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劫后
天都城刚下过一场雨。
秋夜里,凉风一阵阵从身后袭来,云被吹赶着散开了。
巷子漆黑,天正中的位置挂着一弯冷溶溶的勾月,翘起的尖角似少女抿着猩红唇角不小心露出的皓齿,却反而多了几份叵测。
姜止雨脚上的帆布鞋已经湿透了,她脚步匆匆,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旧巷凹凸的砖石地上,每一步都牵扯起小水洼里湿哒哒的回声。
工作室配给姜止雨的旧相机用外套裹起来,被她妥帖地抱在怀中,倒是一点都没有淋湿。
大路路灯明亮,但是从黑黢黢的小巷穿行能省一半多的路程。姜止雨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但是今天她实在太累了,累到鬼使神差不由自己地加快步伐拐进了一片漆黑的小巷。
前路还望不到头,十多米远的拐角处看轮廓好像是一个垃圾堆,时不时传出两声极凄厉野猫叫,听得姜止雨后背发麻。
出于这段时间以来与追债者和私家侦探的斗智斗勇,姜止雨锻炼出了猫科动物般灵敏的神经。
从踏进小巷的第一步开始姜止雨就已经后悔了,第六感告诉她,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的猎物。
来不及细想,身后的脚步声已经从无到有,急切地靠近,直到占据姜止雨所有的注意力。
身后的人追得越来越近了。
姜止雨两步跨过拐角,飞快从相机中拆出内存卡含在口中,颤抖的手举起单反严阵以待——
下一秒姜止雨手中的单反就被人以极大的力气拽走了,姜止雨顺势轻盈地跃起来,用尽全身力气踹在那个黑影身上。
单反在两人缠斗时被远远地甩出去,砸在地上发出几声脆响,镜头显然是碎了。
无论是从体格还是从体力来讲,姜止雨都可以说是毫无胜算,况且这两天姜止雨淋了雨正在发低烧,头昏脑涨。即便姜止雨曾经练过几年跆拳道,却也只能狼狈地闪躲。
好在黑暗中姜止雨对于危险的敏感度还在,对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毫无章法地在黑暗中踢打,倒能让她有所喘息。
内存卡里的东西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决定着她下个月会不会露宿街头喝西北风,所以姜止雨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他抢走。
“别给兄弟添麻烦,照片交出来我才好回去交差,拍谁不好,非要去惹容希。”那人逮不住猫一般灵活又沉默的姜止雨,咬牙切齿地威胁。
月光渐渐移到了小巷上方,姜止雨的体力也快到了极限。
“回头。”姜止雨的声音在他身后冷然响起,对方下意识转身,相机外接闪光灯刺眼的光芒就在离他双眼不足二十厘米的地方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过后,姜止雨趁着他暴盲的机会,举起手中的相机闪光灯重重砸在他头上。
在对方的哀嚎声中,姜止雨跌跌撞撞地跑出那个潮湿阴暗的小巷,一路上都不敢回头,凭着记忆狂奔,却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
天旋地转之后,姜止雨感觉自己的下巴磕在了地上凸起的青石上,钝痛和口中腥甜的气味火一般燎过她的神经末梢。
姜止雨浑身湿透,小心翼翼的蜷在原地,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骨折,只是好像动一下都会痛得要了她的命。
姜止雨昏昏沉沉中有些自嘲的想,如果明天有人在巷子的边缘发现了她的尸体,一定要记得看看她嘴里的内存卡。
那里有关于这场谋杀案的重要证据——以及供八卦爱好者茶余饭后至少快乐一星期的重大娱乐新闻。
不知道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躺了多久,好像半辈子时间都过去了。
仿佛有人在轻轻晃动她的肩膀,姜止雨用力眨眨眼,眼前出现一个被月光勾勒得不太真切的陌生黑色轮廓。
那是个年轻男孩儿,清瘦,身影高挑修长,骨相很俊。他身上带着夜风泠泠的暗香,与此刻狼狈的她有云泥之别。
“我劝你不要管我,我正在享受死亡缓缓降临的过程。”姜止雨以一种滑稽的姿势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怏怏地说,“我,很快就可以解脱了。”
姜止雨看见那黑色人影伸出的手顿了片刻,沉默着收回去,随后站起身扭头离开,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等等!相逢即是缘,何况我还身受重伤。”姜止雨虚弱的声音中透着难以置信和绝望,“少侠真打算见死不救?”
