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诗篇·茶诗风雅》:一首咏茶诗的丰富隐喻
建溪有灵草,能蜕诗人骨。
除草开三径,为君碾玄月。
满瓯泛春风,诗味生牙舌。
平斗量珠玉,以救风雅渴。
……
——[宋]黄庭坚《碾建溪第一奉邀徐天隐奉议并效建除体》
中国是茶的故乡,茶以药食之效用进入中国人的生活空间;中国又是诗歌的国度,茶之千姿百态的自然之姿、除倦醒神的功能效用、蕴藉多变的美妙香气、鲜爽甘醇的丰富滋味,便如那清扬婉兮的空谷佳人,注定了与诗人的邂逅相遇。诗人在大千世界的碌碌红尘中发现了茶,洗净蒙在她身上的尘俗烟火,在与一碗茶汤对话中获得生命体验的同时,也将自身的信仰和性灵注入其中。在茶事活动不断诗化的进程中,茶不断融入儒道释的生命哲学,在漫长的历史时空里,与诗人相互观照、互为知己,并以诗歌为媒,与琴棋书画曲香花等艺术密切交融,承载着日常生活的美学规范,将尘俗的生活推升到一个审美愉悦和生命体验的高度,成为中国人诗意生活的象征。
茶,一半在红尘烟火之中,一半在生命的灵性空间。茶非不可或缺的日常必需品,但作为精神活动,却位列“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作为日常饮品,又与“琴棋书画诗酒花”比肩,是俗世中的雅事,烂泥中的青莲。捧碗品饮,除了在舌尖口腔咽喉留下美妙的韵味,还可清肺腑、润诗肠,救诗人墨客的“风雅渴”。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宋]杜耒《寒夜》
说起风雅,中国人产生的第一联想恐怕便是琴棋书画诗曲花茶了。
南宋诗人杜耒的一首《寒夜》蕴涵关于茶的丰富隐喻,中国茶文化之风雅可谓尽在其中:
寒夜客来,以茶代酒;
竹炉烹茶,火红汤沸;
松风入釜,鱼眼乍现;
沫成华浮,焕如积雪;
淡月清风,梅窗映雪;
知己良朋,围炉品茗;
……
生活是如此寻常,可是因为茶,因为知己,在诗人的眼里,便如那月映幽窗伴着梅花的疏影暗香,寻常寒夜便有了不寻常的脉脉情味——即心即是诗情,入目皆是画意。
渌水乌程地,青山顾渚滨
历史上以茶代酒的典故最早见诸陈寿《三国志·吴书·韦曜传》:
皓每飨宴,无不竟日,坐席无能否,率以七升为限……曜素饮酒不过二升,初见礼异时,常为裁减,或密赐茶荈以当酒。
孙皓是东吴最后一个皇帝,每次大宴群臣规定每人至少得饮酒七升。大臣韦曜的酒量不过二升,因其德高望重,孙皓特许他少喝,或暗中赐给韦曜茶汤以代酒。
孙皓在继承皇位之前因封地在“乌程”而受封“乌程侯”。“乌程”在今天的浙江湖州,历史上盛产名酒,并以产地命名“乌程”;历史上也盛产茶,陆羽荐贡的顾渚紫笋就产于湖州长兴县:
渌水乌程地,青山顾渚滨。([宋]王安石《送周都官通判湖州》)。
茶收顾渚旗犹卷,酒贳乌家蚁半浮。([宋]陈舜俞《过平望驿有怀湖州李使君二首》其一)
雨茶烹顾渚,春酒醉乌程。([宋]赵汝鐩《送奇仲过霅川》)
造物的安排总是那么富有深意,而诗人从来就是最敏感的那个人。茶与酒的不解之缘,典化于杜耒的“寒夜客来茶当酒”,也贯穿了中国茶文化史。
所谓“茶为涤烦子,酒为忘忧君”,人生诸多不圆满处,需要精神慰藉,酒和茶作为俗世饮品先后步入人的精神世界,并被注入不同的人生理念、生命信仰和精神旨趣。二者常被世人拿来比较说事,“茶荈以当酒”渐有某种独特的精神意味。
西晋“竹林七贤”中的刘伶,自云“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生“唯酒是务”,作《酒德颂》,借弘扬酒德宣扬他的任情任性、逍遥忘我的老庄哲学:
……捧甖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麴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
