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个星期前的一个阳光毒辣的星期日。

秋内一边蹬着山地自行车，一边从短裤口袋里掏出手机，他没有看手机屏幕，只是用拇指摸索着按下了回拨键。

“哟，辛苦啦！”

快递配送公司“ACT”的老板阿久津气势十足地接起了电话。他见打来的是配送员专用的号码，就没怎么说客套话。

“辛苦了！我是秋内，我刚送完第四件。”

“不错啊，阿静真厉害！”

据说阿久津今年四十岁，但是秋内怀疑，他的声音从二十多岁起就没有变过。在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像秋内同龄人的声音。如果他的声音已经随着年龄发生了变化，那么阿久津二十几岁时的声音听起来岂不是像小学生？

“下一件送到哪里？”

“暂时没有下一件，你可以回来休息一下。”

显然还没有客人预约自行车配送服务，如此一来，配送员自然无事可做。

“不，我在附近逛逛就好。”

“行，等单子来了，我再联系你。”

通话结束，秋内把手机塞回口袋。

秋内想：过不了多久，就又会有下一单，现在回办公室没什么意义。自行车快递的订单内容往往是“请速到某某地取某某物品”。当然每次配送的物品基本都不相同，但不知为何，那些取件地点通常会离上一单的配送地很近。秋内两年前开始做这份兼职，有过几次教训，他知道，在两个订单之间往返公司只是浪费时间。

他握住刹车，减慢了骑行的速度。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正好是相模川河口的大桥。

他停下车，脚撑在马路边的石阶上，突然感到T恤紧紧贴着肩膀，一股热气从胸口腾起，扑向他的脸颊，斜挎在背上的邮差包被晒得滚烫，宛如烧红的煎锅。

一阵海风吹过，汗味跟潮水的气味混在了一起。左侧不远处就是相模川的入海口。可能因为连续两个星期都是盛夏阳光最炽热的日子，所以此时的河面异常平静。

正在这时，秋内口袋里响起了手机铃声。

“看吧，果然来新单了！”

秋内掏出手机，然而显示屏上显示的并不是“ACT”，而是“羽住智佳”。

秋内那颗全速蹬车依旧能沉稳跳动的心脏猛地蹦了一下之后，仿佛停止了跳动。不，它不可能停止跳动。他抬手按住胸口，心还在跳。

今天是星期日，羽住智佳会有什么事找他呢？是因为太清闲，想找他聊天儿？不可能。是想找他一起去逛街？更不可能。

秋内压抑着疯狂的幻想，接通了电话。

“你好……”

“静君，你在打工吗？”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

“嗯，不过没关系，现在正好没单子。”

“星期日还这么辛苦啊！”

“不算辛苦，反正每天都在做。”他不露痕迹地强调了自己的勤勉，“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呢？好罕见啊！”

“静君，你在哪里呢？”

“现在？我在海边，正好在相模川上面。你知道京也经常钓鱼的那个渔港吗？我就在那附近。”

“真的吗？”智佳发出了带着一丝喜悦的声音，“那正好，刚才弘子给我打电话，说她跟京也在渔港那边，可以过去玩。”

“叫谁过去？我吗？”

“不，是叫我去。”

秋内暗自想道：那你联系我干什么？

“要是静君有空，我想叫着你一起去。”

一起去……

这是怎么回事？秋内感到有些困惑。

智佳主动邀请他，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发生。可是他正在打工，虽然现在有时间，但时间并不多。他到渔港露个脸可能没问题，但ACT那边应该很快就会给他派新单子。如此一来，他肯定会错过智佳的邀约。然而，他说不定能在ACT联系他之前，跟智佳见上一面。

秋内心里很矛盾：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正在打工，可能见不到羽住同学。”

从智佳租的房子到渔港，步行需要二十分钟。他当然没去过智佳的住所，只是以前听弘子说过。而秋内现在出发，五分钟就能到达渔港，那剩下的十五分钟里，ACT会一直不联系他吗？他真的能见到智佳吗？

“要是错过，那就没办法了。”

“是啊，你说得也对。那我先过去再说吧。”

“嗯，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

通话结束。

秋内踩着踏板，用力握紧车把，一路飞驰，奔向渔港。他迎着海风，挥洒着汗水，心中发出了喜悦的呐喊。

他想起了两年前的往事。

他考上了相模野大学应用生物学系，第一天上课，秋内看到坐在自己旁边的同学相貌出众，不禁惊为天人。长了他这样的脸，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随心所欲地谈恋爱吧。接着他又想，如果跟这小子搞好关系，我或许也能沾到一点儿光。

