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托孤
“天松师弟,这位是?......”
看到马车上这位受伤的老者,天门道人再次皱起了眉头,无他,盖因从此老肩头伤处流出来的血并非红色,而是诡异的黑紫色。
离着至少六尺的距离,天门隐隐约约都能闻到一股恶臭,他就明白这种毒不是自己能够应对的。
可是,看此人的面相,应当是一介寻常商贾,到底为何会得罪了魔教呢?
“掌门师兄,这位是迟掌柜,乃是泰安城第一大富户,更是一位良心商贾,修桥铺路的事情从来不甘人后。”
“咱们泰山派在泰安城里的几处产业,往日里也没少得迟掌柜相助,此次却是迟掌柜要上泰山去拜望您的......”
天松的伤势其实也不算轻,即便经过天门道长的处理,此时也只是勉强能依靠着马车站着。
“咳咳......还是让小老儿来说吧。天门掌门,小老儿迟万顺,原本并不是泰安本地人,十五年前才迁来此处。”
“靠着祖上留下的一些底子,就在泰安城里开了几处小买卖,这些年得贵派照顾,这生意做得还算过得去,咳咳......哇——”
马车上这位叫做迟万顺的老者,看架势是要长篇大论地说下去,却不想一阵急咳,竟然喷出一大口血来。
“迟掌柜莫要再说话了,还是让贫道先替你疗伤吧。”
天门道长向前一步,右手伸出三指刁住了迟万顺的腕子,一股真气渡了进去,眼见得迟万顺就是一激灵。
片刻之后,天门道长撤回了三指,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来。
“这是鄙派的‘紫草丸’,有一定的祛毒化瘀功效,迟掌柜先服下两粒吧,可惜,若是有恒山派的‘白云熊蛇丸’在,或许......”
天门道长心里明白,自家这“紫草丸”应对普通的毒药或许还可以,只是这迟万顺所中之毒他见所未见,恐怕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咳咳,小老儿就不浪费天门掌门的圣药了,那帮贼人是冲着我迟家的万贯家财来的,哈哈哈,威逼利诱不成就要来明抢吗?”
原来,这位迟万顺在泰安城中也算是一号人物,十五年前不知从何处迁徙而来,一进泰安城就盘下了城中最大的那间酒楼。
这十五年来,买房子置地,做起生意来整个泰安城更是无出其右者,也就是有着泰山派这个庞然大物在,迟万顺才没能一统整个泰安城的商界。
即便如此,短短十五年来积攒下来的财富,比起泰安城中其他所有商户加起来还要多,背地里众人都不叫他迟万顺,而是称他为“迟半城”,意思就是半个泰安城都是他们家的。
有泰山派雄居在侧,方圆百里之内盗贼绝迹,但凡有点眼力架的,都不敢来泰安城造次,在一定程度上迟万顺也算是沾了泰山派的光。
按理说,像迟万顺这样的人,能够拥有如此多的财富,也算是走上了人生的巅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儿子。
迟万顺来到泰安城的时候已经快五十岁了,除了几名护卫,甚至就不曾带得一位女眷过来。
为了能够为老迟家开枝散叶,一开始迟万顺一口气讨了五房小妾,也不知道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还是命该如此,四五年过去了,五房小妾的肚子都毫无动静。
后来,也不知道是谁给这位迟掌柜出的主意,让他又纳了一房小妾,却不是妙龄少女,而是一个三十来岁,曾经生养过的寡居之人。
转过年头,就在迟万顺五十五岁那年,这位三十来岁的六姨太,还真就给老迟头生下了一个儿子。
高兴地迟万顺在泰安城中接连摆了三天流水席,只要是能够上前说两句吉祥话的,都可以坐下来吃喝一顿。
更绝的的是,这位迟万顺直接将家中其他五位小妾都打发了出去,索性直接立了第六房小妾为自己的正印夫人,也算是母凭子贵了。
有了儿子之后,这迟万顺赚钱的劲头就更大了,泰安城的生意是不可能再扩张了,再扩张下去势必会损害泰山派的利益,这是迟万顺不愿意也不敢去碰触的。
于是,近几年来,迟万顺的商业目光已经放到了济南府,到目前为止,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位迟万顺到底有多少身价。
天松道长所说不假,此次这位迟万顺的确是上泰山送礼的。
事实上,自打迟万顺立足泰安城之后,逢年过节都会有礼物送上泰山,他自己也跑过不止一次。
这次送礼的规模有些大,整整装了二十大车啊,迟万顺不仅亲自押车,更是请了正在泰安城办事的天松道长一同前往。
逢年过节给泰山派送礼可以理解,毕竟背靠着这尊大佛,不交点“保护费”怎么可能?
即便泰山派没有明目张胆的索取,这真的需要对方来索取吗?
