝入扣,人情世态跃然纸上,无一不精准对应。于是当地官府百姓诚惶诚恐,很快筹来款银,建祠立庙,香火祭祷,盛况延绵于今。子厚又驾云而来,梦里告白封神情景,激动得老泪横流。醒来衣袖果然湿了一片……似这样梦境,有头有尾,有因有果,完完整整,不是上佳例梦是什么?”
我听得手心冒汗,不住点头称许。
“对友人,左顾右盼,谓之同瞻,四海之内皆兄弟,情系孝悌。子厚虑及身后事,因人忠良仁厚,回赡时就资源多多,我就成了他的能量。天下事,无不千丝万缕,乍看茕茕孑立,根下却九曲百结互相勾连。墓前有棵大柏树,是下葬时所植,于今已逾千年。时下人称神树,你看树下铁栏上,密密麻麻,放了几多求卦问卜的红绸带?他们同样也‘瞻’我,把我当成资源,我身兼数职,摇身一变成了财神、文神、官神、药神、生娃的神,似乎我是万能之神。我成了太行山南端最大的求神拜佛的资源大户。”
我回过头,看到了滚滚红尘中的大树,它周身披红挂绿,张灯结彩,风一吹动,隐隐传来叮当作响的金石声。
“它在求救。”我说。
“一切都在变形,你们的时代我看不懂。”他似乎嘟囔着说,“不问苍生问鬼神,人间正义到哪里去了?我负不起这个责任。”
又一个说来话长,我不想说。
停了片刻,我打趣道:“先生违反了做梦的纪律,想惹我大叫,倘若梦醒,该是你的责任。”
他呵呵笑起来:“哈,你在这儿等着呢。好吧,我答应你的请求,让你好好看看我的脸。”
说完,他拨开树枝,笑呵呵立在斜阳中。
逆光里,一尊黑黢黢的大理石雕像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惊呆了,大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吓坏了吧?给你说吧,我有一千种面目,让你看你也记不住。时间长了你就不在乎我的脸面了,你只消对你的读者说,我年轻时很好看,让他们知道我的来路,我的童年是什么样就是了——”
说完,他戏谑般伸出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大叫一声,后退着翻下坟墓。
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站在那通写有“唐韩文公墓”的碑前,倚石凝目。
揉揉睡眼,手上一股好闻的柏香味不绝缕缕,又四散飘飞……
夜色像墨一样涂抹过来,船上的白帆黑了。有水鸟的翅膀剪着亮,然后又像风一样跌落不知何处。十岁的韩愈坐在船首,在苍茫间突然想起《庄子·逍遥游》里的语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在北方山野的背景里去看这部书,思绪总会被厚重的东西所凝滞,而只有到了这般水天一色的环境,才容易追上作者灵动高远的思路。已经坐了三天三夜的船。从长安出蓝田关,然后从商州至南阳、襄阳,此后乘船于汉水,一路向东以水流的速度漫游至此。将到武昌地面了,江面变得阔大而无际,如果不是天降沉幕,真不知今夕何夕,找不到时间去哪儿了。此时正是大历十二年(777)的春天,长安城内宰相元载被皇帝诛杀,其余党悉数被鞫。韩愈的哥哥——起居舍人韩会虽不是元党核心人物,但也因之受到牵连被贬,外放为韶州刺史。从小寄养在大哥家的韩愈由是随哥嫂踏上流徙之路。
韩愈是大历三年(768)生人。父亲韩仲卿官终秘书郎,死在大历五年(770)。韩愈“三岁而孤”,大他三十岁的大哥韩会自然担起了抚养小弟的重任。从父亲死后到韩会被贬流放,韩愈已在大哥家生活了七年。现在,十岁的韩愈已读书三载,言出成文,像《庄子·逍遥游》这样的文字已能神会出处、思接千载了。
有一瞬间,韩愈恍惚了。他看见天上的星斗急促地向水面溅落,炫目的光晕映出大江辽远的轮廓。他惊骇地看见船头像如椽大笔倏地划向虚无,那些毕剥的响声传达出紫毫毛笔掠过纸张墨汁洇出天地的画面。他睁开眼睛,发现了梦境的边缘。起风了,大船像条鱼,游向远方。韩愈觉得自己就骑在鱼背上,这是条会延伸扩展的鱼,它无际无涯,只要前行,便是它生长的尺幅,因此庄子才会有“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的喟叹。可见会动的船就是《庄子·逍遥游》里鲲鹏的原型。船的能动,非神力可为,实在是人力所致,只要勤力奋身,它不仅能动,或许还会飞,它既能游弋北海,又能扶摇万里,垂天之云般的翅膀虽是人的想象,却更像人勤力作为的印记。韩愈很惊诧自己的发现。记得在老家河阳初读《庄子》时,念至“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句时,觉得其气魄之大不可想象,而今一到水世界,人也想跟着澄澈,领会深远许多,可见水真乃灵物也。
“小叔,风大了,俺娘让你回舱……”
侄子老成从船舱里探出脑袋。
“快看,成子,这里的星星好大呀……”
老成被小叔吸引过来。他是韩愈二哥韩介的儿子。韩介乃一介军佐,前些年染病去世,儿子老成过继给大哥韩会。虽说二人年龄相仿,情同手足,却有叔侄之伦。
老成偎依着小叔,引颈凝望星空。
今夜星光灿烂。
江上泛舟,舟上看星,水天无隔,心爽气清。
嫂子郑夫人见叔侄二人不回,也从舱里出来,手里拿件白袷衣。
“愈弟披上,当心风凉……”
“嫂子快看,我找到自己的星宿了。”
循着指引,果见一颗星闪闪烁烁,仿佛正与人低语。
郑夫人笑起来:“凭什么是你的?我还说是成儿的呢……”
老成笑得厉害,他刚掉了门牙,说话漏风:“就是咧,俺刚才就说,它还是俺的哩……”
韩愈不慌不忙说道:“成儿生在午时,何星之有?嫂子说,俺生时三星在天,月宿南斗。人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一切皆有定数。你看月亮初升,三星即位,眼见到了那个时辰,而这颗星不偏不倚,正在南斗的中央,且似今夜突然显现,似在暗示我们之间的特殊关系……”
郑夫人娘家在古荥之地,钟鸣鼎食,乃公卿之家。河阳韩氏,累代官宦,诗书名世,两家也算门当户对。她生性贤淑,视韩愈及老成比己出还亲。公爹去世时,愈弟还不足三岁,生母隐去,是死是活难以知晓,她是从奶妈手中接过愈弟的。据奶妈说,老爷在世时曾说愈儿生时三星在天,月宿南斗,将来或许不同凡响。只是自己烈士暮年,难以护佑愈儿,少失怙恃,怕愈儿又是苦命之人。眼见公爹已走六七年,愈弟已是翩翩少年,见他又提旧事,心中不禁酸楚,便截住话头。
“愈弟说得有理。只是江上起风了,你看浪也涌起,快回舱里睡吧,听艄公讲,要是白天,已能望见龟蛇二山了……”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哈,就是看到龟蛇二山,怕也要一日路程呢。”韩愈刚从大哥韩会那里看到卢纶的诗抄《晚次鄂州》,便不禁卖弄起来。
孩子毕竟才十岁,平时书读得苦,难得有这样的闲散行旅,随他疯一回吧。想到这里,郑夫人把衣服给愈弟披上,自己又复回转:“你大哥已经睡下,回舱时动静小点呀……”
早晨醒来,船已泊在黄鹤矶头。
因是中途停歇,一行人便安步当车,登临蛇山游玩。
江风习习,塔影隐隐。
韩愈和老成边跑边背诵崔颢的名诗《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
正在兴头,大哥韩会叫住了韩愈:“愈弟,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黄鹤矶头黄鹤山,黄鹤一去不复返。这是昔日某仙骑鹤小憩之地,故叫黄鹤山,当地人也叫蛇山。”
“还有呢?”
