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1章 彼岸花
工地上总有道奇景:一人干活,十人围观。
戴黄帽的工友在基坑里挥汗如雨,忽觉天光暗沉。
抬头望去,十几顶五颜六色的安全帽沿坑边排开,活像道彩虹遮阳棚。上头唾沫横飞出千百条“高见“,底下的施工员点头哈腰,心里早把领导们的祖坟刨了十八遍。
工地上忽然多了不少五颜六色的安全帽,那肯定是各种部门来现场检查的领导了。
分辨官大官小有诀窍——
谁与工地格格不入,谁就是真佛。
领导们养得白净,帽檐新得能当镜子照;技术员把安全帽当板凳使,黢黑后颈沾着盒饭的油星。这法子周彪百试百灵,可惜如今再没活人领导敢踏足他的地界。
周彪先前还很遗憾,好不容易总结的法子若没了传人,岂不非常可惜?
总想着有机会找个尚在阳间奋斗的施工员,把这些东西托梦给人家,也算是个传承。
可今天,在回家的刹那,周彪忽然对这些个秘籍没那么自信了。无他,就是自己的地盘上,与“工地”这个元素格格不入的人或物,实在太多了——
这里是鬼魅乱飘,活人走道。
死者的中文操着日本或印度的口音,占据了天上;那颗由佛头蜈蚣,还在池塘边迎风招展。
池塘里,奈河水于其中泛出粼粼波光。新任阴差徐延既然也是工地员工,他也依言将前往轮回路的入口之一,开在了这这片池塘内里。
既然这人工池塘边轮回路的入口,那自然有不少鬼魂在排队进入地府。它们神情或是木讷,或带了过于极端的狂喜与狂悲。
既然有人转世,那航天局当然也要派人于一旁记录、监督。
这些活人当然是由徐斋所派,只是徐斋在了却心事后,竟比决策科那些软弱的老古董还惫懒。
派人过来,徐斋竟没再指派任何具体的任务,他的属下便个个茫然,觉得自己好像真就是彰显航天局存在感的气氛组。
所以,工地内。
佛头蜈蚣在池塘边舒展千手,其关节泛着香火熏染的铜锈色。
鬼魂排着队往奈河支流里扎猛子,水花溅在航天局记录员的防毒面罩上——他们黑衣黑帽杵在岸边,活像群迷路的黑乌鸦。
考古队新来的大学生们战战兢兢绕开游荡的亡魂,每人都小心翼翼,青涩不已。
归来的周彪看着这一切,情不自禁朝尔里道:
“……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居然就在我眼前。你说我一个臭打灰的,怎么就让工地成了这么多鬼魂的葬身之处,轮回之所?”
尔里舔了舔嘴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呵,老大,你不觉得被你当菩提树的佛头蜈蚣,比之前更大更茂盛了些么?”
周彪回头一看,笑道:“确实,‘形似的万物内在也会相似’,我把它当菩提树,那它慢慢生长,也不是什么怪事。”
尔里龇牙:“但佛头蜈蚣里是印度人,还想对我们的狗做那事……它茂盛了,必是威胁,要不我挑挑时间,去给它修剪修剪?”
周彪点头:“也好,我一直担心有些鬼魂见那佛头,见得多了,会把轮回的功劳寄托在什么佛祖身上。”
工人和国家好不容易修好道路,居民竟将路当做佛祖的恩泽,整日焚香祭拜,走车的公路被他们当做磕头。
这种事周彪每次想起来都会血压高,便道:
“你修剪它的时候就用挖机形态去修剪,时不时殴打这佛头一顿,也能提醒来这的鬼魂,超度他们的是柴油机和工匠鬼们的手,可不是什么菩萨!!”
尔里点头,捻着指甲,开始思索有关园艺的知识。又举目张望,在想如何让佛头蜈蚣的造景与工地更加搭。
只是望着。
尔里忽的皱眉:“咱们工地里以前有过这么多白色的花?”
确实白花满地,工地作为自己的本体,周彪早已知晓这些白花的存在,说道:
“嗯,纸花。闽南扎纸的曾庆生包圆了咱们工地的员工制服,这可是一笔大单。便送了许多纸花给我们,当做赠品。”
鬼魅着纸衣,再适合不过。
尔里抱手:“我看这些花的高度,难道是丈白绫一朵一朵给挂在工地的角角落落的?”
