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嫁那天,葛春妮是被人绑住手脚,堵住嘴巴,给架上“花轿”的。
说是“花轿”,其实就是辆板车。板车四周,围了一圈红绸子,十分扎眼。
刚一上车,葛春妮就躬起了身子,手脚并用地想下车逃跑。随车跟来的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见状,忙走到跟前去。
前面的婆子俯下身子,从身后锁住葛春妮的肩胛。后面的婆子,则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葛春妮两条小腿上。
那胖乎乎的身子,猛地一坐下来,葛春妮只觉得小腿咔得响了一声,顿时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你个丫头片子作什么死?大喜的日子,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你爹妈都把你换给张家了,你再怎么闹也没用!婶子劝你安生点,否则没你的好果子吃。”
对!后面这婆子说的是“换”,而不是“嫁”。
葛春妮就是通过“换亲”,换去张家的。
往前倒个十年、二十年,“换亲”是非常平常且实惠的结亲方式。有家境困难,出不起彩礼的两家人,各自把女儿配给对方的儿子为妻。
这样一来,就解决了两个光棍娶亲难的问题。
可现在不是物资匮乏、思想守旧的七八十年代了,已经17岁的葛春妮当然不会乐意盲婚哑嫁。
更何况春妮这桩亲事,和旁人还大大的不同。
葛春妮要嫁的男人,是个活死人。
这事儿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那是1995年7月里的一天,半夜被热醒的葛春妮,意外听见了对门王寡妇家传来奇怪的响动。
她原本以为王寡妇家里头是进了毛贼,想着王寡妇一个人在家搞不好会有危险,平时两个人关系也不错,就慌忙走到门外,喊了出来。
“来人啊,抓贼啦!”
因为天气炎热,村里人都爱躺在院子里睡觉,听葛春妮这么一叫,众人立马被惊了起来。
一听说是王寡妇家有贼,有人就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贼?哈,确实是贼。不过这贼偷的可不是什么东西,而是大活人呐。春妮儿你可不知道,王寡妇这人啊,嘿嘿……”
这声“嘿嘿”意味深长, 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葛春妮当下就明白了过来,顷刻臊红了一张脸。
只是,此时的葛春妮万万都不会想到,就是因为她这场多管闲事的捉·奸,会让她的后半生,从此万劫不复。
那天夜里,在众人看好戏般的围堵之下,男人从王寡妇家慌不择路、跳窗逃跑的时候,一不小心脑袋磕在了石头上,从此一睡不醒。
原本这件事儿,和葛春妮压根也没多大干系。
坏就坏在,男人她妈是截水塘里的藕,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手段更是层出不穷,阴的阳的,通通都往葛春妮的身上招呼。
男人出事的第二天,他妈一早就扯了根白绫子,半真半假地要吊死在葛春妮家门口,惹得村里人议论纷纷。
也是这个时候,葛春妮才知道,男人叫张富,是河西张家屯有名的二流子。
张富的妈,叫黄桂兰。她的目的很明确,非得让葛春妮嫁给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张富,照顾她儿子一辈子。
这事搁谁身上也不可能点头不是?
偏偏,葛春妮她爸葛大富和后妈刘金凤鬼迷心窍似的,欢天喜地地点了头。
葛春妮后来才知道,这两口子之所以会做这桩“亏本生意”,是因为刘金凤和张富妈谈妥了要“换亲”。
用葛春妮换张家的小女儿,嫁给刘金凤的瘸子弟弟。
当然,张富妈还答应另外会陪上一些嫁妆。
葛春妮吵过、闹过、争过,甚至逃过,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刘金凤的手掌心,被押上了花轿。
车轮压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吱嘎吱嘎响个不停,晃得葛春妮心里泛呕。
走了有半个小时,拉车的人脚步一顿,将车把往下一压,粗着嗓子喊到:“新娘子进家门喽!”
接着,鞭炮声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葛春妮就被人半拽半拖着进了屋子。
透过红艳艳的盖头,她隐约瞧见周围乌压压挤满了人,苍蝇似的嗡嗡吵个不停。
不一会儿,从人群里挤出一双套着黑色皮鞋的大脚,脚的主人走到葛春妮跟前时,忽然停了下来。
旁边有人高声喊了一句:“新郎来了,赶紧拜堂了!”