“还有崔颢在黄鹤楼上的题诗,还有李白也来过此地,当地官员慕其诗名向其索诗,他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你知道这个官员是谁吗?”
韩愈被问住了,摇摇头。
韩会眼圈红了,上前抱住韩愈,兀自流下泪来。
郑氏哭泣着说:“他就是我们的父亲呀!”
韩愈、老成被惊住了,张着口立在原地,泥塑般。
韩会从袖中拿出一纸素笺说:“这是父亲任武昌令时当地民众对他的赞誉,现碑刻就在蛇山头,咱们寻访祭拜一下,也算不虚此行了。”
黄鹤矶,蛇山头,因为古渡口和传说之故,已是商铺林立游客如织了。蛇山很小,弓身攀缘,似一鼓作气就能到顶。黄鹤楼雄踞蛇山之巅,果然气度不凡。但韩会一行无心登楼饱览美景,他们四处寻觅,终于在塔的一侧看到了一块石碑。
石碑高若盈丈,通体白色,碑首用篆文写着《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并序》,碑文用楷书写就,琳琅灿然,工整秀美。
韩会刚颤声念出碑首几个字,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家人见状,一齐环列石碑跪下,郑夫人拿出备好的香烛纸钱,点香燃纸,全家同声哭拜起来。
等家人情绪稍微平复,韩会拿出纸笺,告诉韩愈,当年父亲从武昌卸任之后,百姓称颂,多有不舍。一个叫胡思泰的乡贤邀集当地十五名各界代表出面请来大诗人李白为其作传,勒石立碑,以表彰其圣贤之德、爱民之风。李白一向高标洁静,从不写违心之作,因他早知武昌令政声远播,且又以文名世,加上也曾受其邀游索诗,心中早把他当友人看待,因此便爽然应约,写了这篇文情并茂的人物传记。功德碑既成,堪为一时盛事。李白大笔,盛赞韩父曰:“仲尼,大圣也,宰中都而四方取则;子贱,大贤也,宰单父,人到于今而思之。乃知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其或继之者,得非韩君乎?”一句“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其深识洞见,便可穿越千年,而此睿思是从韩氏身践力行始得,犹如寒夜之火,光被史册。于是韩君碑不胫而走,名闻遐迩,吸引诸多士人名流甚至庶人贩夫也前来观瞻膜拜,成为蛇山一景。此抄件是吏部考功司员外郎苏大人考课武昌时收集的民声,因碑文既是名家美文,又是治下百姓心声,这正是考功司课考官员的具报内容,便从碑上抄写下来,回京向朝廷报告汇入吏部档馆后,便把草稿赠给了传主后代、同朝为官的起居舍人韩会。
韩会在朝职官为起居舍人,官秩五品。官虽不大,但位置重要。起居舍人主要负责皇帝起居制度、百官对皇帝的朝拜觐见以及礼仪规范和皇室祭祀活动等,因常周旋于皇帝身边,接近权力中心,可谓朝内瞩目。“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正如岑参写百官早朝诗中言,那在“玉阶仙仗拥千官”队伍前统一朝拜口令者就应是起居舍人。因了这样的关系,起居舍人肯定要有“凤凰池上客”般的仪容,还要有“《阳春》一曲和皆难”的学养才是。而韩会正是这样的人。史料上说,韩会不仅长相俊秀,且“以道德文章伏一世”。当吏部考功司外考苏大人将李白之文带回朝中,立时引起满朝热赞,而代宗朝刚经安史之乱,亟须地方官忠君爱民之典范,以对四方施以影响,再图振兴。韩仲卿若不是不久谢世,或会受到朝廷大用。但这件事对韩家来说,毕竟是光耀门庭的事情,因此韩会几番向苏大人谢恩,终得这一纸馈赠。虽是流放之路,他也没忘带在身边,思忖途中若能找到黄鹤矶头韩君碑,追思一番,也是对自己人生坐标的一次光照和对韩氏一门清正贤明的表彰。
现在,这个时机终于来了。
于是,他拿出起居舍人在大明宫统令早朝的姿态,在蛇山之巅,对着滚滚长江,朗声念起李白撰写的《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并序》来:
仲尼,大圣也,宰中都而四方取则;子贱,大贤也,宰单父,人到于今而思之。乃知德之休明,不在位之高下,其或继之者,得非韩君乎?君名仲卿,南阳人也。昔延陵知晋国之政,必分于韩。献子虽不能遏屠岸之诛,存孤嗣赵,太史公称天下阴德也。其贤才罗生,列侯十世,不亦宜哉!七代祖茂,后魏尚书令、安定王。五代祖钧,金部尚书。曾祖晙,银青光禄大夫、雅州刺史。祖泰,曹州司马。考睿素,朝散大夫、桂州都督府长史。分茅纳言,剖符佐郡,奕叶明德,休有烈光。君乃长史之元子也。妣有吴钱氏。及长史即世,夫人早孀,弘圣善之规,成名四子,文伯、孟轲二母之俦欤!少卿,当涂县丞,感慨重诺,死节于义。云卿,文章冠世,拜监察御史,朝廷呼为子房。绅卿,尉高邮,才名振耀,幼负美誉。
君自潞州铜鞮尉调补武昌令,未下车,人惧之;既下车,人悦之。惠如春风,三月大化。奸吏束手,豪宗侧目。有爨玉者,三江之巨横。白额且去,清琴高张。兼操刀永兴,二邑同化。时凿齿磨牙而两京,宋城易子而炊骨。吴楚转输,苍生熬然,而此邦晏如,襁负云集。居未二载,户口三倍其初。铜铁曾青,未择地而出。大冶鼓铸,如天降神。既烹且烁,数盈万亿,公私其赖之。官绝请托之求,吏无丝毫之犯。