明人周履清著《茶德颂》,贵茶而贱酒,礼赞茶对于精神修养的促进:
堪贱羽觞酒觚,所贵茗碗茶壶。
润喉嗽齿,诗肠濯涤,妙思猛起。
一吸怀畅,再吸思陶。心烦顷舒,神昏顿醒。
敦煌出土唐代文书中有一篇王敷的《茶酒论》,以拟人化手法写茶、酒之争,各论己之长,责人之短,针锋相对,难决胜负。最终“水”出场劝和,言茶酒均以水为母,以器为父,实为一家。茶酒之争纷纷扰扰,其背后实是不同精神价值的角力,又岂是“茶酒一家”所能息争。
茶酒均是精神知己,也是文思泉源,一方“酒杯触拨诗情动”,另一方“诗清只为饮茶多”。茶和酒的精神旨趣不同,却并非相互排斥,相反,它们常常统一于文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成为他们风雅人生的精神写照:
南州溽暑醉如酒……山童隔竹敲茶臼。([唐]柳宗元《夏昼偶作》)
鼻香茶熟后……迎春酒不空。([唐]白居易《闲卧寄刘同州》)
井放辘轳闲浸酒,笼开鹦鹉报煎茶。([唐]张蠙《夏日题老将林亭》)
待羔儿酒罢又烹茶,扬州鹤。([宋]辛弃疾《满江红·和范先之咏雪》)
正蹇驴吟影,茶烟灶冷,酒亭门闭。([宋]吴文英《无闷·催雪》)
小桥小店沽酒,初火新烟煮茶。([明]杨基《即景四首》其一)
春风修禊忆江南,酒榼茶垆共一担。([明]唐寅《题画》)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清]纳兰性德《浣溪沙》)
茶熟泉香热,诗成酒力雄。([清]张问陶《入栈即事之三》)
茶、酒都是饮品,也是沧桑人生的精神抚慰:
空堂坐相忆,酌茗聊代醉。([唐]孟浩然《清明即事》)
竹窗松户有佳期,美酒香茶慰所思。([唐]李嘉佑《与从弟正字、从兄兵曹宴集林园》)
然而,烹茶明道性,煮酒论英雄,精神气质到底不同。同为饮品,酒总是与意气豪兴相连,借酒杯浇块垒,醉入幻境忘忧愁;茶多与道释玄禅相通,以茶盏醒思清,明心见性,舒朗精神。诗人常以茶酒的偏好和取舍,彰显其品格性情和精神信仰——或以茶为道境媒介,以酒为俗人俗事;或化用以茶代酒典故表达淡泊高洁的超逸情怀:
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唐]皎然《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
杯里紫茶香代酒,琴中渌水静留宾。([唐]钱起《过张成侍御宅》)
薄茶便当乌程酒,短艇聊充下泽车。([宋]秦观《还自广陵四首》其一)
当然,取茶舍酒未尝不是出于现实的拮据,而以茶消酒又何尝不是历经沧桑的心绪流露:
清影不宜昏,聊将茶代酒。([唐]白居易《宿兰溪对月》)
春酲病酒兼消渴,惜取新芽旋摘煎。([唐]陆希声《茗坡》)
故人相见各贫病,犹可烹茶当酒肴。([宋]黄庭坚《答许觉之惠桂花椰子茶盂二首》其一)
中年畏病不举酒,孤负东来数百觞。唤客煎茶山店远,看人秧稻午风凉。([宋]黄庭坚《新喻道中寄元明》)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宋]李清照《鹧鸪天》)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清]曹雪芹《秋夜即事》)
茶、酒如诗,至醇至淡,宜细品悠啜,引玄思冥想。然相比酒,茶终究多了些清、静、净的闲雅气质。宋人江少虞在《宋朝事实类苑》中辑录了一则“取雪水烹团茶以饮”的掌故,说的是学士陶穀得党太尉家姬,取雪水烹茶卖弄风雅,还不忘踩党家一脚,说“党家应不识此”。姬赶紧接话逢迎,说“彼粗人安得有此,但能于销金帐中浅斟低唱,饮羊膏儿酒耳”,将只知饮酒之徒归为鄙陋的“粗人”。陶学士烹茶的典故成为后世文人绘画的题材,明人徐渭就作了《陶学士烹茶图》,并题诗如下:
醒吟醉草不曾闲,人人唤我作张颠。
