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定义、意义、过程、角度和方法
(一)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定义
民族学人类学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在这里不仅仅是一个研究手段和方法,还应包括民族学人类学学科的研究新范式、价值和路径。所有去实地或参与现场的调查研究工作,都可统称为“田野工作(田野调查)”或“田野考察”或“实地调查”。可以说,田野工作(田野调查)是民族学人类学研究的最主要、最基本的方法。“所谓田野工作(田野调查),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民族学人类学者亲自进入某一社区,通过直接观察、访谈、居住体验等参与方式获取第一手研究资料的过程。”这里主要的关键词,一是“专门训练的”,二是“民族学人类学者”,三是“通过观察、访谈和居住体验”,四是“获取第一手资料的过程”,这才是民族学人类学意义上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这里也传达了民族学人类学意义上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具有了方法论(methodology)、认识论(epistemology)和本体论(ontology)的特质。林耀华指出民族学人类学的实地调查的要求与方法:“可见,民族学实地调查是民族学研究的基础,也是民族学研究最主要、最基本的方法。所谓实地调查,是经过专门的训练的民族学工作者亲自进入民族地区,通过直接观察、具体访问、住房体验等方式获取第一手研究资料的过程。”庄孔韶说:“田野工作(田野调查)被看作‘现代民族学人类学的基石’。可见,田野工作(田野调查)是民族学人类学研究的最主要、最基本的方法。所谓田野工作(田野调查),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民族学人类学者亲自进入某一社区,通过直接观察、访谈、居住体验等参与方式获取第一手研究资料的过程。”何星亮说:“田野工作(田野调查)是指研究者以人类社会文化为调查研究对象,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内,通过实地考察,以科学方法为手段,以收集第一手资料为主要目的,了解某一社区、某一群体或某种社会文化现象的活动和方法。”因此,一个田野工作(田野调查)者在接受了专业的学习和训练的同时,还要亲身去实地调研,最后通过参与观察以获得第一手的资料。可以说,田野工作(田野调查)是民族学人类学学科得以成立、壮大、发展、传承以及延续的充分和必要条件。
民族学人类学意义上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常常以“参与观察”(participant observation)的方式呈现,也被称为“马林诺夫斯基革命”,也叫科学式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主要有几个特点:
1.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对象和地点
异文化即陌生的文化[因民族学人类学是以研究人的社会与文化为己任的学科,故到异文化去寻找文化、了解文化、阐释文化就有了特别重要的意义。异文化可以给民族学人类学者以文化震撼(culture shock),也叫文化冲击,是指两种不同的文化差异导致的冲击之感。以及,跨文化(trans-culture)的观察和研究视角指不同文化之间达成的贯通和互补之意,因此早期的民族学人类学家把寻找和发现新文化视为自己的主业];异地即陌生的地方(想要寻找和了解新文化,或者说没有被现代文明所影响的文化,那么早期民族学人类学家都会选择到那些具有地理和文化都封闭的陌生地方去,很多岛屿、孤岛、丛林里的人和地方也常常是首选的)无文字社会(早期民族学人类学者去的地方以及接触的人群对象,交流基本上都是无文字的,他们常常以丰富的口头传统、仪式传统以及神话传说等方式传承和传播他们的文化和信仰)。