本道采访大使皇甫公侁闻而贤之,擢佐輶轩,多所弘益。尚书右丞崔公禹,称之于朝。相国崔公涣,特奏授鄱阳令,兼摄数县。所谓投刃而皆虚,为其政而则理成,去若始至,人多怀恩。新宰王公名庭璘,岩然太华,浼然洪河。含章可贞,干蛊有立。接武比德,弦歌连声。……
韩会高亢激越的诵颂声盖过了江水奔流的滚滚涛音……
其不凡的仪态和风姿吸引了许多游人驻足。
听说十几年前韩武昌的后人来了,当地士绅乡民纷纷前来慰问,有的捉来鸡鸭,有的挑来米酒,路边小贩则送来鱼丸豆皮糯米麻团……
从没见过这等江南小吃的韩愈和老成立时现出孩童本相,斯文不在,手抓怀揣,当即你一口我一口吃将起来……
由于有了糯米麻团,对于韩愈来说,此后的旅程就变得丰盈和饱满起来。
这种卵状的食物,握在手里,有一种充足的质感。在焦黄润泽的表面,芝麻星星点点散落其上,宛若山水的布局。面相的可人自不必说,单说内里的层叠曲折,五味杂陈,总有让人始料不及的好:刚以为是玫瑰丝桂花糖馅儿料,下一个咬下去,或就是腊汁鸡豚味了。从小生长在北方的韩愈,对于五谷杂粮特别是对麦菽大豆类饭食的敬意已经完成,它们表达直接,内容和形式一目了然,即便官宦人家的饭食也是如此,只不过相比普通人家,稍显精细而已。这种地域变迁带来的系列冲击,除了水,就是食物了,而且南方食物的多姿多彩,让小韩愈喜不自胜,他有些喜欢江南了。
他把书卷放在一边了。
手里的麻团晶莹闪亮。
船舷外,是洞庭。“夏水欲满君山青。山为樽,水为沼”,我为大鱼任逍遥。那些纸上的洞庭和现实的洞庭无法重合,韩愈不管它了。他想起大哥韩会在父亲碑前的模样,又一次陷入沉醉般的遐想。第一次以双膝跪地的姿态去膜拜一块石头时,韩愈并没有将之和父亲联系在一起。三岁而孤,父亲于他只是一团模糊的星云,或曾孺慕以爱,但迅刻以往,了无印痕,有至亲之感,却遥不可及。而与大哥韩会的亲,则是朝夕相处触手可摸。但在那一刻,当“武昌宰韩君去思颂——”几个字从大哥口中朗声诵出时,首先最受震撼的是距大哥一步之遥的韩愈。韩愈当时正被石碑上的篆字所吸引,这种飘逸朴茂的线条如此丰赡优美,它怎会牵动人的恸哭和欢笑呢?透明的蝶羽和黄鹂的足痕放到纸上为什么会失去林木而成就人的梦境呢?然而,大哥的声音改变了遐想的方向。大哥的语调是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像弹拨乐器奏出来的。大哥声情并茂,大哥字正腔圆。韩愈惊愕地发现,这个身着素色长衣面形瘦削的人因为进入角色而变得不复相同,或者说正在变形。武昌的阳光像橙色涂料爬向他宽阔的额头,像尘埃一样的颗粒堆集成另外的色相。除了他们韩氏特有的大脑门儿外,他的脸、鼻子、嘴巴、三绺长髯,都因他的激情和仪式感而重新排列组合,成了一个陌生的人。韩愈不由得想起披着曙色在大明宫主持早朝的另一个韩会。文化会改变一个人,职业也会改变一个人。如果不是由父亲的光荣引发激情,被罢黜的起居舍人,绝不会给家人提供这样的机会。大哥仰起下巴对着太阳,用声音和美文唤醒着云空中永在的父亲,他的声音高亢明亮,充满感情,让人着迷。就这样,父亲从石碑上走下来了。
但只有韩愈一个人看见了。
许多年后,韩愈绘声绘色地给家人谈起父亲,谈他的行止、嗜好、形象,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细微动作,比如不经意间的鼻翼抽动,喉咙里总有咝咝的声音,间或从鼻腔里发出“吭”的一声响亮,等等,让听的人为之色变。郑夫人知道公爹有多年的咽喉症,她曾服侍他吃过多服草药。问题是,他活着时,不到三岁的弟弟如何能对父亲有这样细微的观察和了解?每当弟弟谈到这些时,她都会心惊肉跳地问:你怎么知道的?爹走时,你才三岁呀……韩愈正色道:不对,是十岁,是大哥让我十岁时又见到了父亲……
父亲还以文名世。他的文名和他的政声就像两只翅膀,迎风振展,势若长云。柳子厚曾有文《龙成录》,就记述了一则愈父韩仲卿的文学故事:韩仲卿走在洛水之滨,见柳絮如披,河水涣涣,心甚惊奇。莫不是进入了一位诗人曾描述过的诗意之中?诗人是谁呢?感觉极熟,然却怎么也忆不起来。正蹙眉思考间,忽见一乌帽少年,目若朗星,唇红齿白,仿若天外飞来。少年向他躬身叩拜说:吾有文集在建邺李氏处,闻韩公文名,特求专找此书并恭请为之作序。仲卿见少年诚恳,便一口应诺。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此人就是《洛神赋》的作者。那人见状称谢而去,走不几步,又复转身说:对了,吾乃曹子建是也,吾在阴间谢公!仲卿大惊,醒来原是一梦。不几日,韩仲卿果然在建邺得子建文集十卷,甚觉大异,立践诺为该书作序,如锦上添花,世人皆赞。
由是,足见父亲知行并举文武双修,乃人中之龙。