葛春妮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新郎”指的正是黑皮鞋的主人。
老一辈人常说,以前大户人家,家里有病重的,就会通过娶亲来“冲喜”。倘若那个病重的人,病得下不来床,就会由家里的兄弟子侄来替他拜堂。
所以,这个男人,不是张富的兄弟,也一定和张富有着十分亲密的关系。
葛春妮还来不及细想,就已经被身旁贴身跟着的婆子强按着脖颈,往前鞠了一躬。
刚站直身子,她就敏锐地察觉到黑皮鞋似乎……捏了一下她的胳膊。
还没等葛春妮反应过来,黑皮鞋又顺着胳膊来到了腰际,暗暗在她腰上狠狠揉了一把。
葛春妮浑身一震,慌忙往一旁闪躲。
可她忘了,此刻她正被五花大绑着。闪躲之际,脚下一绊,立马一头栽到地上。
红盖头随之落了下来,葛春妮的眼前登时亮堂了不少。
下一秒,她全部的心神,都被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小伙子给吸引了过去。
普通人似乎天生就对穿制服的人,分外有一种信赖感。但凡遇上了什么事,总觉得对方会出手相救。
葛春妮自然也不例外。
她拼命扭动着身子,挣开婆子的桎梏,吐出塞在嘴里的抹布,连滚带爬地来到那位军装小伙跟前,扬声呼救。
“军·人·同·志,你救救我!我是被张家抢来的,我根本就不想嫁给张富。求你救救我!”
说着她伸手死死扒拉着对方的袖子,不断扯动着,像是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手上的袖口皱成了一团,“军装”小伙依然是一语不发。只是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葛春妮。
葛春妮哪里晓得,这小伙子根本不是什么军~人。他不过是爱好穿军装,所以才会买些仿制的衣服过过瘾而已。
那身所谓的“军装”,就是假模假式的样子货,市场上一抓一大把。
众人也都被葛春妮这番话,逗得哄堂大笑。那位“军装”小伙更是红了脸,磕磕巴巴的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我……我可不是什么军~人。这衣服,是假的,假的!”
葛春妮一愣,魔怔似的不住念叨着:“假的?怎么会是假的?”
没等她回过神,婆子已经过来,一把捂住葛春妮的嘴,把她拖了下去。
临走之前,葛春妮的手到处乱抓,一双含着泪的眼睛更是来回乱扫。求救的话,在舌尖上绕了几圈,却迟迟落不到旁人的耳朵里去。
要知道,眼下她是在张家屯,而不是葛家所在的石头沟。
张家屯之所以叫张家屯,就是因为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姓张。往上倒三辈,谁和谁不是沾着亲,带着故?
人情往来,血脉亲情编织出一张蒙蔽双眼的大网。
葛春妮就是喊破了喉咙,谁又敢真的帮她?
婆子拖着葛春妮横跨过前院,来到了西厢房的门口。
她一脚踹开房门,狠狠将葛春妮往里一推,又咣当一下关了门,落了锁。
葛春妮顾不得膝盖上的擦伤,不认命地拍打着房门。木质门板在一推一拉之间,咔咔响个不停。
月上中天,薄雾般的夜色,由远处缓缓侵蚀头顶的一片青天。
葛春妮呆呆地坐在青石砖上,两手环着双膝,看着不远处。
距离她不过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张缠着红绸子的喜床,床上躺了一个男人。
男人脑袋上裹着白纱,脸色蜡黄,比死人也不过是多喘上一口气。
不用多问,这个男人,肯定就是她要嫁的张富。
这是葛春妮第二次见张富。
前一次,是在他仓惶从王寡妇家逃窜的时候。
这一次,却是在他和自己的洞房花烛。
人生境遇的变化,还真是难测得很呀!
葛春妮嗤笑一声,反手把脸上的濡湿抹干,四下打量起来。
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她已经冷静了下来。
逃,是一定要逃的。
但究竟什么时候逃,怎么逃,还需要从长计议。
如果没头苍蝇似的瞎撞,只会落得和今天一样的下场。
所幸,张富仍然昏迷不醒,总归也不会真的对她做些什么。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门外倏地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西厢房的门锁被人给打开了。
从半开的门缝中,探出一张四四方方的脸。
竟是黑皮鞋!
“黑皮鞋”半眯着一双贼眉鼠眼,上下打量了葛春妮一番,嘴里裂出了两排大黄牙。
然后哗地反锁上了房门,搓着手靠了过来。
“你叫……葛春妮是吧?我叫张贵,是张富的弟弟。你别怕,我就是来看看。嘿嘿,你吃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看看?
看看需要三更半夜的来?
看看需要反锁房门?
白天拜堂时,她就觉得不对。
本以为他的动手动脚只是一段小插曲,谁能想到,张贵胆子竟然大到这种程度。
新婚之夜,他竟敢闯进自家哥哥的洞房里来。
葛春妮冷哼一声,也不说话,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了喜床的边上才停住。
“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别忘了,我是你妈请人抬回来的,怎么说也算是你嫂子!”
像是在附和,喜床上的张富忽然蹦出一声响亮的呼噜。
霎时间,张贵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拧着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伸出食指指着张富。
“嫂子?嘿,你倒是把这个活死人叫醒给我听听?实话告诉你吧,我妈既然让我替他跟你拜堂,就已经表明了她老人家的意思了!”
意思?她什么意思?
葛春妮汗毛一下子就炸开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张贵,心里陡然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贵桀桀笑了两声,一双细长的眼睛拉成了一条缝。
“什么意思?还不就是,一女配二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