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网吧学数学的怪小孩
不好了。
章敏皱着眉，倚在门框上，看修晓榕蹲在地上骂骂咧咧地把衣服一件一件怼进行李箱里，都是平时连捏了一下都得熨平放好的名牌衣服。
这就严重了。章敏想。
要是平时那种小打小闹，章敏自然敢揪起晓榕，一把丢进浴室里，让她冲个泡泡澡，再出来敷个面膜，这丫头保证就没事了，俩小孩照样腻腻歪歪。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修晓榕连百般宝贝的衣服都砸，连章敏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是去见家长了么，好事——”
“别跟我提他！”
“……”
一声嘶吼把章敏噎得够呛。
“你，这是要，离家出走？”章敏问。
晓榕突然起身，探头到衣柜里，抓出一把衣服，怒气冲冲地又砸进已经堆成山的行李箱里：
“这不是家！那才是他家！有妈的地方才有家呢！”
说完，晓榕横冲直撞地蹭着章敏的肩膀，穿过狭窄的门，进到浴室里一股脑地捧了满怀的护肤品。
她走出来的时候，客厅的防盗门刚好被打开了，李斌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他站定住看看屋里的情况，愣了几秒，瞪着眼睛质问晓榕：
“我妈就说你两句不行么。”
“呵，我花的是自己的钱你妈管的着么!”修晓榕把一件精致的短裙狠狠摔在了地上。
哦，可能李斌他妈妈嫌这姑娘花钱大手大脚了。
“我妈那不是为你好么，节省不是美德么。”李斌说。
“呵，美德，那她叫我给你洗衣服的时候怎么不说这是美德了，怎么成义务了？我昨天还自以为表现得挺不错，我的衣服脏了都没提，自己还偷偷给洗了。可我凭什么非得给你洗啊，什么年代了这都！”
“你自己洗衣服，”章敏眼珠子差点出来，双手做搓衣状问，“搓的那种？”
“可不。”晓榕甩头看向章敏，“我是不是够有诚意了！”
“何止诚意，简直牺牲。”另一个敞开门的房间里，一直专注于打游戏的温宇也不禁地发出了低沉的感叹。
这是章敏的卧室，准确说是她和老妈共同的卧室，温宇经常趁她妈白天不在家的时候来找章敏，一呆就是大半天。
章敏回头瞥了他一眼，温宇没抬头，他推了推高鼻梁上的金属框眼镜，拿起章敏的马克杯喝了口水，大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而后他又继续盯回电脑屏幕。
晓榕转身回屋，把护肤品堆在地上：“让你妈给你买裤衩给你喂饭给你洗衣服去吧少爷，老娘不伺候了！”
其实，这小两口谁也没伺候过谁，家里都不缺钱，大学毕业以后各有家里托关系找的工作，工资丰厚。自打一年前搬进来，这俩货饿了就下馆子，衣服脏了就送去洗衣店，交房租的时候每月多给了章敏妈500块钱，于是就连他们俩的个人卫生都是章敏一家三口轮流打扫的。
章敏是在大四某一次去看温宇打篮球赛的时候认识修晓榕的，那时晓榕正同时跟好几个男生暧昧，最终她选择了皮囊俊俏的李斌。
章敏的朋友不多，修晓榕算是最好的一个。晓榕和李斌这小两口刚在一起就叫唤着要同居，也正好赶上章敏读研究生急需学费，修晓榕二人索性就搬进她家了。
要不是急用钱，章妈是断断不会让他俩租的。
章妈文化程度不高，但毕竟也是在皮衣服装柜台上站了多年的老江湖，看人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章妈当时一眼就看出这种小孩处不长久，也就租不长久。
李斌冲进房间，见晓榕已把行李打包的差不多了，正蹲在地上整理护肤品瓶子。他站在那憋红了脸，憋到极致终于喊出一句话：
“你，你走了就别回来！”
……
晓榕被气笑了：“韩剧看多了吧你。”
“修晓榕——”
李斌眨了眨眼睛，两滴豆大的眼泪就挤出来了，睫毛被浸湿，他眼睛本来就大，这下显得更楚楚动人了。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长得这么好看？