张建世认为对异文化的研究,以及对异文化、异民族的思考,是真正理解异文化、异民族的第一步:
1987年夏季我到藏北调查,7月在唐古拉山以北、海拔近五千米的安多县布曲乡碰上了一场大雪。当时正是布曲乡的赛马会,牧民们都带着夏季帐篷集中到了这片草滩,我们也骑了两天马赶到这里。这是一片很大、很平、很美的草滩,牧草茂密,还有片片小花。可早上起来一看,白茫茫一片,天上仍在飘着絮絮的雪花,牧民们的帐篷顶上、牦牛背上都还有一层薄薄的积雪。盛夏的大雪,令我兴奋不已。当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1984年隆冬时节在海南岛调查时在海边游泳的情景,温温的海水、暖洋洋的细沙,与这漫天大雪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且季节也颠倒了。大自然是多姿多彩的,它所孕育的民族文化更加多姿多彩,而更丰富、更复杂,更令人感到它的魅力。好多次在藏族牧民的帐篷里调查时,都曾浮现过在海南岛黎族村寨中、在西双版纳傣族竹楼里、在凉山彝族的火塘边调查时的情景。虽然能明显感受到不同民族文化的差异,然而要真正认识它、理解它却是那么困难。特别是有许多与本民族文化不同的东西,甚至有一些是被武断地称为“落后”的东西,要真正解它就更不容易。而且它往往有自己的逻辑,自己的道理,有它的生态适应性。当我们研究异文化,或与其他民族相处时,多一分异文化异民族角度的思考,少一分本民族、本文化角度的判断,是理解异文化、异民族的第一步。在当今多民族共处、多种文化加速碰撞的时代,真正的理解是很重要的。(张建世,2016)
2.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手段和方法
手段和方法包括参与观察、文献文物收集、访谈、问卷等。
3.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时间
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时间是一段比较长的时间,一般都会有超过一年以上或者数年的持续关注和观察,比如中山大学民族学人类学博士研究生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至少要一年以上,硕士研究生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至少要三个月以上。
4.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要求和道德伦理
这里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与书本上的介绍性的描述和研究是不一样的,要学会当地的语言、呈现出当地人的视角、熟练应用文化整体论、挖掘出地方性知识、明白地方文化和社会功能等。这叫作科学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就是这样,《西太平洋的航海者》的学术实践既确立了功能主义人类学或科学人类学把田野作业、理论或主题、民族志等三要素相结合的新范式,也成为追随者普遍奉行的具体操作规则的来源。这些规则大致包括:(1)选择特定的社区,(2)一年以上的现场调查时间,(3)对当地语言的掌握,(4)先从本土的观点参与体验,后面要达成客观的认识。”
(二)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意义
关于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意义,民族学人类学家黄应贵在《反景入深林:民族学人类学的观照、理论与实践》中总结了五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田野工作(田野调查)之所以能够使一位初学者成为一位专业民族学人类学家,自然不只因它是‘科学的’收集数据方法,更重要的是它具有认识论上的意义,可以培养其工作者具备民族学人类学家应有的能力和视野。