而大哥也如是。他与当时名士卢东美、张正则、崔造交友,世称“四夔”,且是“四夔”之首。古书上说,夔为乐官,龙为谏官,所谓夔龙,乃朝官之谓也。而《新唐书》中《崔造传》和李肇《唐国史补》中谈起“四夔”,均言韩会与三人交友,为之夔头,居上元,好言当世事,皆自谓王佐才,“韩会与名辈号为四夔,会为夔头,而善歌妙绝”。在沉闷肃穆的朝仪氛围里,韩会等不只会谏言抨击时政,间或还能高歌一曲博来众人欢颜。不仅如此,韩会还善古文,与多位名家游,曾被萧颖士、李华所重,所作《文衡》,可谓名扬天下。柳子厚在《先君石表阴先友记》中记述:“韩会,昌黎人,善清言,有文章,名最高。然以故多谤。至起居郎,贬官……”
自武昌祭碑后,对父亲和大哥的认知,似如登临高山,愈高愈显其伟其妙其美。
韩愈的视线再次回到麻团身上时,船舱内已有些溽热。韩愈对南方的认识只限于书册,但是身体发肤尚未经验。与同龄的孩童比较,相对成熟自不必说,就是身架也显得高些壮些。他长就一副北方人的身架,于是他的皮囊就对炎热气候格外敏感,虽有江风扑面,但仍汗水涔涔,顷刻间湿透了青色绸衣。大哥又在舱里躺下了。从襄阳上船他就总是睡觉,要不就是沉默。沮丧写在他的脸上挥之不去。武昌祭碑,仿佛耗尽了他的全部能量,父亲的光焰似乎并没照亮他的心境,他躺在燃烧过的灰烬里,比死灰更像死灰。
口诵碑文的后程,韩会似乎是向天呼喊的,韩愈清晰无比地看到大哥眼里含着泪水,他像是在向天申辩,又像是据理抗争,他似乎陷入一团怨恨之中。元载案构罪的大臣不知凡几,多是贪占弄权,罪状昭著,独有韩会含糊混沌,列在案尾。故对韩会被贬,史料多有“以故多谤”之说。韩愈从大哥的眼睛深处看到了他对家族荣誉的向往,对个人道德名声修为的看重。他虽然伶牙俐齿艺文双全,但他正直坦荡,不会曲意阴附,因之总被人妒,加上他爱抨击时政谏刺朝廷,也可能引上不快,或许因言获罪。依照唐律,韩会当以罪臣的身份在规定的时间即刻上路,而不能像通常外放官员那样有“装束假”。唐代《假宁令》规定,外授职官,将视距离远近给以相应装束假,“其一千里内者四十日,二千里内者五十日,三千里内者六十日,四千里内者七十日,过八千里者八十日”,而韶州以唐律正在岭南流放地以内,当在八千里以外,正常外放须享受八十天的装束假日。然而,韩会前一天还在大明宫对着檀板与金樽,后一天就突然获罪外放,而且在极短的时间就令其携家离京。这种天上地下的落差,对韩愈和老成这样的孩子来说体会不深,但对韩会那样的“凤凰池上客”来说——常沐春风里,突加罪臣身,状如丧家犬,流徙千万里——其精神和身体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多年之后,当韩愈也以罪臣之身在流刑路上辗转复辗转时,关于儿时的这段经历,常常嵌入他的脑际,他才真正明了大哥当年之痛,可谓彻入心骨。
在船过汨罗的时候,大哥的叹息声冲淡了韩愈吃糯米麻团的兴趣,他吃不下去了,随手给了老成。老成不喜吃,又给了家丁秦儿,秦儿是个壮小伙子,似乎看也没看就把糯米麻团扔下水去。
两个孩子愣住了。
“还是两个读书人呢,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
“是湘江吗?不对,咪涞江?曲江?”老成快言快语瞎猜一通。
“呀,是汨罗江,屈原的汨罗江!”韩愈跳了起来,把布袋里的糯米团子悉数倾出,撒于江中。然后,双膝跪下,大声喊道: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摄提贞于盂陬兮,唯庚寅吾以降。
……
喊声惊起了韩会,他疾步出舱,惺忪的眼睛现出光彩,他受到了感染。“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不屈不挠,始有《天问》。他问韩愈和老成道:“屈原怎么死的,你们知晓吗?”
“自沉而死。”韩愈想,史料有记,岂能有错?
“就是自杀。”老成快人快语。
韩会蹙眉沉吟道:“我看不见得。”
老成仰脸看着爹爹说:“何以见得呢?”
韩会顺口诵道:“‘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此段何解?”
韩愈认真答道:“屈子说人生之意义在求索与追寻也。”
韩会颔首:“甚是。此乃《离骚》之要义。但若求索无成,追寻无果,人生无奈又该如何呢?”
“那就一死了之呗!”老成笑道。
韩会弹了他脑门儿一指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养于天地,焉敢轻死?”
韩愈受到触动,静等哥哥教诲。
韩会又诵:“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
老成急切问道:“何意耶?”
“屈子说,此处不与,我将远离。自疏的风景同样壮美而且迷人。这是《离骚》的又一意义。进亦可喜,退无骚心,屈子岂能自投汨罗?再说又无遗书传世,落水时又无人证,怎能断定他就是自沉?”
“那他是怎么死的?”老成蒙了。
“或许是不小心失足而死吧!”韩会笑道。
船上一干人也都笑起来。
韩会从愈弟手中接过仅剩的几个麻团,向最远最深的江中掷去。
起来吧!屈老夫子,左徒大人,学生有礼了!