秋内很不擅长跟女生聊天儿，在初中时期和高中时期，他都没有主动跟班上的女生交谈过。

如果能交一个女朋友，他可能就不会那么紧张了。然而，他从来没有机会接近女生。喜欢找他玩的都是男生，而且不知为何，那些男生全是体毛浓密且嗓门儿洪亮的家伙。

秋内偷眼瞧着旁边的同学，心中暗想：要不就利用一下这小子吧。跟他搞好关系，经常和他在一起，说不定会形成催眠式营销的效果，把我也顺带送到女孩子的怀里。没错，就这么办！能想到这么好的点子，不愧是我！

“我叫秋内，你呢？”

秋内佯装淡定，跟旁边的“帅哥”搭话。那个“男生”抱着双臂，正在专心等待听课，听到秋内的话，“他”转过冷漠的脸，皱起清秀的眉毛反问道：

“你说什么？”

“不是，那个……我叫秋内。那个……”

说到这里，秋内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这位看似男生的同学竟然是女生！

这是秋内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跟同龄女生搭话，同时，他忽然意识到，世上真的存在一见钟情的瞬间。

“我叫羽住，请多指教。羽住智佳……”

多么美妙的声音，如同清澈的旋律！

为什么你是羽住？为什么羽住是你？为什么……

“你怎么出汗了？”

“啊，我……特别热……”

“我觉得不热啊。”

智佳漆黑的眼睛注视着秋内，目光中既没有偏见，也没有好奇。

她身高162厘米，因为姿态挺拔，所以看起来显得更高一些。如果抱起双臂，或是用物品遮住本来就不大的胸部，她就很容易被误认为是“长得特别帅的小个子男生”。

她的家乡在北海道，不知是否与出生地有关，她的皮肤特别白皙。据说她的家在石狩川河口附近一个安静的小镇上，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一个泰迪熊布偶，它每天都躺在家里的小床上等她回家。

她父亲是渔民，母亲是家庭主妇，有个比她大两岁的哥哥，她哥哥目前在父亲的船上帮忙捕捞毛蟹。这些信息都是后来秋内从智佳高中到现在的好朋友弘子口中打听到的。

羽住智佳。

她称秋内为“静君”，但是她这样叫他，听起来并没有特别亲密的感觉。听弘子说，智佳上高中时跟一个叫“木内”的男生“发生了很多事”，所以对“秋内”的发音有点儿反感。[1]但不管理由是什么，他觉得智佳直呼他的名字的感觉并不坏。应该说，刚开始的时候，每次听到智佳叫“静君”，他都会兴奋得浑身战栗，有时太兴奋了，还会浑身冒汗，所以，智佳可能误以为秋内是个很容易出汗的人。至于那个“木内”究竟跟智佳发生过什么事，他到现在都没有问出来。

第一天打过招呼后，秋内有段时间完全没有跟智佳说话，准确地说，他是不敢跟她说话。每天晚上，他都会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甚至在纸条上记录“打招呼的话”，第二天放在口袋里上学，可是一见到真人，他就会感到下腹冰冷，尿意徒生，意识模糊，精心准备的话也都变成汗水冒了出来。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偷看智佳，连智佳走过时搅动的空气都会让他全身僵硬，智佳一跟女同学说话，他就忍不住侧耳倾听，看到智佳偶尔露出美丽的微笑，他就感到无法呼吸。那种日子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在此之前，秋内一直以为年轻女性即使跟好朋友在一起，也会很在意他人的目光，控制自己的说话方式和动作。然而，智佳是他碰到的第一个例外，不知是因为智佳毫不关心他人，没什么自我意识，还是她自我意识很强烈，总之，秋内总是试图从她微妙的动作和眼神中探寻真相。

在那个过程中，秋内交到了友江京也这个坏脾气的朋友。现在他跟京也算是能一直来往下去的好友，但他还是很想忘记两人相识时的场景。

“你叫秋内，是吗？”

一天，上午的课程结束后，秋内听见了这么一句话。他回过头，发现一双冷冰冰的眼睛从薄薄的刘海儿处冒出来，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说句老实话，秋内刚入学时，就注意到了经常跟他上同一门课的京也。

他觉得这个人有点儿不正常。

京也外表英俊，但是寡言少语，还经常面无表情。秋内从未见过他跟别人说话，那天也是秋内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是啊。”

秋内看着他，心里有点儿紧张。京也什么都没说，而是凑了过去，眼睛直瞪着秋内，具体地说，是俯视着他，因为他比秋内高了一大截。那一刻，秋内本能地感觉到：这个人很危险，不能跟他扯上关系，自己最好逃跑，快跑，赶紧离开这里……然而，人的本能力量是有限的。

“我们做朋友吧。”京也突然说道。

秋内闻言，惊讶地伸长了脖子。

“我住在这附近，要是你有时间，我带你到大学周围转转。”