第二,经由参与观察的过程,田野工作(田野调查)很容易让研究者接触并了解到被研究者的观点。
第三,由前两者所产生的比较观点。
第四,长期而深入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可以培养整体的全貌观。这不只是因为工作者可以了解到社会文化的各个层面,如政治、宗教、亲属、经济等,实如功能论所强调的相互关联并构成一整体,更涉及莫斯所说的‘整体’(totality)的观念,而牵涉不同层面之间如何透过某种特定行为(如交换)整合在一起的看法;它往往超越行动者个人所能意识到的层次。
第五,田野工作(田野调查)可以培养一种具有前瞻性的批判性视野。”(黄应贵,2010)
因此,民族学人类学家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对民族学人类学学科或民族学人类学家来说具有重要的认识论、本体论和方法论的价值和意义。
(三)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过程
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过程大致包括以下几个部分:①调查前期准备;②正式开展调查;③调查后资料的整理和分析;④进入民族志写作;⑤对相关问题和课题进行回访和溯源;⑥进行长期的观察与调查。下面简述前三个阶段。
调查前期准备阶段:①相关文献阅读,包括出版的书、出版的刊物、相关人的看法和认识、回忆录以及前人的研究和调研成果等,特别是相关的论文,如硕士论文或博士论文;②确定研究主题也就是问题意识,如仪式与治疗问题、秩序和认同问题、文化和社会变迁问题、风俗和习俗治理问题,基层社会治理还是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发展等问题;③相关研究的个人具有文化条件和社会条件,包括时间、空间、金钱、饮食、交通、伦理和道德、性别、危险、职业等因素;④确定田野点并了解相关田野点的基本情况,最好能组成团队,购置相关装备物品,除个人衣物、文具和书籍外,还应配备地图、生活用品、常用药品、个人证件、摄影器械、录音设备、录像设备、特殊仪器和问卷及调查大纲。
正式开展调查阶段:第一要考虑好饮食起居的问题,包括卫生环境、日常洗漱、生产生活,等等。在乡村如果遇到没有电,或者遇到学校放暑寒假,或者遇到道路交通事故,或者遇到自然地理灾害,或者遇到报道人家庭变故等,都需要特别注意。在饮食习惯上,要注意当地人是一天吃三顿还是一天吃两顿,去的地方有没有小卖部,小卖部里有没有你所需要的商品和物资。关于洗澡的问题,我们去田野可以坚持一个星期不洗澡,但要考虑一个月以后要洗澡。开展调查时要尽量跟当地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以便尽快地适应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还要尽量地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饮食起居、社会交往和亲属关系等。另外,起居也是比较重要的。看看当地人居住的空间、居住的方式以及居住的行为,等等。第二,刚开展调查时要选好田野的报道人、翻译人或找到熟悉当地社会和文化的联络人,对顺利完成调查也很重要。一般情况下你在田野点观察一周左右,你就应该能进入当地人的视野了。如何进入当地人的视野?我们可以密切关注同龄人。另外,当地社会中的老人、妇女、政府工作人员、头人或者德高望重的人,也需要特别的关注。怎么进入到他们的熟人社会,有没有固定的报道人,与当地人怎么进行礼俗互动,怎么获得当地人的接纳和认可,等等,都是值得关注的。在开展调查时与当地人保持适当的距离以及做些适当的介入,也是很重要的。我们要知道,当地人肯定有他们的复杂性,调查可能会涉及不同群体之间的利益、权力的博弈,等等。第三,在开展调查时恪守当地的伦理和道德也很重要。有些时候,当地的伦理和道德往往比你的调查要重要得多,假如调查需要涉及当地的伦理和道德的话,那么先适当性地征求其同意并察言观色,然后再来考虑是不是继续调查。第四,要适当性地帮助当地人、报道人、翻译人,以及与他们进行积极的互动,这也是获得对方信任的一个重要方式。第五,在开展调查时要持之以恒地坦诚待人、待物,我们常说细节决定一切,具备主人翁积极的意识是取得田野工作(田野调查)成功的重要砝码。