安能买景如图画,碧树红花煮月团。
明人屠隆认为茶与酒不同而犹胜于酒,仅因暑热口渴才思茶饮,或者以茶饮做醒酒之用,都算不上是真正的知茶人:
较之呼卢浮白之饮,更胜一筹。即有瓮中百斛金陵春,当不易吾炉头七碗松萝茗。若夏兴冬废,醒弃醉索,此不知茗事者,不可与言饮也。(《茶说·九之饮》)
君子好茶,欣同知己;有朋自远方来,淡茶胜甘醴。与陆羽一起活跃在湖州的文人雅士常于茶宴上联诗唱和,被辑录传世的《五言月夜啜茶联句》可洞察文人雅士寄寓其间的精神旨趣:
陆士修: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
张荐: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
李萼: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
崔万: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
颜真卿: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
皎然: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
陆羽: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
……
座中佳士以茶代酒,你一句我一句,茶之清、静、净、素、闲的精神气质已成共识。茶与酒,一俭一奢。人生高格处当出酒入茶,去燥入静,浓而后淡,淡而不枯。
“饮茶如饮酒,其醉也非茶。”([清]陈鉴《虎丘茶经注补》)醉人者,非关乎茶,亦非关乎酒,而是人生于世的复杂况味。
恐乖灵草性,触事皆手亲
寒夜来客,以茶当酒。虽是代酒,却自有章法:
君不见,昔时李生好客手自煎。([宋]苏轼《试院煎茶》)
茶的味道如何姑且不论,苏东坡说,必要像唐代善于辨茶烹茶的李约那样,亲手煎煮方不失风雅。于是,生火取水备器,竹炉生起炭火来——“活水还须活火烹”(苏轼《汲江煎茶》);等炭火旺起来,耳听目测釜里水沸的程度——“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同上),此时便要仔细把握投茶、注茶的时机了。围炉煮茶的风雅情致尽在水火之道、文治武功的工夫与功夫之中,并由“竹炉汤沸火初红”一语道破。
唐人刘言史在《与孟郊洛北野泉上煎茶》一诗中,十分细致地叙写了亲身事茶的全过程:
粉细越笋芽,野煎寒溪滨。
恐乖灵草性,触事皆手亲。
敲石取鲜火,撇泉避腥鳞。
荧荧爨风铛,拾得坠巢薪。
洁色既爽别,浮氲亦殷勤。
以兹委曲静,求得正味真。
宛如摘山时,自歠指下春。
湘瓷泛轻花,涤尽昏渴神。
此游惬醒趣,可以话高人。
碾茶煎水、敲石取火、撇泉取清、拾巢当薪、摘叶洁器、候火烹茶……这些在炊事中的粗活,皆因事茶而变为风雅的精神活动,且在诗人看来,如能体会此中之“惬醒趣”——惬意、清思、情趣,就可与高人探讨玄深的道理了。
茶为汤饮、为药食,本是寻常俗事。到唐代,茶饮“盛于国朝两都,并荆、俞间,以为比屋之饮”(陆羽《茶经·六之饮》);至宋代,“夫茶之为民用,等于米盐,不可一日以无”(王安石《议茶法》);明清以后,茶进一步世俗化、生活化,成为普通老百姓的“开门七件事”之一:
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清]张璨《戏题》)
然而,茶虽始于俗,却终不流于俗。陆羽采茶品泉、制具造器并为之著书立说,以“最宜精行俭德之人”为茶品作了最好的注释。自此,茶事活动步入中国人的精神生活领域,挹泉、摘叶、焙火、碾茶、制具,甚至种茶等等,都是雅事。事实上,自陆羽之后,文人士夫以茶事为高蹈之举,纷纷亲身事茶、咏茶,还为茶谱录著述。这种状况在中晚唐时期已经十分显著: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唐]杜牧《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