像是终于得到了她的首肯,黑色人影轻轻叹息,好像在抱怨姜止雨的麻烦。
他折返回来,捞起姜止雨的双臂环在肩上,双手托起了她的后背和膝弯,头一次见面就以这种公主抱的方式把姜止雨从泥沼中解救了出来。
姜止雨好奇地抬头借着月光看了看那人的脸。
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远山眉,眼裂狭长,不似凤眼那般意气风发,神情有些疏淡,外物似乎很难吸引他的目光。
挺而直的鼻梁也生得很秀气,淡淡的冷色月光衬得他肤色如玉,静默的表情如同亘古的旧画。
也许是那双眼睛的缘故,他的气质看起来并不像个只十七八的少年。
仿佛注意到姜止雨在打量他,他略皱了皱眉,侧过头,模样有些抗拒。
姜止雨无意识的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唐突了他。
“多谢你救我,我暂时想不到该怎么报答你。”姜止雨苦恼地说:“要不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八卦秘辛就问我,我有路子,包打听。”
少年月光下溢满琉璃彩的眸子点亮了瞬息,翕动薄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两人走到姜止雨住的那栋公寓楼前,少年抬头,指了指三楼的一个黑窗子。
“原来是邻居?太巧了。”
姜止雨笑笑,心里却开始犯嘀咕,不说自己从没见过他,月黑风高的,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黑巷子里?还好巧不巧的正好救了自己一命。
一瘸一拐的爬进浴缸里,姜止雨才算彻底放松了下来,她屏住呼吸缓缓沉入水中,温暖将她的四肢百骸包裹起来,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她又多活了一天。
四个月前,姜止雨在爱豆的演唱会上错过了继母打来的电话,她就再也没有联系上家人,而她的名字也在父母带着五岁的弟弟匆匆出国后,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了失信人员名单上。
父亲的公司一夜之间倒闭,姜止雨从一个持股不足百分之五的小股东忽然变成最大的自然人股东,绝大多数外债都转移到了她头上,她的所有卡都被停用了。
而那时那刻,姜止雨的某宝余额刚付了一笔丑娃娃的打样费,只剩下五毛八。
八千多万的外债,姜止雨觉得荒诞可笑,老爸还真敢相信她还得上这笔钱。
总而言之,她从一个人人艳羡的富家小姐,变成了街头巷尾谁都能踩两脚唾几口的老赖,实现这个跨度,掐头去尾的也就只隔了两小时四十五分钟。
她能猜到老爹为什么独独将她一个人扔在国内,或许还在奢望谢非能良心发现,吃个回头草替她还债。
不过这点骨气姜止雨还是有的,自从三年前谢非为了时家的千金甩了她,她就从没打算再给他回头的机会。
哪怕在谢非的经营下,现在谢家的商业帝国已经覆盖了大半个天都城,在这几个月里,她依然将自己藏在人海里,藏得好好的。
就连姜止雨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撑了这么久的。也许是飞蛾不自量力用孱弱的翅膀与火搏斗,也许是堂吉诃德非要和台风战个你死我活。
姜止雨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妄想,她以为自己或许真能还上老爹送给她的这笔外债,然后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自己的家人。
找到之后呢?
她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既往不咎的和他们抱头痛哭。
在一切发生之前,她曾无忧无虑——起码在外人看来是这样。
聪明的脑袋让她能够轻松应对课业,优渥的家庭也能支撑她在无聊的课余可以心无旁骛的把全部精力放在爱好上——追星。
在追星这件事儿上,姜止雨这个业余选手可以说是在某种程度上做到了极致。四年时间里,她从一个各种意义上的小白做到了拍图修图、剪辑绘图、运营吸粉十项全能。
曾经她追的二线小爱豆还在十八线,她有过许多靠近他的机会。
姜止雨很漂亮,是走在街上你会忍不住多看两眼的那种女孩儿,更何况她还曾经很有钱,尤其对自己的爱豆出手阔绰,颇有几分旧时闲着没事儿干的姑娘太太捧角的架势。
但是姜止雨在心中给自己和她的爱豆之间画了一条线,那是她的雷池。
她从不追私人行程。
她认为自己喜欢的爱豆从来都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是多方努力下催化出来的一个有关于美的意象。
当他站在舞台上开始发光的那一刻,他就是美本身,光芒万丈,所向披靡,足以供她取暖。
但台下的他却是一个真实的她所不了解的陌生人,就像月的暗面,如影随形。
某种意义上来说,舞台上那一瞬间的他,在姜止雨眼中是没有缺憾的完美艺术品,也是她在从未诉之于人的艰难光景时的烛火。
他的光芒只在方寸之间时,就已经给了姜止雨最大的温暖,所以姜止雨很乐意站在能够被照耀却不至于被灼伤的距离,尽己所能的给他一切,让他这把火烧得更旺一些。
姜止雨很希望这是出于爱,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这么做只不过是因为很多生物本能便有的趋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