在田野当中不仅仅有诗和远方,时常也会充满着惊险、愤怒、不理解、病痛、失落、挫折感等,有时因当时的情绪以及考虑不足人为地会失去很好的田野信息。马林诺夫斯基的田野日志中就有很多这样的内容记载。
1915年1月21日,星期三
昨天早晨,我6点就起床了。(在整个身体虚弱以及随后的时期中,我都在9到10点之间起床!)洗了个澡,让自己清醒(我很少在早晨洗澡,总共不过两三次)。清晨新鲜清爽的空气让我精神倍增,像往常一样,后悔自己没坚持在破晓时起床。去了趟村子,希望拍几张bara舞不同阶段的照片。我给出了一些半截香烟,于是看了几段舞蹈;然后拍了几张照片——但效果很不好。拍照光线不足,因为他们不肯长时间摆造型,曝光时间也不足。——有几刻我对他们非常愤怒,特别是我给了他们说好的香烟后,他们居然四散离开了。总之,我对这些土著的态度无疑是倾向于“消灭这些畜生”。很多事情上,我都处理得不太准确,表现得也很愚蠢——比如去多马拉(Domara)时,如果我肯付两磅,他们肯定已经带我去了,结果我又痛失了一次良机。——拍完照片后我吃了早餐,又回到村中。路上决定去趟莫古柏。到了村中,我待在库帕家,派伊古阿去打听这事,他回来告诉我皮卡那愿意同行。我回到家就和他们一起出发了。海面辽阔而清澈,徜徉其间我又一次感到自由和幸福。我和皮卡那谈起继承的问题——但进行得不太顺利……从拉若罗到莫古柏的途中,我坐在船头——眼前是长满葱郁树木的峭壁,一直向内陆延伸,峭壁在左边开了一个口,马格里(Magori)遗世独立般屹立在白瑞波河边天鹅一样的平原上,四周环绕着一片丘陵。我能看到中央山脉高耸的山脊。——今天低沉的积云就像华盖一般笼罩着它们,大雨从中倾盆而出。右边是晴朗的天空晴朗和清透的大海——景色连成一片,一直延伸到波纳波纳岛。海风轻柔我和伊古阿讨论了一下园圃的问题,非常有意思,应该深入研究下!还没到莫古柏,我就由于海浪颠簸而疲惫不堪。考利(Cowley)不在家。我随手翻了一下他买的杂志。晚些时候,我跟他聊起了战争,还有莫尔斯比港的事件[弗里斯(Fries)用他的左轮手枪杀了一个人];以及阿密特和他支持教会的政策。最后我让他帮我预留一个“韦克菲尔德”号的舱位。总体而言,我们之间的谈话给我的印象不是很愉快。——我们动身往回航行。劲风大浪。靠近拉若罗的时候,我们驶入了暗礁区。他们掉转船头,我非常害怕;颇为骇人的碎浪在暗礁四周重重拍打,船帆上都是洞,而我们还必须得穿过这些碎浪。好在天气很好,风不算大。伊古阿安慰着我;第一次我们操作失误,没有顺利地通过,只好退了回去,第二次每一个步骤都恰到好处,终于成功了。在回迈鲁的路上,浪花飞溅——我浑身都湿透了。回到迈鲁,我与皮卡那讨价还价,除了六支烟草外,我什么也没多给他。我再一次对这帮土著感到愤怒。晚上,读《征服墨西哥》。很快就入睡了。做了几个奇怪的梦。其中一个是我梦见自己正在重新验证[菲尔鲍姆博士(Dr.Felbaum)]和贡普洛维奇(Gumplowicz)的那些化学发现,当时我正在读他们的书,或者确切地说,是从书本里研究他们。我在实验室的一个角落里,那有一张桌子,一些实验器材,[菲尔鲍姆博士]坐在那儿。他做出了六项发明,他研究化学:我看见自己面前有一本摊开的书,就读了他的研究。接着是贡普洛来自我们各种心理情节结合而成的焦虑。典型的表现就是,我们会维奇;他有自己的问题。——在梦里,各种经历不可思议的飞速切换,有感官体验:我们能在梦中看到、听到(?)、触到(?)、闻到(?)。
1915年1月22日,星期四