李斌每次哭的时候都会美得让晓榕和章敏这两个女人都自惭形愧。
李斌用手捂住嘴，摇着头，然后撕心裂肺地对晓榕大喊：“分手！”
说罢，掩面激奔而去。
“切。”
修晓榕低头看着地上刚摆整齐的高高矮矮大大小小的护肤品，突然一脚踹散，“哗啦”一声，有几个脆弱的玻璃瓶被撞碎，几种不同颜色的液体交缠着在地上流作一滩，空气中瞬间弥漫起刺鼻的混合香味。
然后，晓榕失声痛哭了十分钟，章敏一言不发地看了十分钟。
“敏敏。”终于哭累了。
“嗯？”
“如果你以后跟温宇分手了，千万别找比你小的，幼稚，记住，血淋淋的教训。”
李斌比晓榕晚出生四天……
另一屋里，戴着耳机的温宇突然扯着脖子冲她们喊：“修晓榕你自己感情破裂能不能别影响我家章敏。”
哇——
晓榕又哭了。
“玩你的，别说话。”章敏关上了那房门，走到浴室取来卷纸和垃圾桶，蹲到晓榕面前，扯了几张纸小心地拈起地上的碎玻璃。
章敏说：“岁数大也没用，你看他，大我三岁，还不是整天打游戏，地震了都不动。”
“至少人家玩的是英雄联盟啊。我家那位平时玩的都是啥，祖玛连连看4399小游戏。”晓榕也扯下一段纸巾，章敏以为她是要帮忙一起收拾，结果人家下一秒就拿纸擤了鼻涕，“你见过第二个爱看韩剧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男生么？我脑子有屎么跟这种妈宝小公主在一起这么久！”
“真要搬走？”章敏收起垃圾桶。
“嗯，明早我就雇车把东西搬走，不想再见到他。对不住了，敏敏，还剩多少房租来着…… ”
“一千七百九。”
“算这么快……”，晓榕一惊，“你留着吧，都春天了，我求你好歹添件新衣服行不，再这么糙下去，长得再好看也没用啊，温宇跑了怎么办。”
“不用，我一定把钱退给你。”
“你可拉倒吧，你家这情况我还不知道……”
章敏手机响起，她接起，眉头越皱越深：“第几节课不见的？”
章敏深呼一口气。
“好知道了，给您添麻烦了，我现在就去找。”
“怎么了？又是章锐吗？”晓榕问。
“嗯。”
“我陪你去找他。”
“不用，你收拾行李吧。”
章敏迅速起身，推开自己卧室的门，利索地穿外套。
温宇的目光虽然没从电脑上移开过，但注意到了行色紧张的她：“你去哪儿？“
“张老师说章锐又逃课了。“
“章锐？我刚才还在线上看到他了呢，今天周几？我还以为今天是周末。“
章敏穿外套的手一顿，看向温宇：“你说他在玩游戏?“
“啊，还邀请我好几次，你老弟太坑，我实在不愿意带他玩。”
章敏突然不说了，温宇觉得奇怪，抽出一秒看了她一眼，觉得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刚想开口纠正一下，却被章敏打断了。
“你上次说的网吧叫什么？”章敏问。
“红狐。”
章敏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表，规规矩矩的圆形表盘，简单的指针，一丝设计都懒得弄的表，显示着：19：26。老妈八点下班，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还没回家。想到这，章敏赶紧继续穿戴。
“要不你等我一下，这局马上完，我开车送你。“温宇说。
“还要多久？”
“……5分钟。”
章敏盯着表。
19：31。
“五分钟了。”她说。
“还没，快了快了，真的马上，五分钟五分钟。”
19：36。
章敏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直盯着温宇，她压着火气，索性转身出门，晓榕可能正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在哭。
温宇的声音在章敏的身后回荡：“喂敏敏，真的快了，你自己能找到吗？”
“……”
“我一会儿追上你啊。”他喊。
章敏无奈地吐了口气，出门了。
一个千古谜题，学霸为什么会路痴？还是个学理工科的。