小杜讽刺世风不古,不再以“诗”为风雅,而是以“饮”装裱自己的超凡脱俗,仿佛忙于茶饮、酒饮才是“高人”。当然,小杜在说这话的时候,自动忽略自己也是饮中道友。
宋代饮茶之风鼎盛,离不开文人士夫乃至皇帝本尊的推波助澜。欧阳修、梅尧臣、范仲淹、蔡襄、苏东坡、王安石、陆游、朱熹等等,这些在政坛、文坛上的大腕无不是品茶、鉴水的个中翘楚,在茶文化史上留下光辉灿烂的茶诗篇或茶著。蔡襄主动请缨到武夷山督造贡茶,并著《茶录》。他在“序”中,言及自己亲自督造和撰写茶著的初衷:
臣退念草木之微,首辱陛下知鉴,若处之得地,则能尽其材。昔陆羽《茶经》,不第建安之品;丁谓茶图,独论采造之本。至于烹试,曾未有闻。
一方面,是补《茶经》“不第建安之品”之憾,另一方面,则是补丁谓督造贡茶,只有采摘、制作方面的茶图,而无“烹试”的缺憾。于是,总结督造和烹茶试点的经验,“辄条数事,简而易明,勒成二篇,名曰《茶录》”,进献给茶中道友宋仁宗(《茶录·序》)。叶清臣赞茶性“天赋尤异、性靡俗谙”,因而要特别注意制茶、烹点之技艺,不仅要按照“图”“经”制作,还要泉香水甘,一样都不能马虎:
苟制非其妙,烹失于术,虽先雷而赢,未雨而檐,蒸焙以图,造作以经,而泉不香、水不甘,爨之、扬之,若淤若滓。(《述煮茶小品》)
如果说北宋文人集团和宫廷皇室是茶事风尚的引跑人,那么,宋徽宗就是其中的顶流。他不仅亲自撰写茶著《大观茶论》,还爱摆宫廷茶宴,亲自注汤击拂并分赐群臣。宋人李邦彦在《延福宫曲宴记》中记载了北宋宣和二年冬的一场宫廷茶事:
上命近侍取茶具,亲手注汤击拂。少顷,白乳浮盏面,如疏星淡月。顾群臣曰:“此自布茶。”饮毕,皆顿首谢。
明人在二百五十年间为茶作著最丰,有史记载的茶书多至68本,留存至今33本,内容几乎都是文人亲身事茶的经验总结及启悟,可谓卷帙繁复,蔚为大观。在明人看来,茶事如美人,如法书名画,不可落俗人之手:
冯祭酒精于茶政,手自料涤,然后饮客,客有笑者。余戏解之云:此正如美人,又如古法书名画,度可着俗汉手否。(陈继儒《茶话》)
于茶事活动而言,躬身茶事本身不仅是风雅的精神活动,更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诚敬态度:
亲烹屡酌不知厌,自谓此乐真无涯。([宋]欧阳修《尝新茶呈圣俞次韵再拜》)
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汤生玑珠。([宋]苏轼《黄鲁直以诗馈双井茶,次韵为谢》)
闽中茶品天下高,倾身事茶不知劳。([宋]苏辙《和子瞻煎茶》)
雪液清甘涨井泉,自携茶灶就烹煎。([宋]陆游《雪后煎茶》)
武夷高处是蓬莱,采得灵根手自栽。([宋]朱熹《春谷》)
何时归上滕王阁,自看风炉自煮尝。([宋]杨万里《以六一泉煮双井茶》)
广文唤客作妙供,石铫风炉皆手亲。([宋]章甫《叶子逸以惠山泉瀹日铸新茶饷予与常郑卿》)
至味心难忘,闲情手自煎。([明]文徵明《煮茶》)
买得青山只种茶,峰前峰后摘新芽。([明]唐寅《品茶图》自题诗《送茶僧》)
阿僮火候不深谙,自焚竹枝烹石鼎。([清]爱新觉罗·弘历《冬夜煎茶》)
曲院春风啜茗天,竹炉榄炭手亲煎。([清]丘逢甲《潮州春思》)
茶事的风雅就在一碗茶汤的工夫与功夫之中——“工夫”即放下尘浊,避开俗务,沉潜心境;“功夫”即在不断的“试点”中,妙契茶理,直达“至味”。正如鲁迅先生在《喝茶》一文中所说:
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