昨天很晚才起床——9点。吃完早餐,写完日记后10点钟去了村子。我首先进入了一栋Urumodu房,观察他们吃东西,自己也吃了点。但我发觉当时的气氛不太适合讨论理论问题。派人去找维拉未和他的父亲——结果他们没来。然后又派人去找奥马加,他来了,我数落了他一顿,给了他半支香烟,然后我们一起去找“一位老人”。半途遇到肯尼尼(Keneni)。事情进行得很顺利。1点左右我回到家。午餐,轻微头疼,犯困。读《征服墨西哥》,躺下休息,哼着小曲。4点的时候奥马加和肯尼尼来了,我同他们坐在地板的一个垫子上商量事情;进展颇为顺利。之后和奥马加回到村子。陆地上的景色美得不可思议。我们所在的海岸深深地埋在阴影中,这里的空气也或多或少染上了阴影的气息。我极目远眺——柏瑞波附近的海岸一片翠绿,颜色如同绽放在春日阳光中的嫩芽。那片新绿的上方是一面白云砌成的壁垒,翻过壁垒,大海闪烁着刺眼、优雅、凝重的蓝(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景象,好似从活人眼中闪现的光芒——这就是这里大海的色彩有时给人的感觉)——一种奇妙的景象。我不禁疑惑,这些色彩从何而来?是源于光影的对比和黑暗的消退(由于热带地区日落时间太短)?抑或是因为黄道带光(zodiacal light)太强太阳照射出的强光将另一片海岸也染成金黄?……在家,头疼,我哼着吉尼亚的歌——吉普赛和乌克兰的调子。去了传教站,并送了一些礼物。那里的男孩和女孩们举止可笑,或许还怀着敌意。我回到家,仰望星空。换了相机的底片,沿着海岸散步,有几刻感到神经紧张。星光闪耀,这种景象没有让我感到宇宙的浩渺,倒是这种“热带夜晚的点缀”让我的灵魂欣喜起来。——很久不能入眠。我梦到了旅行——我娶了T.——但不是一个情色之梦。我同样也想到了和E.E.一起生活,住在一个花园环绕的宫殿中。——晚上感觉很不舒服,但不虚弱。(马林诺夫斯基,2015:103-106)
调查后资料的整理和分析阶段:①田野日记也称田野笔记(field notes),基本上一天一记,随时携带纸和笔、手机、照相机、摄像机等,日记里面应该有气候、人物、事情、过程以及结果等的记录,还要记录你的认知和感受,疑问和体验也是重要的,每天的疑问和体验就是很好的问题视角。②资料的真实性、准确性和使用性要认真细致分析和鉴别。从区域性、城乡、阶层性、性别性、年龄性等身份来认识资料的普遍性和个体性意义。③田野工作(田野调查)中大部分的资料都来源于观察、报道人的解释、研究对象的语言和交流、田野日记等。切记不要无理地打断研究对象的话。④资料收集的种类越多越好,但也不能漫无目地收集。一般来说,需要6倍的资料,如果你要写8万字的论文,至少你要有48万字左右的材料才可以写。材料要有取舍,不是所有的材料都可以用。当然田野笔记其实也隐含着有关作者的道德和情感、事件的过程以及田野对象社会与文化等多种内容。因此“田野笔记从来不是简单地记录下社会的情况,研究者除了记录观察到的现象之外还有其他工作。从根本上来说,基于研究者所选择的写作方式以及他讲述的故事,田野笔记展现了一种生活方式;因为,他写的东西向那些不了解当地生活、人们和事情的读者传递了他的理解和洞见。田野研究者在做田野笔记的过程中不是简单地将发生的事情转化成文本。更准确地说,这种写作是阐释的过程:是文本化的最初行动。的确,这份常常‘看不见的’工作——做田野笔记——最原始的文本化,它使一个社会世界跃然纸上,并且最终塑造了发表的民族志文本。”
2011年7月至2012年8月,笔者为了完成博士学位论文,在凉山州普格县辉隆乡进行为期一年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在撰写博士论文时笔者对此次选点的原因进行了详细的说明。
明确了彝族毕摩与苏尼研究主题以后,我在脑海里首先把我所走过的、听过的凉山彝族地区各情景像电影幻灯片一样过滤了一遍,对比分析、研究取舍后,我把田野点选在了离我出生地较远,也离普格县城较远的一个地方——辉隆。
其实田野点的选择,早已在我的脑海里酝酿了很久。在彝族农村里出生、长大的我,对彝族毕摩和苏尼有着深厚的切身体会。那个时候,寨子里没有一个医生,直到现在我的老家也还是没有一个医生。记得那个时候,我的父亲排行老大,有六个兄弟姐妹,其中有两个妹妹和四个弟弟。这六个兄弟姐妹当中,三叔、四叔、五叔和小姑姑基本上都跟我同龄。记忆中,我的四叔、五叔和小姑总生病,家里就常常请毕摩和苏尼来做大大小小的仪式。为了捉鬼、抓鬼和砍鬼,奶奶给我们每个人一把长刀,那个时候我大概八九岁。当时苏尼指到哪里有鬼,我们就把刀砍向哪里,把爷爷家的木家具都砍坏了几个。那个时候,听大人们总是说苏尼和毕摩厉害的人在“a jit mu di”——“阿基木地”就是属于今天的辉隆乡。还听说辉隆乡住着格及、吉次、吉什和木年姓氏的四大家支。但是后来我一直在求学,也没有机会去看看那个地方。听说辉隆乡以前是不通公路的,如果要前往只能是靠步行,而且全部都是山路,又陡又险。除此之外,初中的班主任吉好伙达老师以前也总是给我们讲辉隆的故事,那是他第一个工作和学习的地方,离普格县城远、没有电、没有公路,他从县城出发走路需要12个小时才能走到辉隆。这是田野工作之前辉隆在我脑海里面的一点印象。