丈白绫便是八尺夫人的名字。
周彪叹道:“是啊,她是曾庆生手艺的拥趸,来我工地前最想的就是得一套扎纸的衣裳。这回曾庆生的纸花免费送,她当然要一朵一朵点缀好。”
说完,周彪却见尔里的眼神有些奇异,便问道:“怎么?”
“我看小说、玩手游,里面的女角色和其他男人扯上丁点关系,玩家都要炸毛哈气,”尔里摊手:
“今天丈白绫都要成人家的活招牌啦,我就想看看老大你还沉得沉不住气?”
周彪咋舌,抬头撞见尔里眼里亮晶晶的狡黠,撇嘴,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又四处张望一瞬,见无人注意自己,抬手便逮住尔里的马尾辫,手指轻掐,阴风便勾断了她的发绳。
有着金黄发梢的马尾辫倏的散开,从紧密变得柔软,发丝挣脱束缚的瞬间,轻盈得好似金色的雾。
尔里一愣,还没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头发,满头秀发便被周彪揉得纷乱!
挖机娘想逃,又有谁能拦得住?她总算跑开,边跑边吐舌做鬼脸,可鬼脸却没藏住她嘴角勾起的弧度,比周彪切断她发绳的阴风还温和。
待尔里从视线中消失。
周彪摇了摇头,又回头,却见小小旱妖似闻到了自己的味道,从工地的角落窜出,像独自在家太久的猫儿,雀跃的出来迎接自己。
有人迎接,可算惬意,只是这种感觉自己一生从未经历,周彪竟下意识有些紧张。
只是紧张在见到小小旱妖身上的白色裙子的一瞬,便如烟样消散。理所当然,白色裙子也是闽南扎纸的曾庆生所制。
小小旱妖她麦色肌肤裹在曾庆生特制的白纱裙里,恍若荒地上开出的太阳花。
可惜尔里刚才的话败坏了自己的心情。
周彪张开双臂,等待享受小小旱妖的迎接,却有些心思在作祟,想给小小旱妖再添上一些独属于自己的标记。
……工地里,什么是自己的得意之作?自问一瞬,周彪猛地想起将佛头蜈蚣撕开,将它的手掌一个个扯下,当烟花燃放的先前。
那时自己有多昂扬?周彪环顾,工地里几乎一切东西都有他人的影子,唯独这件事,周彪觉得只有自己做的出来。
自己还能不能将这事,给再发扬光大一些?
此时,小小旱妖扑到周彪的怀里,又炫耀般的提起裙摆,道:“我,裙子!”
周彪点头:“好看,好看,但是吧,我觉得加点东西会更好看。”
小小旱妖歪头疑惑。
周彪却抬起手,让阴风直接切断了自己的手腕!小小旱妖惊呼,而周彪却模仿着菩提树的模样,将自己切下来的手掌当做种子,挥洒,播种!
断掌落地即生根,眨眼间工地冒出成片“手指草”。修长指节破土而出,指甲盖蜷成花苞状。
接着。
小小旱妖捧起周彪的断手,轻轻朝伤口吹气,担忧道:“你,疼?”
周彪摇头:“我的人形就是这工地投影出来的一抹力量……你看,好了!”
如变魔术一样,小小旱妖瞪大眼睛,看着周彪的手掌眨眼恢复如初。
而播撒出去的种子呢?
周彪弯腰,蹲下,摸了摸地上刚冒出的指头,这些像柔嫩的草一样的东西。
小小旱妖又揉了揉眼,她见地面忽的涌出了无数小小的嫩芽。工地一瞬似被草地铺满:“草?指头?”
对。
周彪点头,这些嫩芽来自自己的手掌,而手掌被自己想象成了种子,理所当然。因其播种,从地里冒出的,当然是一根根的手指。
再发挥想象力,这些手指的模样,是周彪平日上网,所见过的最顶尖的手模的样子,每根都如此柔嫩,修长。
修长的手总会戳到人的审美。
“好看,好看!”小小旱妖笑道。
周彪呼气:“你如果喜欢,那我便要让这些手指开满整个工地……”
“还不够!世上不是有彼岸花么,彼岸花据说是阳间和地府的分界线,界桩一样。而我的地府,用寻常彼岸花太普通啦!”
小小旱妖欢呼:“太普通!”
周彪已摘下一丛指骨花别在她鬓角:“这才叫彼岸花,过了我这道‘指路标’”,他望向远处被阴风撩动的纸花海:“才算真进了我的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