漫江飘荡着他咏诵《离骚》的声音——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
大历十四年(779)春天,韩会在韶州任上病逝,时年四十二岁。是年秋,经朝廷恩准,归葬河阳故里。
韩愈已经十二岁了。
秋天的时候,大哥韩会归葬于老家河阳古尹村(今河南孟州市赵和乡苏庄村)北山坡上。从此,这里就成了韩愈的又一个“家”。从韩府到墓地,大约有半里许,渐次向上,如临如登。墓北眺望,但窥太行,向南逡巡,可见黄河。北靠大山,南临大河,这样阔大的气象走进书页,就成了风水学里的上佳之地。而实际情形如是。据典籍言,韩氏先祖世居颍川(今许昌一带),早在汉代便袭任官职,到七代祖韩茂一代,更为后魏尚书令安定桓王。从七代祖韩茂起,韩氏一门便迁居河阳,叶落归根时,便将魂魄安放这里。当韩会入土时,其家族亡人生前多是衮衮锦官名士贤达,半山之上,柏桧森森,墓园已是蔚为大观了。
天气晴好的时候,韩愈爱在这里读书或者玩耍。
他爱坐在大哥墓边,学着他的腔调吟咏诗经辞章。
从出生到死亡,这就是一生。韩愈无法揣度大哥苍茫深邃的一生,但大哥晚近的岁月,韩愈却点滴入心,时常萦怀。大哥死前还在喝药,那种深褐色的汁液缓缓流入他的口腔,全家人都为之轻舒一口气的时候,那些药汁却呈扇面喷洒在洁白的帷帐上,深深浅浅的绛褐画面里,一簇怒放的梅花逆势而来。大哥惊诧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直到眼中的光焰渐渐熄灭。扶柩北上的时候,韩愈眼里尽是大哥的鲜血梅花。
万里衡阳雁,今年又北归。
双双瞻客上,一一背人飞。
云里相呼疾,沙边自宿稀。
系书元浪语,愁寂故山薇。
这首杜甫的《归雁》,就是这次泣血之旅的真实写照。
现在,大哥的墓地开遍殷红色的花朵,韩愈叫不出名字,但他知道,这是大哥魂魄的底色。
从墓园向西南遥望,目光泅过黄河,翻越黛色的山峦,山那边,就是东都洛阳。从洛阳出发,沿着黄河逆流而上,再翻一些大山,再过一些土塬,就到了大唐的京都长安了。
从洛阳到长安,波涛如怒,山岭如诉,此间是帝国舞台的中心。特别是长安,更是天下聚精会神处。韩愈或许是长大的缘故,尽管日日读书忙,却会不期然放下书卷,时时忆长安了。
或许是出生地的关系,对长安的亲近,于韩愈来说似乎是与生俱来。三岁之后,韩愈随兄嫂辗转于河阳和洛阳之间,六岁后又随兄嫂来到长安,直到十岁离开。这段时光,长安于他已是丝缕铭心了。韩愈清楚地记得兄嫂的府邸在长安城内的东门附近,向西一箭之地就是集市,商铺酒肆,市声喧哗。趴在后院的大枣树上,往北瞭望,可以看见大明宫巍峨的身影,长安城内最大的鸽群总在它的上空盘旋,从进贡的鸽哨中传来异域的梵唱,仿佛有十万佛徒在云中吟诵佛经。每有佳节,城内街道上的树木便披上锦缎流苏,夜晚插上火把,人们通宵达旦日夜笙歌。那些街道上的树木一边就有四排,通常最后两排为榆树和槐树,前面两排为樱桃和石榴。四月和八月,樱桃和石榴成熟的时候,不知何故,东区这段路上的果子总不见人采撷。一次,韩愈大着胆子摘了一只硕大的石榴,回来和成儿分享,郑夫人见了说,这是老家荥阳有名的河阴石榴,是地方作为贡品移植京城的。长安乃首善之区,皇上既用天下嘉木装点市容,又凭此威仪让四海臣服,因此只能观赏,不能采摘。你们没看到街上巡游的金吾卫吗?
如今,那些石榴树也老了吗?
韩愈知道,书读得越多,距长安就越近。书卷如砖石,只能靠它来铺就去长安的路。于是,韩愈稚嫩的声音再次在墓园响亮起来……
然而,事与愿违。
现实中,韩愈距长安的路不但没有缩短,反而越来越漫长了。
大历十四年(779)五月,代宗李豫病死,是年太子李适即位,史称唐德宗。建中二年(781),成德节度使陇西郡王李宝臣卒,其子李惟岳请袭父职,未获允准,遂与魏博节度使田悦、淄青节度使李正义联结起兵犯上。三人相继被名将马燧平定后,又有朱滔、王武俊、田悦、李纳、李希烈相继叛反,世称“五王”之乱。
你方唱罢我登场,唯有百姓遭祸殃。
河阳三年,犹如鱼潜水底,鸟入深林。韩愈虽说三岁而孤,命所不辰,但毕竟从父至兄,均是朝廷命官,在官宦人家辗转,虽说不是锦衣玉食,但衣食总是无忧的。然兄长一死,家里再没有佑护福荫,只靠嫂子郑夫人支撑门庭,落难的色彩总是挥之不去。按照唐律,五品以上的官员,应有随从五人,其俸禄由国家支付。而大哥一死,随从抽去,回乡只有秦儿自愿跟随。但到了河阳,经此战乱,竟也被官府强行征去。家中佃户累世力田,但经数次兵灾,精壮多“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也只剩老弱妇孺,“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偌大的韩府,连一个看家护院的丁男也没有,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了。此时,韩愈已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伙,家里的诸多事务嫂子已跟他商议,甚至需要他出头办理了。就像生活在水底的鱼,因为接近底层,不知不觉就被苦水渐渐泡大了。
已是建中三年(782),局势仍不明晰。讨伐叛军的旗帜和叛军的旗帜在河阳不断变换,久而久之,在百姓心中竟没有了向背。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是朝廷的军队还是叛军的军队,来了都是一样抓丁、抢粮、放火、杀人。郑夫人领着韩愈和成儿,还有一干家仆,只得三天二晌去往北边的大山里躲兵,有时一去就是好多天。
韩愈虽然年纪小,看法却与众不同。他是坚定的正统派。对待“五王”,他认为均是乱臣贼子,势必除恶务尽。而官军的每一个胜利,都会使他手舞足蹈。
但是,因为一个人的归来,使韩愈全家不得不离开河阳,走上了逃难之路。
一天夜里,已过子时,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韩愈和家人。韩愈披衣掌灯,发现来人竟是一年前被征的秦儿。
秦儿是逃回来的。
秦儿原是作为拱卫皇室的士兵被征召的。到了长安,被编在神策军的宿卫营里。正是战争时期,神策军的主力已被调到东线,新征的士兵多数没有战斗力,只能执行巡逻和警卫的任务。听说叛军李希烈的军队已经攻陷了汝州,东都洛阳眼看不保,德宗皇帝急召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率军东进驰援。正值初冬,偏偏赶上第一场雪,因为行色匆匆,将士们走时仅穿单衣。铁甲长戟,雪马冰河,食不果腹。泾原子弟路过京城长安,原以为德宗皇帝会杀猪宰羊犒赏三军,谁知德宗皇帝竟不让泾原兵入城。大队人马冒雪绕过长安,走到城东十里许时,德宗才派大臣前来犒赏将士们,抬来的饭食菜肴竟是发了霉的小米和寡淡的菜汤。泾原兵士大怒,纷纷将饭菜倾倒于地,士兵们指天斥道:“吾辈弃父母妻子,将死于难,而食不得饱,安能以草命捍白刃耶!国家琼林、大盈,宝货堆积,不取此以自活,何往耶?”