一说到彝族毕摩和苏尼的研究,很多人都会异口同声地对我说:“到美姑县去研究,那里是毕摩文化之乡,那里的毕摩人数多,文献又多。那里的毕摩知识丰富、法力大,比我们这边普格县的毕摩要厉害得多。”他们很多人所认为的彝族萨满就是毕摩,我迎合他们的口吻说:“我不仅研究彝族毕摩,我还要研究苏尼,那苏尼之乡在哪里呢?”普格彝族自称为阿都所地彝族,辉隆彝族自称为阿都彝族。那阿都彝族的毕摩和苏尼到底是怎么样的?它的宗教书写是怎么样的?它和美姑那边的毕摩和苏尼又有什么联系和区别呢?这种区别和联系是如何在仪式中表达出来的?这是我一直比较好奇的,兴趣也是我选择辉隆乡的第二个理由。
从田野地本身的条件来看,辉隆离普格县城比较远,对我来说又是完全陌生的地方。从普格县城往辉隆方向望去,路在白云、山崖间延伸而上,很让我这个人类学研究者聊以自豪,因为人类学者就是要走不同寻常的路,去那些不易受关注的地方。辉隆乡的好友吉次日呷乡长风趣地说,辉隆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但离普格县城最远的地方。因为辉隆乡处在普格县县城的东边,确实太阳也从那里出来。这些想象和介绍是我选择辉隆乡作为田野点的第三个原因。
此外,人类学者需要体验到文化的碰撞才能感受到文化本质,这就要求尽量避免熟悉。虽然都是彝族地区,但辉隆乡离我出生成长的地方远,由此避免因过于熟悉而缺少陌生感。另外毕摩、苏尼还有女性职业者嫫尼这三种宗教职业者都能在辉隆寻找到,能顺利地完成关于苏尼和毕摩职业关系的探讨。这是我选择辉隆作为田野点的第四个理由。
本来想2012年7月15~16日就到辉隆田野点去,不料遇到持续性的特大暴雨,从我老家去普格县城的路多处塌方,影响正常通行,更重要的是又停电,我携带的所有电器设备都因为没有电而暂停使用。7月24日,好不容易到达普格县城,在县城遇到格及沙鬼,他是普格县税务局的工作人员,听说我要到辉隆乡去做苏尼和毕摩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他就把在县城里工作的所有格及家支的年轻人召集起来,说要请我吃饭。我也爽快答应了他,因为我也想通过这样一个机会来认识更多的格及家的人,想先了解更多的关于他们家族的信息。席间,他们说,格及家支都是从辉隆那里搬迁出来的,现在出来的人比较多,在普格县城工作的格及家的大概有11个人。
7月25日12点我从普格县城出发,辉隆乡的乡长吉此日呷好友让我先坐普格到宁南县的中巴车到松新镇下,然后他用摩托车来接我上去。到达松新镇那里,已经1点半。吉此日呷乡长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我坐在中巴车上特别的难受、想吐。我们在松新镇休息了下,买了些床上用品,下午2点45分我们从松新镇往辉隆乡方向去,因为坐的摩托车,感受两边的风两边的雨,感觉舒服多了。但是坐摩托车坚持不了好久,就休息一下,这边的路比较好,因为这个地方是属于宁南县的,宁南县汉族人比较多。日呷乡长说,宁南和普格都是一条山脉,但是发展是不一样的,宁南县的经济发展指数比普格要高出几倍。他说发展还得靠人,人才是最主要的。
下午6点10分,日呷乡长和我们两个一同出发,摩托车一路开得很慢,因为下雨,泥路经水浸泡过后变得更滑,路面又凹凸不平,我们到达乡政府时,我的双脚已麻得很厉害,走路都有点吃力。乡上的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我,书记是乃古沙海,是我的舅舅辈的,他召集乡政府工作人员来见我。副乡长张行友大致介绍了辉隆乡的基本情况,包括家支分布、人口结构、自然和人文生态环境等。