章敏凭着记忆搜索着那个藏在胡同里用灯管排成招牌的网吧，她记得其中几根灯管似乎还坏了，“红狐”不是“红狐”了，这就更难找了。
渐渐地，小雨淅沥沥地拍在章敏的脸蛋上，生凉。不一会儿，雨点就变大了，打的人生疼，章敏没带伞，还找不着路，心里更烦躁了。
等她终于站到“红瓜”网吧门口的时候，已经19点50了。
她粗鲁地拽开了网吧的玻璃门，门上贴着“推”的字样，但显然它已经被拉习惯了。章敏气势汹汹地直往屋里光线最暗的方向走，前台的狗哥感觉到一股湿漉漉的风经过，一抬头便没了踪影。
靠墙的最后一排，五个高中生。其中一个小个子、刺猬头，把蓝白相间的校服缠在腰间打了个结，像个裙子，章敏曾教训他好几遍校服很贵，别这么糟蹋。
这小子手里拿着耳机，虽坐在电脑前，却没看电脑，似乎在与旁边的一个没穿校服的人说话。
“大哥这是网吧，就是组队开黑的地方。你有病吧！学习滚到图书馆去！”
章锐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他旁边一直默默盯着电脑屏幕的陌生男生，虽然喊得音量挺大，但气势似乎并没有占上风。
几秒后，那男生不耐烦地呼了口气，把手里的笔随手丢到本子上，敲了一下键盘的空格键，视频暂停，屏幕里那个在黑板上指指点点的秃顶老师刚好卡在了一个很好笑的张嘴表情上。
男生懒懒地拿下耳机，抬眼看向章锐，微长的刘海遮住了他一部分的眼神。
如一片黑色的深渊。
他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很平：“开黑也不是你们这么黑的，你靠喊输出么？”
“卧槽你再说一遍——”
章锐炸毛地挥起拳头，却被一股力量紧紧攥住了。
“妈的滚——”
他回头一看，如一盆水浇灭了气焰。
“姐……”
章敏狠狠抓着他的手腕，眉头紧皱，发丝上的雨水一滴滴地掉下来。
她眼珠微动，环视了一眼周围，最后目光落在章锐旁边那四个一起逃课的小孩，他们见了章敏也聚作一团瑟瑟发抖。
“你们四个赶紧回家去，张老师还没往你们家里打电话。”章敏冷冷地说。
“谢谢姐！”
“敏姐再见！”
“敏姐别生气！”
四个小孩点头哈腰，不讲义气地丢下章锐落荒而逃。
章敏的目光像刀子，刺得章锐双目生疼。
章敏说：“收拾，回家。”
章锐赶紧手忙脚乱地收拾书包，章敏站着等，余光看到那个盯着电脑的男生，他穿一件黑色半袖，侧颜线条很顺畅，头发浓密微长，但不像章锐那般炸着毛，而是顺顺的显得很乖，这样微长的发型不知道在章锐的学校会不会符合规定？章敏脑子里居然突然飘出这么一个奇怪的疑问。
他在哪儿上学？来乱哄哄的网吧看视频课程，怪小孩。
她瞄了一眼他的电脑里的视频——
这个秃头男人，章敏认识，“新世界”刘志民高考补习视频课，教数学。章敏一眼认出，现在正在播放的是高一上学期第二单元第一节——基本初等函数（1）的内容，基础中的基础。
章敏又盯回他身上，不应该啊。
虽然是个男孩，但看着比章锐大，章锐都高三了，他怎么还在看高一的东西？而且，他始终皱着眉头，一边看视频一边在本子上记记画画，看起来理解得很吃力。章敏抻了点脖子想瞧瞧他在本子上写了些啥……
准确的说是，划拉了些啥。字太丑，还没章锐的强。
章敏眯着眼奋力盯，好歹辨认出了他的名字：扬雨东。
也就这三个字还能看。
“姐，”章锐背上书包，大脑袋挡住了章敏的视线，“我好了。”
章敏瞄他一眼全身：“校服穿上，外面下雨了。”
她感觉到那叫扬雨东的男生突然不易察觉地看了她一眼。
“哦。”章锐赶紧把腰上的校服解下来套在身上。
章敏直径先往网吧门外走，章锐对那男生哼了一声，然后追他姐。
章敏回头看章锐跟没跟上，目光又扫到了那男生身上一瞬，他不知啥时候点了一根烟，搓了搓挺直的鼻梁窝，换了个坐姿，与章敏的目光对上了两秒。
他一愣，吐了一口烟。
而后继续皱眉盯电脑。
在嘈杂的网吧里，最昏暗的角落，一个叼着烟的男孩对着电脑里的视频课程一筹莫展。章敏当时不知道，这不经意的一瞥，竟永远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