这种“特别的感觉”用鲁迅的话说是一种“极琐屑的经验”,是刘言史“恐乖灵草性,触事皆手亲”积累出来的事茶、鉴茶、品茶的功夫。如此,茶汤虽为日常饮品,却内伸到人的精神世界,被文人雅士引为知己、良朋——在一碗至味的茶汤中,呈现其“止于至善”的生命哲学与生活态度。
易简高人意,匡牀竹火炉
竹,在中国文化中历来是苦节、高洁的品格象征。中国竹器工艺发展较早且比较成熟,竹器以其质朴、雅致的形象,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旨趣和审美情趣相契合,为历来文人雅士所钟爱。用竹编工艺制作的炉子很早就有了,简称“竹罏”,以竹编作外壳,外观雅洁,又能防烫,内置一个盛炭火的钵体,可用来取暖;倘若用于烧煮,则要内置一个炉体,中间要用铁栅隔为上下两层,便于通风和取炉灰。杜甫《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诗中的“易简高人意,匡牀竹火炉”,说的就是这种具高洁、雅趣的竹炉。从宋人诗词来看,竹炉似乎是文人围炉煮茶之必备:
竹炉良夜饮,饮竟煎僧茗。(韩淲《菩萨蛮·赵昌甫折黄岩梅来,且寄<菩萨蛮>次韵赋之》)
锦帐传卮酒,竹炉沸鼎茶。(赵良坡《雪水庵咏雪二十韵》)
明代东南文人将茶事活动的高洁雅意寄寓于“竹炉”,围绕“竹炉”形成的文化活动,成为中国文化艺术史上的一段佳话。竹炉虽雅,然并无特定款式。明初惠山寺高僧性海根据古时记载的竹炉形制,取“天圆地方”之意,以湖州竹艺创设了一款竹茶炉,并以二泉水煮茗待客:
锡山听松庵僧性海制竹火炉,王舍人过而爱之,为作山水画幅,并题以诗。岁久炉坏,盛太常因而更制,流传郡下。([清]朱彝尊《曝书亭集》)
这款竹炉得了名士王绂的青眼,为之作《竹炉煮茶图》等画并题诗,由此开创惠山茶炉文会,并将雅集之所题为“竹炉山房”。自此,竹炉成为当时文人偏爱的诗画题材、风雅的象征。文徵明的《惠山茶会图》、唐寅的《惠山竹炉图》、钱穀的《惠山煮泉图》等名流诗画,再现了“竹炉山房”的雅集盛会,形成了竹炉诗画卷、诗卷。此后,性海所制竹炉因年久毁损,盛颙又重新复制,并赋《竹炉》诗一首:
我爱乡山入品泉,持归禅榻和云煎。
湘皋卷雪来窗外,蒙顶惊雷落槛前。
浇破诗愁和得句,洗清尘思意忘荃。
人间肉食纷如雨,争识吾家此味全。
至清代,竹炉又因乾隆皇帝的推崇,雅名更盛。乾隆慕名多次造访山房,访泉、品茗、赏炉、观画、题咏,并曾仿制二只竹炉。其中,乾隆二十七年有诗“到处竹炉仿惠山,武文火候酌斟间”(《竹炉精舍烹茶作》),乾隆五十三年又有诗“因爱惠泉编竹炉,仿为佳处置之俱”(《竹炉精舍》)。“竹炉精舍”即专为茶炉所设的茶寮,据说造了十几处之多。
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
唐代诗人郑綮被人问“相国近有新诗否”时,以“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此处何以得之?”反问([宋]孙光宪《北梦琐言》);诗人孟浩然寄情山水,常骑驴踏雪寻梅。此二人获赠“灞桥驴背诗客”雅号,由此,“灞桥驴背”成为诗的隐语。灞桥风雪折射人间的悲欢离合,梅花、风雪、冷月、苍苔、幽兰、青竹……驴背上驮着诗意的情怀,那是远离俗世名利的幽寂与烂漫。而生活的诗意,也不过是将现实的喧嚣与尘浊推远。
梅花之美,不在其华,而是迎雪吐艳、凌寒飘香所折射的凌然无畏、铁骨冰心、雅洁清高的品质和气节。梅花驯化栽培始于商代,被赋予绝世独立、孤寒高洁的人格形象则始于两晋南北朝,并自此以后,成为中国传统文化艺术领域的宠儿——“梅于是时,始以花闻天下”([宋]杨万里《和梅诗序》)。南朝鲍照沿用乐府《梅花落》旧题进行创作,是最早以梅自喻,并感怀人生的诗作之一: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
问君何独然?