众人激愤,势若雷火。有兵士复回京城,竟一拥而随,连节度使姚令言也劝阻不了。德宗闻知泾原兵变,急令从内库取出二十车金银珠宝赏赐泾兵,哪知此时已迟。本来应该勤王的兵士,此刻成了比“五王”还恐怖的颠覆者,其目标直指皇宫,而且比预料的危机更迅猛,更可怕。
德宗急令神策军前去接敌,哪知根本没有战斗力的新兵们一战即溃。站在大明宫含元殿的德宗已经听到叛军们喧嚣的声音,知道局面已经无法挽救,只得率太子、安乐公主和少数嫔妃从宫门北面仓皇出逃。
泾原乱兵占据了大明宫,兵们大呼:“天子已出,宜入自求富!”乱兵和城中百姓一同冲进宫中,抢掠珍宝,通宵达旦。
这就是史上所说的“泾师之变”。
秦儿就是被乱军击溃时逃出城的。他自小孤儿,没有去处,感念韩家对他至亲,因此又一路寻来。秦儿说,皇帝出逃,京城沦陷,时局动荡,不知何时方能安定,请主家早早备荒为善。
郑夫人兀自流泪说,看来中原已无宁日了。
韩愈听秦儿这般说,心中也一片茫然。
虑之良久,郑夫人决意南下。“五王”之乱,祸及江北;“泾师之变”,殃及两京,看来河阳再也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愈弟和成儿正值读书求学年龄,遭此兵乱,倘学书不成,稍有差池,那将有负亡夫。韩会临死前曾对她说,若有不测,请速北归。韩家清正,无产无财,只有刚拓好的《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并序》可传家。愈弟不凡,日后必能如父辈所愿,光耀门庭。事关韩门希望,所嘱甚重。韩家为官,多在江南流连,兄父曾在任上置有房产几处,不如借此躲避,南下江左。
建中四年(783)冬天,临近春节的时候,十六岁的韩愈随着郑夫人和另外的几户官宦人家来到江南宣城。
韩愈与成儿是在爆竹声中坐在书桌前的。这是贞元元年(785)的春节。噼里啪啦的爆竹带着一种富足和骄人的底气在宣城四处炸响,与烽火惊心的中原形成鲜明的反差。
据《隋书·地理志》记载,西晋之后,由于连年战乱和自然灾害,黄河流域一带的人曾大量南迁到长江流域,十年间流亡人口就有一百多万。而之后,又有多次呈潮汐状般迁徙活动,特别是唐“安史之乱”,曾引发中原大批富豪士绅移民江淮。而韩愈家的南迁江左,由于韩愈后来不断在诗书中反复记述,就成了那个时期南北融汇分合的历史佐证。
韩愈在读《左传》,成儿背诵《诗经》,他们在享受着南方安定环境下读书郎的幸福时光。成儿不想读书,至少不愿读官家规定应考的书目。他的生父曾是军佐,他也有着武人的剽悍遗风。他说走科举的路子太难了,而武举的路数特别对他的心思。他说着便放下书卷,在不大的斗室里做骑射状,“射”了一箭,又“射”了一箭。韩愈亦放下书,响应着他的虚构——他“抓”住了成儿射来的箭镞,说,自从武则天皇帝创立武举考试之后,韩家男儿应该出个武状元的。
“那好,你去和俺娘说说,俺改练武好了。”成儿认真了。
“咱祖上后魏安定王就武功盖世。在随太武帝轻袭夏都统万城时,激战中,太武帝突然堕马,夏王赫连昌率兵杀来,先祖一人斩杀十余人,逼退敌兵,将太武帝扶上自己的坐骑,徒步断后,直到圣上脱离危险。此战胜后,太武帝赞祖上曰:将军者,神勇也!咱韩氏一门,不仅能文,且累有武将勇士,族谱上多有记载,我以为和郡望有关。”
“什么郡望?”成儿不解,“听大人们说祖上不是来自颍川吗?”
“之前呢?”
“之前不是韩国新郑吗?听说韩王信也是同族?”
“再往前呢?”