到达辉隆乡后,我把住宿的地方安排到乡政府,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考虑:第一是为了不影响村里人的正常家庭生活,避免干涉别人家的私人生活。第二个最重要的原因,乡政府所在地处在四大家支村落的中间位置,往四周方向走都比较方便。第三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都有摩托车,方便我随时可以叫他们载我一程。第四是乡政府里安排有专门的后勤人员,在吃饭的问题上可以减轻我的很多负担。随着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进一步深入,越来越感觉到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每天都要整理材料和撰写田野日记,还要处理很多影视数据材料等,如果没有一个安静的单独的空间,是无法顺利完成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拉马文才,2014:31-34)
(四)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角度
1.“主位”(emic)与“客位”(etic)
“主位”是从被研究者的立场去研究问题,优点是避免文化的偏见,但缺点也是缺少文化震撼;“客位”是从研究者的立场去研究问题,优点是尽量客观和公正地了解到文化,但缺点也显而易见,引起的误解误读比较多。
“主位”对应的是“内部人的视角”,“客位”对应的是“外部人的视角”。但是在实际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中主位和客位更多的是模型化类型化的理解,是否有泾渭分明的主位和客位区别,是否有纯粹的主位和客位区别,是值得深思的。民族学人类学家林耀华写道:“直观方法和他观方法是互补的,并不是相互排斥的。在调查中运用好两种方法,才会得出真实而深刻的见解,才会分析出表层现象后面的深层结构,才会总结出规律性的东西出来。……经过专门训练的本民族的学者研究本民族文化,无疑具有‘自观’和‘他观’相结合的优势。在民族学研究中如何实践和验证‘自观’与‘他观’方法,是我们今后民族学实地调查的一个课题。”
2.“宏观”与“微观”
宏观和微观是相对而言的,从区域社会而言,比如民族走廊研究(藏彝走廊、南陵走廊)、流域研究(清水江流域研究)或者文化带文化圈等研究都算是宏观研究,与之相反的对一个小型社区、一个集镇、一个村落、一个仪式、一个群体等的研究就是属于微观研究;另外,从研究视野来看,宏观研究就是把研究的对象和事件纳入全球性、世界体系以及现代化等视野中,与之相反的是对一个小村落、个人生活史等微观研究。最主要的是微观案例也应该有宏观的视野,这样的研究才有意义,应该说把宏观视野下的微观以及微观视野下的宏观结合起来,才能对对方社会和文化有深刻的理解。
3.“社区”(community)与“个案”(case)
这里的社区(这是一个有争议的概念,指生活在特定地域内的一群人,他们共享某种利益,彼此之间有全面的人际互动)常常跟共同体联系在一起,比如一个街道社区、一个居委会社区、一个家庭社区、一个居民社区、聚居在一起的社区或者虚拟社区、网络社区、游戏社区、动漫社区、数字社区等,因此社区更多的是一个变量。“社区”研究是民族学人类学早期研究当中最重要的研究角度。也有学者指出“社区”研究会在全球化与本地化过程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在过去二十多年中,社区研究的焦点再次发生转变,研究者开始关注全球化给本地社区带来的影响,互联网虚拟社区的构建机制,以及人口的跨地域迁移对社区人际关系模式的冲击,等等”。“个案”是以个人以及某个事项进行研究,个案常常和案例事件联系在一起,也是民族学人类学在比较研究当中一个重要的领域,它也包括个人的生活史、生命史、个人史,一个群体的历史等。
4.“定性”(qualitative)与“定量”(quantitative)
民族学人类学用定性来确定性质,用定量来确定数量,也可以称之为“质性”与“定量”研究方法。质性研究基本上用访谈、观察以及分析方法对研究现象进行深入的研究,来确定事物的性质;定量是用调查法、统计法、实验法、模型化、数字化等方式,来确定事物的性质和量化。当代社会学和民族学人类学将质性和定量研究手段相结合对相关问题进行研究。在国内,社会学界重定量分析的研究较多,民族学人类学界做定量的分析较少。