可是,见过送礼的,没有见过送这么多的啊。
这背后的原因,只有迟万顺自己知道。
一则,他的儿子转过年头就要十岁了,早在开春之时,迟万顺就想把儿子送上泰山,这也是泰山派方圆数百里之内乡民心中的愿望。
当然了,有此想法的人有很多,真正能付诸于行动的却并不多,穷文富武,能拿的出钱的人少啊。
不求学得多么高深的本领,只要能彻底傍上泰山派这颗参天大树,迟万顺那是在所不惜。
也是两口子心疼这个宝贝儿子,从初春拖到盛夏,一晃秋天也过去了,到了如今的大雪纷飞。
二则,这是发生在三日之前的事情。
迟府突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黒巾蒙面,扬言要收迟万顺的儿子为徒,条件就是需要献出迟家九成的家产。
那迟万顺能答应吗?
只是看对方不是易与之辈,行商多年的迟万顺没敢直接拒绝,只说自己的儿子被泰山派某长老看上了,若是他迟万顺暗中反悔、另投他处,恐怕泰山派那一关不好过。
迟万顺更是随手送出两件价值不菲的器物,并承诺自己会亲自同泰山派那位长老商量此事,才暂时就那二人给恭送走了。
那二人一走,迟万顺就忙活开了。
一边是守家待地、威震武林的泰山派,一边是突然冒出来的黑衣蒙面人,闭上眼睛都知道该怎么选。
这次迟万顺也算是下了血本,一边紧急筹备各种礼物,值钱的、能拿得出手的,整整装了二十大车。
一边又从济南府镖局里,重金雇佣了几名功夫过硬的镖头来做临时护院,同时还联系了泰山派在泰安城驻点的主事之人。
恰巧天松道长最近就在泰安城里办事,也算是替新上任的掌门师兄梳理一下门派的产业,这些产业存在很多年了,很多核心的东西以往却不是他们天字辈所能接触到的。
......
天门道长还是让迟万顺吞服了两粒“紫草丸”,顺带又输了一道真气,暂时护住迟万顺的心田,这才听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以往的事情。
“掌门师兄,这些魔教贼子太可恶了,咱们当速速回山,召集泰山众弟子彻底灭杀了他们——”
这个时候,天松道长总算是缓了过来。
迟万顺为何送重礼上泰山,他之前只知道一半,那就是为了他的儿子能够拜入泰山门下。
迟万顺的儿子,天松道长也见到了。
客观来讲,那小子的根骨还不错,虽然算不得多么出类拔萃,至少也是中等偏上的资质。
看在对方那二十车“诚意”的份上,天松道长甚至已经决定,若是泰山派其他人不愿意,他倒是乐意将这孩儿收入自己门下。
像他天松如今是泰山掌门的亲师弟,现在也已经二十五岁了,功夫嘛,三流中等水准,貌似够格收弟子了吧?
“天松师弟莫急,此事当从长计议,咱们还是先把迟掌柜送回泰安城为好。”
出了这么大的事,再送礼上泰山是不行了。
此处距离泰山尚有近二十里,返回泰安城却不足五里,这帮黑衣蒙面人胆子挺大的,居然敢在距离泰安城这么近的地方行凶?
天门道长之所以没急于答应自己师弟,倒不是说他不想诛灭魔教贼子,而是冷静下来之后,他看到天松师弟身上的几处剑伤,心中若有所思。
这剑伤,真的是魔教的手段吗?
怎么总觉得那么熟悉呢?
......
“师父,这......这是怎么了?哇——”
一场厮杀过后,能够活下来的只有九人,其中还包括三名车夫和迟万顺自己。
如今天松的伤势还不稳定,天门道长自然是要亲自走一趟泰安城的,先抽身回去将躲藏在不远处避雪的擎云带了过来。
看到满地的残肢断臂,即便有些已经被落雪给遮掩了,擎云也好悬没把早上吃的饭都给吐出来。
“哈哈,你小子,方才不是还嚷嚷着为师没带你一起来吗?”
事实上,天门道长回去接擎云之时,事先已经给他打过“预防针”,谁曾想看到满地尸体,这小子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这样血腥的场面,就算是加上那份诡异的记忆,擎云也只是从“画面”里见识过,那能比得上这“色香味”俱全的现场啊?
“你们几人,愿意留在原地看守车辆的,泰山派定有重谢,不愿意留下的,也可以顺着官道回泰安城去。”
迟万顺的毒伤耽误不得,随时都有可能身归那世,天门道长就算是再厉害也分身乏术,照顾不了这么多人。
好在如今漫天的大雪,一时间也不会有人到此,这二十辆大车就算是留在这里,想来也不会丢失。
“不敢当天门掌门的谢,小人等三人愿意留此看守车辆!”
那三名车夫外加两个护卫选择了徒步回城,而另外三个一身是伤,却略显魁梧之人商量了一会儿,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冲着天门道长一抱拳说道。
“好,到底是在江湖上跑过的,此事过后,若是想入泰山的门墙,可以先到外门去报个名。天松,此事就由你来安排——”
这三人,想必就是迟万顺从济南府重金请过来的镖头,经过一场厮杀能活下来,就说明手底下的功夫还过得去。
不是天门道长吝啬,一般镖局的镖头和泰山派的外门弟子相比,彼此在江湖上的分量和价值可不能同日而语。
“多谢掌门,小人等誓死护卫这些车辆——”
诸事妥当,天门道长不再停留,将小擎云和天松一起放上马车,亲自充当车夫,前往泰安城。
......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呀?——”
“爹爹,呜呜呜......”
