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尘旧怨
青合宗后山的灵泉自山涧飞流淙淙而下,聚为一池清潭泠泠如月。涧边寒花疏寂,偶有灵兽悄然闯入,蛰萤低飞,长松簌簌,全然是一派静寂之地。
何悯在此沉睡了百年之久,潭中流水的每一条脉流与每一刻瞬息她都烂熟于心。当年她经脉寸断,灵力尽散,便是这潭静泉,汩汩不绝地滋养她的每一寸皮肉骨血,铸她得获新生。苏醒后的何悯又常在泉里浸着以引渡灵气提升修为,抑或是在潭旁练剑,一招云归剑法气旋平阑,惊起簌簌桃花落雨纷扬。
于是青合宗上下都心照不宣地默认这灵泉归属于她,百年来后山皆是清净静寂,无人敢前来叨扰。
何悯如往日一般凝神闭目,将整个人都浸在泉里,盘腿调息。
月落春山,鸟兽蝉鸣。她全然是融入这渺渺天地间,循时而动,物我皆忘。
不知过了许久,一道细微的声响骤起,何悯耳尖一动,捕捉到这声响的方位,指尖凝起灵力,一道水柱破泉而出,直直袭向西南方位的桃树后。她本意只是示警,而非攻击,于是那道水柱不偏不倚地击中桃树褐枝,随即水珠四散开来。
只见一白衫弟子陡然从树后逸出,惊慌失措地朝她所在的方位半跪下作揖行礼,连衣袍被染湿了也顾不上,颤颤地结巴道:“弟子、弟子无意叨扰何师叔,望、望您莫怪,弟子这便就离去。”
何悯自泉中起身,捏了个咒将浸湿的衣袍烘干,偏头凝眸一看,正是方才在山门外洒扫的弟子。
“你身为外门弟子,怎会误入灵泉?”诚然何悯并未有独占灵泉的意思,只是此处隐在宗门深处的后山,按理说,门内弟子并不会从此处经过,何况他作为外门弟子,必然不可能无端闯入此处。
她摆摆手让他起身,抬眸蹙眉打量面前这人,他眉眼平平,腰间悬着的确实是外门弟子的木牌,此刻正是一脸的惶恐,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回、回何师叔,弟子、弟子听同门师兄弟说后山有一株仙草,对提升修为有益,故、故想来碰碰运气,未曾想竟叨扰了师叔…”那弟子又是附身拱手,一派诚惶诚恐,“是弟子不对,还望师叔莫要介怀。”
这番说辞倒也挑不出些什么错漏,但也是勉强。可何悯素来待人宽厚,便也不欲对他多加为难,挥挥手示意他离去,对方领会她的意思,转身抬腿便要逃离,却是被她叫住了。
“你身上,怎会有魔气。”
那弟子闻言回首,唇角竟缓缓扬起鬼魅般可怖的笑意,他缓缓朝何悯走近,眉眼也随之染上邪气。
“我还想着,你究竟何时才会发现,没想到你还是如此机敏。”
何悯听着这莫名其妙的话语,眉头一蹙,抽出腰间灵胥直指那人,“你究竟是何邪祟?”
可那人似乎已然疯魔般毫无畏惧地将心口抵上她的剑尖,缓缓启唇:“何悯道长,你又要伤害同门吗?”
此话犹如携着凌冽寒意的锐利刀刃,狠狠刺入她怦然不止的心,刀尖猛然一旋生生要剜下血肉来才肯作罢。她瞳孔骤然一缩,只见一团黑气自那弟子身上腾空而出,化为一身着鸦青大氅的白发男子。
那男子上扬的凤眸是嗜血般的红,此刻正直直凝着她,不觉让人生了寒噤。
而那弟子也应声倒地,不省人事。
可何悯顾不上他,一对杏眸直直盯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男子,握着灵胥的手骤然脱力,坠在腰间。
“你来做甚。”自定虚处得知她与沈无垠先前的“过节”,此番再对上沈无垠,她不免有几分气虚,然他既已为妖魔,必然不得容他在青合宗作乱。
沈无垠淡淡一笑,“来找你讨债。”
“当初刺你一剑是我不对,可你那时已然入魔,我不能任你残害众生。”何悯现下已笃定先前梦里的场景正如定虚口中所言,皆为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可就算是现在的她,也断然不会放任沈无垠作乱青合宗。
“你我之间的恩怨,不应牵扯到旁人。”她清浅而笃定的眸光扫过倒在一旁的倒霉弟子,带着几分不易觉察的怜悯,复而又凝于沈无垠那张淡漠中却带有不甘与怨恨的脸。
沈无垠素来厌恶她这般一心为了正道的虚伪说辞,而何悯这番回答无疑是更加激怒了他。
“还有呢?何悯,你就只记得这些吗?”沈无垠上前猛然攥住她的小臂,指尖隔着衣服布料紧紧嵌入她的皮肉,他双目圆瞪,双瞳中的红愈发灼烫,清俊的面容此刻也有些崩裂。
何悯将他眸中的愠怒尽收眼底,无奈之下也有些疑惑,她左思右想也难以记起其他与沈无垠有关之事。可又生怕他癫狂之下又伤了自己,敛眸凝神,指尖悄然聚起一团灵气。
那对他日思夜想的清明的眼此刻映着他有些癫狂的模样,沈无垠骤然一笑,心尖酸涩溢满胸腔,眸里怒意破碎,竟浮起淡淡氤氲水雾。
“何悯,好得很。”
他松开禁锢着何悯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定定地看着她带着些惶惑不解的眼,那般的陌生似是在嘲笑他近乎痴傻的执着,沈无垠鼻尖一酸,生生挤出抹涩然笑意,“终有一日,你会后悔忘记我。”
话罢,霎时间便化为一团黑烟散入虚无,只余何悯与那晕倒的弟子留于原地。
何悯垂眸抿唇,捏了个咒将那弟子送回外门居所。思来想去还是将这弟子的记忆抹去,可施完咒才陡然生疑,那沈无垠虽是举止怪异,可显然他二人之间还藏着一段过往,是定虚未曾明言,而她无论如何也都难以忆起。
可那段记忆,又是为何被抹去?
何悯倚着那树桃花坐下,对往事茫然无知的状态并不好受,宗中师长的刻意隐瞒与忽略、沈无垠近乎偏执的纠缠皆让她不免生了几分烦闷。愈是想知道真相却愈是畏惧。
她凝着远处水墨勾勒一般的重峦云绕,只觉前路茫茫,晦涩难见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