5.专题和综合
专题调查就是指对某个面向进行深入的、全面的和比较的研究,以深入细致的方式去弥补以往调查资料的不足。综合调查就是以跨学科调查和综合性的调查为主,包括组团进行的区域调查,运用多种学科进行讨论,涉及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宗教、考古、人口学等等。
(五)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手段和方法
民族学人类学田野工作(田野调查)的手段和方法,因时因地因情而异,以获取第一手的材料为主要目的。一般而言主要包括文献搜集、参与观察、深度访谈、设计问卷等方法,每种手段和方法都有它的优势和劣势,一个训练有素的田野工作(田野调查)者或者民族学人类学家实际上在具体的研究对象上要融汇贯通各种手段和方法才行。
1.文献搜集
文献搜集就是搜集研究对象的相关文献,有文字性的文献,也有口述性的文献。地名也是一种文献。另外,历史、神话、谚语、故事、传统等都是文献。文物搜集就是搜集具有历史价值的文物,包括生产生活用具、服饰、绘画、碑刻、雕塑等。
2.参与观察
参与观察最重要是参与,然后深入细致地进行观察,比如对仪式、象征等的研究,要与当地人一起生活,一起经历。也有一种就是回访式的调查,如费孝通先生“五访江村”、林耀华“三上凉山”进行跟踪式的调查。
民族学人类学的研究很多都是经验性或者敏感性的东西,那么该如何去获得?从情感性的表述、本土情境与本土语境、地方性知识和传统、社会和文化里的人和事、理性化整体论视角出发。
(1)参与的内容:①与地方和报道人构建一种信赖的关系(如何获得观察者或者参加者的身份,如何被允许,经历了哪些事情,怎么进入这个系统,需要很多策略);②与当地人交谈(从关系或者从日常生活出发,怎么去找到共同的话语,怎么去发现交谈中的有用信息等);③参加当地人的活动(你是否被允许参加,哪种层面上不能参加,性别关系建构是怎么得到的,你和他们怎么进行互动等);④参与地方性事务(民族学人类学家原则上是客观的,但适当地介入也是重要的,怎么去介入也是一个涉及学理和伦理的问题);⑤要明白当地人的想法及原因;⑥倾听与提问;⑦做对当地人有用的事情。
(2)参与的方式:保持距离,适当融入。
(3)观察的内容:①调查者的自然生态环境;②社会文化和历史人文背景;③事件过程及其结果;④明确各种文化符号和边界。
(4)观察的方式:①语言词汇(行话、谜语、共享语言人群、语言透露出哪些地方社会与文化的信息);②身体动作(手势、姿势、动作);③无声胜有声(零交流的意义);④过程描述的动态和静态(细节上的处理和把握)。
因此,一个合格的调查者需要具备一些基本的素质和能力,林耀华指出:“一个合格的训练有素的调查者需要具备哪些最基本的素质和能力呢?①树立正确的指导思想。包括恪守一定的职业道德,尊重访谈对象,民族平等民族团结,尊重风俗习惯,实事求是等。②打破僵化模式,适应新形势,建立新思维。包括民族学实地调查的对象、任务、课题、关系、方法等的变化。③专业基础扎实,知识视野开阔。对于国内外的民族学理论、方法和资料,要善于借鉴、吸收。④善于沟通人际关系,具备应变能力。”
3.访谈
访谈分为结构式和半结构式。民族学人类学会用到很多半结构式的访谈。问卷在有些情况下是可以问到答案的,但有些情况问卷就不行,那就需要我们参与观察、访谈。
4.问卷调查法
问卷调查法也是田野工作(田野调查)中常用的方法之一。问卷是统一的问题、统一的选项、统一的变量,能够帮助研究者快速地了解到研究对象的同和异以及他们的价值取向。林耀华指出:“民族学采用社会学的问卷法,除用于抽样调查,也用于观察和访问中,所不同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采用填写问卷表的办法,而是由调查者直接向调查对象进行口头提问。问卷法的主要目的在于了解被调查者对某一问题关心的程度、态度和心理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