泰安城,迟府。
这也许是整个泰安城最豪华的府邸了,无论占地面积还是装修档次,在泰安城绝对首屈一指,据说是数十年前,朝中某位大臣致仕后的养老之所。
“这位想必就是迟夫人吧,迟掌柜在城外遭了贼寇,身受重伤,恐怕......”
天门道长不是一个能言巧舌之人,看到眼前哭成泪人的一对母子,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人,甚至都不知道委婉地解释一下。
“老爷——”
“爹爹......”
“咳咳,好了,绣娘、城儿,能够在临死之前再见到你们,上天已经算是待老夫不薄了。”
迟府之中丫鬟仆人还是有一些的,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迟万顺抬进卧房里,宽敞的卧房中,有两处炭盆供着,迟万顺的精神倒是好了许多,天门道长的眉头却更紧了。
“迟掌柜,既然你们一家团聚了,贫道等就先告辞了。”
天门道长明白,迟掌柜现在的情况叫做“回光返照”,想必最多也就一炷香的时间了,还是留给他的妻儿吧。
“天门掌门且慢——”
看到天门道长转身要离去,迟万顺挣脱了妻子绣娘的手,仿佛尽了最大的力量唤道。
“不知迟掌柜还有什么要我泰山派做的?”
无论如何,对方是在给自己泰山派送礼的路上出事的,又是在泰山脚下发生这样的事情,于情于理,天门道长这个泰山掌门都要做些什么。
“咳咳......小老儿痴活六十五载,攒下万贯家财,今日大限已至方知这些终究只是身外之物。绣娘,你去把柜子暗格中那个黑色的箱子抱过来。”
迟万顺叫住了天门道长,顺带着天松和小擎云也留了下来。
这是一个古香古色的箱子,约有一尺多长、六寸来宽,被一脸凄然的绣娘抱了过来。
“天门掌门,除了路上的二十大车,这箱子里还有五十万两银票,和小老儿名下所有产业的地契。”
箱子被打开了,果然,里边密密麻麻放着许多银票,最小的面值都是上千两的。
“这些东西,小老儿愿意全部献给泰山派......”
“嘎巴”,箱子重新合上,却听到迟万顺喃喃的声音。
“什么?这么多财产全部给泰山派?”
天门道长还没说什么,一旁的天松就有些不淡定了。
这些天来,他也算是开了眼,将泰安城里属于泰山派的所有产业都细细了解了一番,所有的财产统计出来,绝对是一个能让他从睡梦中笑醒的数字。
可是,对比迟万顺手中的这个箱子,似乎还是差了不少。
“迟掌柜,这是你一生所得,贫道虽说爱财却也不能无功受此厚赠。”
接手泰山派百事待兴,看到这一箱子银票和地契,天门道长焉能不动容啊?
别说是他了,就算是在一旁充当看客的擎云都给惊呆了,银票、地契,好东西啊!
“咳咳......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小老儿没别的要求,只愿用这些身外之物,换得我家城儿拜在掌门座下,若是能登堂入室最好。”
成为外门弟子不难,甚至挂个记名弟子的头衔也未必不可,只是要“登堂入室”嘛,天门道长有些犹豫。
“师傅啊,弟子略通相人之术,以弟子观之,这位小弟弟与我泰山派有缘,不若您就收他入门墙吧。如此一来,弟子也能有一个小师弟陪着,嘿嘿......”
天门道长还在犹豫,跟来的擎云可没犹豫。
不就收个徒弟嘛,有那么麻烦吗?
他甚至已经走上前去,小手都触摸到了迟万顺手中的箱子。
当然了,在擎云看来,这一幕无非就是这位老爷子给自家儿子找师傅而已,顶多就是出的银子多一些,也是爱子心切罢了。
即便有那份诡异的记忆,也算是两世为人了,却并未看出迟万顺“回光返照”的状态,要不然擎云还真不会露出这份“猪哥”样。
“天门掌门,您难道希望小老儿死不瞑目吗?”
迟万顺的眼神已经出现了涣散,手中抱着的箱子脱落在床榻上,幸亏擎云手疾眼快给接住了。
“也罢,贫道就答应了迟掌柜,迟家的产业和贵公子,贫道和泰山派替你接了——”
形势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一向热心的天门道长怎好拒绝?
再说了,自家的弟子已经替他答应了,现在连箱子都抱了过去,这真是冲虚道兄带出来的孩子吗?
“好......多谢......百城啊,快......快拜......拜师......”
迟万顺想伸手拉床头的儿子跪下拜师,可惜,手是伸出去了,还没能碰到自己的儿子,就再次跌落在床沿之上。
“老爷——”
“爹爹......”
绣娘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悲痛、不舍、无助......连带着十岁的儿子也被撞倒在一旁。
“哎,迟掌柜,一路走好,愿垂道宝放祥光,照天途......”
天门、天松单手问讯,口中念念有词,而怀中抱着箱子的擎云却瞪大了眼睛。
“这......这迟老头怎么就死了?”
“等等......百城,他的儿子叫百城,那不就是‘迟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