成儿摇摇头。
“我从书上找到了线索。我们来自燕国,郡望来自昌黎,我们是燕国的贵族,说不定有王室血统。我们身上有骁勇善战的血,或许因为我们的先祖身上有鲜卑的成分。”韩愈说得有板有眼。
成儿听傻了。他忘了刚才要当武举的事儿。
“但是,你要弃文从武,也非易事。”韩愈又回到先前的话题,“首先,你应该通晓武考的内容:你要拉得动硬弓,你要射穿一百零五步远的目标,其力量相当于单手把一个壮汉举过头顶。二是骑射。你骑在奔跑如飞的马上,挽弓射击两个活动目标,通常是两只小鹿或野兔,距离在五十步远。三是步射。就是边走边射击固定靶标,距离五十步远。四是枪术。在校场设两个木柱,柱上各放一件甚小的器物,你手握长枪,这支枪有约两丈长,十多斤重,你骑马飞驰而来,用枪准确将其刺落。五是举重。先是要举起一段约两丈长木桶般粗细的木头各十次,然后再背起几百斤重的东西走二十步。六是身高面貌。身高六尺以上为佳,面貌端正为上。七是能言。说话要声若洪钟,口齿清楚,能令行禁止……”
“哎哟哟,别的还都罢了,只这身高须六尺,谁能管得了?”成儿有些沮丧地说,“还有骑射,在河阳还可以到黄河滩涂练马,而来宣城,全是水田山地,如何施展拳脚?看来只能读我的书了……”
韩愈见成儿又拿书卷,复又逗他:“如果咱读书不成,可去乡间学做笔做纸之法。当年秦将蒙恬发明了毛笔,江南多有效法,作坊林立,宣城产纸,天下有名。咱叔侄不妨我做笔你做纸,日后有了名堂,把生意做到河阳洛阳,或许到京城长安也未可知……”
一提到长安二字,成儿倒没什么,韩愈却被自己描摹的未来刺伤了。
他的心隐隐疼痛起来。
韩愈呀韩愈,何为愈?进取超越胜出也。字退之,何意也?《论语·先进》曰:“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这是孔子对后退和前进两种姿态的拿捏和把握,也是中庸之道之一种。但目的并不真是“退之”,而是以退为进,进退有据,互为表里,稳中求胜。
可是,眼下一退再退,已经“去京三千里”了,何时回长安呢?
韩愈陷入深深的焦虑中……
冬去春来,桃花开了。
江南士绅名流有游春的习俗。韩愈老成让秦儿跟着,各骑一匹小毛驴,背上干粮腊肉水具,布袋里备好便于旅行的笔墨纸砚,先去敬亭山,再去五泉洞,最后又去桃花潭看桃花。这个时候,李白早已见过汪伦,喝过他家酿的老酒,赏过了他说的十里桃花。在桃花渡口,李白的诗句被人抄在酒肆茶楼有回廊的墙壁上,引来妇孺吟诵: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韩愈看遍了此地的桃花后,才觉得天下桃花一样红。他顺着花瓣深深浅浅的脉络,最终看到的是自己年轻的眼睛。要找的桃花是不存在的。他承认在看宣州桃花之前,开放于心的是李白的桃花,是纸质的桃花,那种浓烈的灿烂,像精灵一样会跳跃,会舞蹈。而眼前的桃花,厚大肥胖,太老实,与李白的桃花相比,难为桃花。
成儿的眼睛充满天真。实际上,文化也是一种毒。但成儿天生对这种毒有排斥反应。他的眼睛澄澈明亮,他眼中的桃花没有污染。他数着桃花瓣儿,口中喃喃,如风拂蒹葭,宛如禅语。好大一棵桃,好红一朵花,好绿一片叶,好美一幅画。这是老成凝视一株桃花后的如是说,简洁,质朴,直达事物的中心。自有文字以来,最早的诗歌里多如老成这样的直接状物。《桃夭》就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苕之华》也言“苕之华,芸其黄矣”“苕之华,其叶青青”。这些不施脂粉的乡间小调,透见物理的纹路,显现出自然的光泽。
韩愈注视着入禅的成儿,成儿注视着桃花,桃花映红着两个年轻人的笑靥,桃花渡口响起优美的古歌,岸上一些少男少女踏歌而来。唐代多节假。官方公布的节日就有二十八个,平均半个月就会遇到一个节日。韩愈和老成今天遇上的是三月三,上巳节。于是桃花渡口成了一个炫目的亮点。
韩愈当即拿出纸笔文具,就着桃花水,提笔把成儿的口占抄录下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霞。
其霞灿灿,红白相间。
桃之云云,灼灼其蓁。
其蓁浩浩,丹青若引。
……
甫一落笔,竟被一白衣人夺去,跳上一家泊在水边的大船上吟唱起来——
桃之夭夭咿呀呀,
灼灼其霞嗨啦啦……
渡口在桃花潭西南的位置。岸与水的距离有两丈多的落差,那些船参差卧在水边,从高处往下看,宛若舞台在水中央。
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旋转起舞,把白衣人围住。似乎没有特别的动作,只是用足踩出节奏,脚步时而向前或者向后,每每有规定的步履,并且可以左右位移,不断变换队形。上身前倾或者后仰,晃动或摇摆,用手掌在关键处击出相应的节拍。而那个被围在中间的人,此时是真正的中心,他大声咏唱的诗文,牵动关联舞者昂扬或低回的表情。由于他延长的音节和声调的装饰,把原本直白的文本处理得风生水起,引起喝彩连连。
韩愈在岸上看得真切,依稀记得众人之舞似是古书上说的尧步舞。但此舞因年代久远,似已失传,今在江左之地发现,真让人大开眼界。看来比桃花潭深的不仅仅是汪伦情,还有当地深藏的人文底蕴。另外,韩愈还有一个重大发现,歌者和舞者好像同出一门,他们配合默契,俯仰皆是,似这样的活动,可能经常为之。想到这里,韩愈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些人好像有所关联。这个念头颇为奇怪,韩愈细想了想,还是在白衣人身上找到了缘由。他刚才咏唱时的助词“咿呀呀”“嗨啦啦”里似有中原乡音,没准儿此人也从中原来,而且听口音,距河阳很近。他断定。
岸上人学起了尧步舞,唱着桃花歌。有一些俊俏男女把兰花插在发际,把花束扔在河里,开始用兰花蘸水向身上泼洒。自从王羲之的兰亭会乘着他的书法不翼而飞君临天下后,像他那样饮酒作诗分曹射覆的游戏玩乐便走进宫廷和民间,这个节日似乎成了文人墨客士绅名流的狂欢节。用兰花和桃花水洗浴掉经冬积郁的秽气和霉头,以此希冀好运,重新书写新的一年,似乎也成了上巳节的主题段落。这个像春天一样的理由鼓噪着人们,下河的人被欢乐裹挟着,纷纷跳下水里。
韩愈正看得出神,似觉有人推搡,脚下一滑,竟也跌跌撞撞跑入水中。成儿大喜,立即跟着跳下,从水里捞起一把兰花,就着水甩向韩愈。
叔侄二人立时混战起来。
“呼呼嘿嘿呜呜呀呀……”
不知不觉,韩愈靠近了水边的大船。船上众人也哄笑着趴在船头观赏。
正玩得尽兴,忽有人在背后用乡音大喊:“二位可是怀州人氏?”