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诗人透过梅花的清寒孤傲,似乎看到了自我精神的投影与无可奈何,并为之发出惺惺相惜的感慨。
两晋南北朝是一个政局昏暗、动荡混乱的时代。文人士夫艺梅、赏梅、咏梅,以梅花表达其不同流合污的处世态度和不以无人而不芳的精神追求,逐渐塑造了其在中国文化中的独特意象:一方面,被赋予清寒、高洁的精神品格,与松、竹并称“岁寒三友”,与兰、竹、菊并称“四君子”,如《寒夜》中,杜耒便以梅花暗喻自己和朋友之间的君子之谊;另一方面,如“灞桥驴背”一般,充满隐喻、象征,成为诗思的泉源和精神的象征。
宋元文人通过诗画创作将以梅咏志推向极致。林逋植梅放鹤,有“梅妻鹤子”的美号,留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千古佳句。王安石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花》),陆游的“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落梅》),方岳“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梅花十绝》之九),诗情画意间无不凸显傲骨凌霜的精神旨趣。
梅花雪月都清绝,松竹芝兰最相宜。知己茗茶、松风竹影、梅花雪月、红泥火炉,互为清友;松岩之间、梅竹之下、野泉之畔,绳床瓦灶、茗瓯柴薪、寒炉夜雪,一张琴桌、三两知己……均是诗思,也是茶语。文人把自己的生命美学映照在一碗茶汤之中,梅之清苦、雅洁,白雪、冷月、青松、劲竹、芝兰之孤寒与幽寂,如君子箪食瓢饮、清寒自守之德熏,都可在一碗茶汤之中细细品味:
不置一杯酒,惟煎两碗茶。须知高意别,用此对梅花。([宋]邹浩《同长卿梅下饮茶》)
茶与梅花都是雅洁的象征,用以待友,亦是对友人的赞美。明人朱权爱于茶烟、竹风、梅花、雪月中,体会孤寒冷寂的超逸情怀:
竹风一阵,飘扬茶灶疏烟;梅月半弯,掩映书窗残雪,真使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茶谱》)
吴门四家之首的沈周嗜茶、爱梅,为茶作著时,不忘以梅花之清比附名茶罗岕:
昔日咏梅花云:“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此唯岕茶足当之。(《书岕茶别论后》)
饮茶的心境又何尝不与梅花相若?历代茶诗中多有寒夜设茗、映雪煎茶、伴梅烹茶的孤寒幽境:
夜臼和烟捣,寒炉对雪烹。([唐]郑愚《茶诗》)
青灯耿窗户,设茗听雪落。([宋]陆游《听雪为客置茶果》)
夜扫寒英煮绿尘,松风入鼎更清新。([元]谢宗可《雪煎茶》)
茶鼎夜烹千古雪,花幡晨动九天风。([元]黄镇成《游峨》)
地垆残雪后,禅榻晚风前。([明]文徵明《煮茶》)
青箬小壶冰共裹,寒灯新茗月同煎。([明]文徵明《雪夜郑太吉送惠山泉》)
独啜无人伴,寒梅一树花。([明]徐渭《茗山篇·为泰父》)
却从梅月横三弄,细搅松风炧[xiè]一灯。([明]徐渭《某伯子惠虎丘茗谢之》)