说话时，京也依旧面无表情。秋内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高个子青年，心里万分疑惑。

“我也住在这附近，不需要……”秋内委婉地拒绝了京也。

京也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继续说道：

“你中午都在哪里吃饭呢？如果你在食堂吃饭，以后我们一起去吧！”

“嗯，那倒是可以。”

“你平时看电视剧吗？”

“电视剧？”

“你不觉得下午的课上起来很累吗？”

那一刻，秋内突然感到疑惑。京也接连说出的这些奇怪的话好像有些耳熟。他在哪里听过呢？他在什么时候听过呢？是谁说的呢？秋内刚想到这里，京也就向他伸出了右手。秋内还以为他要和自己握手，可是还没等秋内伸出手，就发现对方细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张纸。那是什么？秋内带着查看过期食品的心情，警惕地看着那张纸。那是一张方形便笺，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字很丑，却很眼熟。

“这是你掉的。”

秋内蒙了。

那是秋内自己写的“打招呼的话”。那一瞬间，秋内坚信自己的人生已经完蛋了。至少未来四年，他都要背负“可怜处男”的烙印了。也许不久之后，这个京也就会让整个大学的人都知道，秋内是个“无比丢人的家伙”“最差劲的男人”“令人厌恶的单细胞生物”，或许这些都将成为他的绰号。

可是，京也好像对秋内的这些特点不感兴趣。他把便笺还给秋内，面不改色地问道：

“对方是谁？”

由于这个问题过于意外，秋内忍不住说了实话。

“羽住智佳。”

京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第一次对他笑了。

“你这个人可真怪！”

然后，两个人一起去了食堂，点了咖喱饭，面对面坐下。京也一边吃饭，一边问秋内想不想知道跟智佳做朋友的捷径。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秋内自然没有犹豫。

“要怎么做呢？”

“跟我做朋友就好。”

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弘子吧？卷坂弘子，就是经常跟羽住智佳待在一起的那个女生。”

他当然知道。卷坂弘子留着长头发，有一双长腿，她看起来很温柔，是个特别有女人味的美女。智佳和弘子正好是相反的类型，收集一堆她们俩的照片，说不定能充当围棋的黑白子。

“她好像喜欢我。”

“啊，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秋内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京也用勺子舀起一块咸菜，边吃边说：

“直觉。”

秋内觉得京也在开玩笑，可是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会跟她交往，你只要跟我做朋友就好。那样一来，你也能接近羽住智佳了。”

京也的自信让秋内万分惊讶。

更让他惊讶的是，一个星期后，京也真的跟弘子交往了。京也告诉他，对方一口就答应了。那一刻，秋内沉痛地意识到，对京也那种男人来说，交女朋友不费吹灰之力。同时他又沉痛地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变成那种男人。

总之，就是这样，秋内拐弯抹角地成了智佳的朋友。但是刚开始那段时间，几乎都是京也走到智佳和弘子身边，再转头把秋内叫过去。

直到三个月前，他们举行烧烤聚会的那天……

秋内骑着山地车，冲下了通往渔港的陡坡。在他负责的片区里，这是他最喜欢的道路。这条有双向单车道的沿海公路在快到渔港时坡度加大，因为路旁没有人行道，而且经过的车辆速度极快，所以在这里骑车有些危险。然而，这也是能让秋内这辆高级山地车发挥最大能力的道路，因此他特别喜欢这里。

秋内超过与他同方向的汽车，继续蹬踏板。车头的测速表显示，目前山地车的时速是46.7公里，因为是下坡，应该还能继续提速。他身体前倾，握紧把手。空气里充满海潮的气息。左侧围栏下方是一片黑色的岩石，海浪拍打在上面，激起高高的白浪。如果他一不小心，让前轮碾到一个空罐，他的身体就会跟山地车一起飞向空中，重重落到下面的岩石上。普通自行车的重量通常有二十千克，而这辆车的重量不足十千克，只要碰到一点儿障碍物就会飞起来，他就会跟爱车殉情。如果真出了这种事，智佳会为他流泪吗？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死？你不是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我……我很喜……喜……喜……”

不可能，他想象中的这种场景是不会存在的。

智佳可能会感慨“你真的很喜欢骑自行车啊”，然后表示惋惜。她也可能一句话都不会说。秋内的死，或许只能让那柔软的粉色薄唇轻轻吐出一个“哦”字。

“一开始都这样……”

他嘀咕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眼睛望向前方。迎面而来的海风吹干了他的汗水，他已经能看到渔港了。堤岸上坐着一个紫色的身影。如此浮夸的紫色T恤，恐怕只有京也会穿。

注释

[1]“木内”拼作“kiuchi”，“秋内”拼作“akiuchi”，发音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