韩愈回头,发现说话者正是那个白衣人。
怀州(今河南济源)在太行山南侧,正是韩愈在河阳为韩会守丧时北望之地。因相距不远,所以口音相近。韩愈有文《送李愿归盘谷序》,开篇说:“太行之阳有盘谷。盘谷之间,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或曰:‘谓其环两山之间,故曰盘。’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势阻,隐者之所盘旋。’友人李愿居之。”这个李愿,就是韩愈在桃花渡口相识的白衣人。
李愿正在此地求学。凭着他的导引,韩愈投师古文大家梁肃、李华及窦牟门下,开始读书著文,孜孜以求。“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学之二十余年也,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对于这段读书经历,韩愈在《祭窦司业文》中追忆道:“我之获见,实自童蒙。既爱既劝,在麻之蓬。自视雏鷇,望君飞鸿。四十余年,事如梦中。”
韩愈求学,留下诸多佳话。
之一:诗书为肴。
吃饭时,韩愈也是手不释卷的。饭菜端上来了,摆在书案上,因为早有各种版本的线装书和砚墨笔纸占了位置,于是那些饭菜便只能见缝插针了。韩愈的食欲应该是不错的,从各种留存下来的图像资料看,他骨骼发达、体态丰腴,十六七岁时,正是狼吞虎咽的时候。但似乎常有引人入胜的诗文,让他不能专心吃饭。于是他总干些让老成笑掉大牙的事情:一次吃饭时,他把墨嚼掉了一块,说,江南春天有佳肴,墨鱼新韭豆豉烧,为何只有墨鱼而独少韭菜耶?往往是饭吃完了,诗文当菜吃了,那些真正的菜肴却完好如初。
老成爱吃农家送来的咸鸭蛋,准确说爱吃里边油亮通红的蛋黄,每次他先拣了吃,而把蛋清留下来。埋头书本的韩愈并不留意,每次仍只吃蛋清。一次,郑夫人来了,老成不好意思专挑蛋黄,便把蛋清吃了,独留蛋黄给了小叔。到韩愈吃时,他惊呼:蛋黄何其香也!弄得老成一脸通红。
老成将小叔以诗书为肴的种种行状记以录之,常在家中发表,逗得家人一片欢赞。
其有《马鞭子》以录。
在韶州时,一段时间,韩愈读书懈怠了,总爱溜出去上山,且一玩就是一天。一次,韩会骑马公干,正好路遇韩愈。韩会让韩愈上马,扬鞭一抽,只听两耳风声,马立时疾驰如飞。韩会问:马为何迅跑?韩愈想了想说:怕马鞭子!韩会说,人若马,鞭若命,迟缓懈怠落伍者总挨打……韩愈聪慧,知道兄长用心,羞愧不已。他认真辨视着马鞭子,见它结实精巧,编织经心,是综合拧劲、缠劲、韧劲、心劲而成。此乃命的外部具象。求学如是,须用诸种心力才能达成,才能掌握运命。韩愈自此发愤,以期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在《县斋有怀》诗里写自己求学时的进取姿态:“少小尚奇伟,平生足悲咤。犹嫌子夏儒,肯学樊迟稼。事业窥皋稷,文章蔑曹谢。”《旧唐书》卷一六〇《韩愈传》说他:“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学儒,不俟奖励。”而之后他在《进学解》里的名言“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正是他自己学习态度的总结。学生赞他曰:“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这一天,韩愈和李愿、李观等学友同游一处叫晋公山的地方。此地群山环抱,泉溪星罗,幽林茂竹。秀木掩映处,竟有数处庙宇楼榭在云深处。据说这是前朝一个位列公卿的显贵人物的退隐之地,后来又梵唱鹤唳,为让心更加清静,就有了佛道之人在此地修建庙观。
李愿左右环视后,兴趣盎然。他立在古松下粲然笑道:此地太像我的老家了,如果是一篇文章,我就要告它抄袭怀州盘谷也。
大家哄笑不止。
这时,只见山下腾起尘埃,林间传来鸣锣。不知又是何地官宦人家要来进香了。
李观说: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现在改成,朝问如来佛,暮来三清观了,所向不同,却路径一样,都是求荣华富贵罢了。
李愿说:我们读书何为也?
李观笑道:圣人言,学而优则仕。仕则如山下客,同为逐名追利是也,可谓一丘之貉也!
李愿正色道:此吾所鄙也!
韩愈说:我年十八九,壮气起胸中。金榜题名时,光宗耀祖日。所来何卑耶?
李愿说:求仕光明坦途,天下皆知也。达者利泽施人,名传当世,坐于朝中,可辅佐皇帝令行天下;出则旌旗飘飘,弓箭在腰,武夫开道,从者成群。喜有赏赐,福禄多多,错或不纠,风险不致。有妻妾成群,美女若云,长袖善舞,粉白黛绿,争妍取怜。若这样,何乐不为耶?问题是,为了求仕,要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晋身之途,有时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没有人形,失去人格,若这样做官,宁肯不为,吾回盘谷做隐士去也……
诸友被李愿的话深深触动,纷纷称是。
李愿又说:人各有志,各不相扰,或说人生有命,富贵在天。我不愿如此失格,所以就难做官人。我向往在野生活,穷居而野处,无事可以攀山越岩,登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起居无时,自然醒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求有乐,但求无忧。可以置礼不顾,无拘无束,理乱不知,国事不问,我行我素。诸位可以选择做官,且愈大愈好,而我,却想做各位治下的天下第一逸民也……
又是一片笑声。
几个书生,不烧香火不拜佛,悠哉乐哉闲如鹤。玩玩闹闹,辰光就飘过去了。
晋公山回来,韩愈很受触动。李愿,高士也。他的一番话,韩愈似乎从来没想过。这是人生的另一个版本。他从小就受家庭学而优则仕的思想影响,大哥韩会临死前还指着思颂碑期望他光宗耀祖。嫂子郑夫人也常抚其背哭泣着说,我们韩家一门就剩你们叔侄二人了,你们是韩家的希望呀,一定要刻苦读书,将来以求闻达!尽管李愿的话对韩愈有所吸引,但他还是知道,自己的未来在长安。
唐德宗贞元二年(786)秋天,韩愈告别家人,西去长安,以求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