轻涛松下烹溪月,含露梅边煮岭云。([清]陆廷灿《武夷茶》)
冷月、寒梅、白雪、青灯……是茶之佳友,也是诗人知己。此时,嘉客未至,寂静之中,尽闻天籁之声;孤寒之境,自得一番幽趣,似《寒夜》诗之前奏。
曾言“君不可一日无茶”的乾隆皇帝自制一款“三清茶”,即将梅花、佛手、松子这三种具“清”之意象的花果,参于龙井茶中,再以具清绝意味的雪水烹煮,宴请群臣,并写下《三清茶》一诗自赞:
梅花色不妖,佛手香且洁。
松实味芳腴,三品殊清绝。
……
清人夏云虎有《清宫词》为证:
松仁佛手与梅英,沃雪烹茶集近臣。
传出柏梁诗句好,诗肠先为涤三清。
品茗的清绝之味与琴棋书画的清雅之趣可谓同气相求。陆羽在《茶经·十之图》中,要求将《茶经》内容“以绢素或四幅,或六幅分布写之”,张挂于茶空间的座席四壁,发展到宋代,逐渐演变成不限于茶经内容的字画张挂,与品茗、焚香、插花并称君子“四雅”。此后,品茗与诗文书画进一步交融,成为传统诗文书画的重要题材。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汪士慎自称“茶仙”,是位“爱梅兼爱茶”的画家。一首题写在煎茶图画上的《自书煎茶图后(节选)》诗,可见其以梅、茶为知己的日常生活,亦道尽其一生孤清、高洁的精神操守:
……
饮时得意写梅花,茶香墨得清可夸。
万蕊千葩香处动,桢枝铁干相纷拿。
淋漓扫尽墨一斗,越瓯湘管不离手。
画成一任客携去,还听松声浮瓦缶。
同为“八怪”之一的高翔,也是嗜茶同好者,曾为汪士慎画“啜饮小像”,陈章题画,入骨三分:
好梅而人清,嗜茶而诗苦。惟清与苦,实渍肺腑。
诗人厉鄂也不吝笔墨,题诗《题汪近人煎茶图》,以梅、茶之清苦喻汪士慎的高洁品格:
先生爱梅兼爱茶,啖茶日日写梅花。
要将胸中清苦味,吐作纸上冰霜桠。
近代画家吴昌硕自称“梅知己”,一生画了很多梅花。曾与画家任伯年合作了一幅著名的《壶梅图》,将梅、茶画于一处,并题跋:
雪中拗寒梅一枝,煮苦茗赏之。茗以陶壶煮,不变味。予旧藏一壶,制甚古,无款识;或谓金沙寺僧所作也。即景写图,销金帐中浅斟低唱者见此必大笑。
画家自诩陶学士之清雅,不被下士所笑,如何显大道之高深?不被俗人所讥,如何见此情之清高?再题诗一首一展襟怀:
折梅风雪洒衣裳,茶熟凭谁火候商。
莫怪频年诗懒作,冷清清地不胜忙。
“芳梅喜淡雅,永日伴清茶。”([清]张奕光《梅》)生活于碌碌红尘,为免被物欲所迷,需时常与自然亲近,徜徉于清风明月、山林泉石,夷犹于诗情画意、名花琪树,借自然之力调节内心、完善自我。茶也好,梅兰竹菊也罢,都不过寻常物事,所谓的“不同”不过是邂逅的人不同罢了。诗人杜耒在那个有知己来看望自己的寒夜,躬身烹煮着一炉茶,彼时的茶是梅月互映的暗香疏影,是彼此观照的知己良朋,是清寒自持的高士情怀。
“小几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梅花。”([清]何钱《普和看梅云》)窗前月、梅花影、炉上茶……茶事之风雅,是源于生命觉醒而获得的充实与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