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节,我没回自己家,早就讲好的,要跟着檀生和他父母回潮汕。
檀生妈妈是那里人,虽然很早来北京,在北京生活了四十多年,口音还是跟昨晚刚到的一样。她常常是话到嘴边了还没找好发音位置,同时又不忍心看我费解吃力,所以格外慢条斯理,仿佛字字珠玑。但越是如此我头越大,像重回听力考场,刚开始就一败涂地了。我跟未来的婆母大人很难背着人说几句私房话,也是没办法,因为总不得不叫檀生过来做同声传译。
檀生爸爸应该算老派北京人,吐字归音可以录作教科书的。我留神听过,他的舌头卷得既松弛又有力,儿化音并不频繁,但说一次就非常透,把这个字的一辈子都说尽了。现在回忆,檀生爸爸的声气与袁阔成好有一比,很平常的闲话经他说起来都有沧海桑田的意味,像含着一段悠久的古都正史。
照理这家子的口音真可谓南拳和北腿了,奇怪的是他们老夫妇一点语言障碍也没有,常常飞快地对话,急了还能拌嘴。有时他们吵完,我都没法说软话和稀泥,因为拿不准要点,更辨不清风向。檀生说根本也不用掺和,他们晚饭前就好了,而且好也听不明白是怎么好的——都多少年了。
檀生说这话带着一种不屑,不屑里是无奈,但最终还是得意,幸福家庭的孩子知道自己幸福。他说父亲当年跟着部队所谓“南下”潮汕,在母亲家乡与她相识,然后母亲跟着他一起来北京,然后他们结婚,然后就有了他。说得相当乏味,似乎他们一切都是为了“然后有了他”。檀生并不能算“妈宝男”,还是很独立的,只是有一点过头的骄矜,认为自己是家庭乃至家族的“硕果”,是这棵树上最大最红的桃子。我倒也赞同他这骄矜,觉得可不是吗,他高大英俊朝气蓬勃,骄矜一点很有道理——当然还是因为那时很爱他。
檀生身上没有太多潮汕的痕迹,母亲的家乡话一句不会,能做同传只是因为熟悉母亲的表述规律。甚至学舌也没有一丝天分,北京话似乎是种排他的语言。他跟那些无忧无虑的北京大男孩一样,虽然高大却早早地有点发福,在胸肌和大长腿之间鼓着个胃,里面都是他喜欢的各种面食。檀生的面孔真是英俊,他常笑着不耐烦:怎么老有人说我像老外?都说他至少像混血。我国幅员辽阔,从华北到华南那么远的路,人种恐怕会有些变化了吧?或者将变未变、眼看要变,檀生的英俊大概就是这个微妙变化的体现。
我们认识时他三十多一点,虽然大我不少,但还是跟那些无忧无虑的北京大男孩一样,他的岁数就是个摆设。我们自己其实并不急着结婚,不是不够相爱,而是暗地里都不太愿意成年,都想能拖就拖,最好拖到中年再成年。这一点檀生妈妈最看不得。尽管妈妈在北京的大机关供职多年,自诩开明现代,但对儿女婚姻的态度可以说是,呃,很潮汕。她希望儿子“负起责来”“像个三十岁的样子”,要给女孩子“一个保障”,成为“一个依靠”,同时我也要“尽快地成熟”,对檀生要“既照顾又管理”,要“把生活的方方面面处理好”。这番话我记得很清楚,虽然过去了二十几年,那种庄严的压力好像仍然在我头上。我跟檀生毕竟都是乖孩子,对长辈的语重心长总是本能地心悦诚服痛改前非。听完这番话之后的事我记得也很清楚,从他妈妈家出来我们就直奔新街口那家碟店,买了几十张新出的D9,当天夜里看了三部电影,其中有部西班牙的《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相当地好,我们激动得握手拥抱,互相劝着吃了很多薯片、可乐,到天亮才睡。大概每一个乖孩子都是阳奉阴违的。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要举家回潮汕。我们理解是“回潮汕玩儿”,但妈妈的定义是——回潮汕。一次巡礼,一个成就展,一个奠基仪式。
回潮汕。
去潮汕的真谛是回潮汕。
我那时再愚顽,也知道自己戏份重,一定要演好,下了决心。带的衣服鞋子都是最好的,头发去店里搞过。上飞机前檀生妈妈望着我,笑赞:“金气绳。”檀生附耳译道:“夸你有精气神儿。”
然而真到了那边,从下飞机起,到进家,到与亲戚们一一厮见,我发现我哪里吃重了,根本是个小角色。真正的主角还是檀生妈妈。因为老太太健在,所以檀生妈妈仍算是归宁的女儿,带着女婿,及子女。老太太端坐在堂屋正中间,一条胳膊搭在八仙桌左边,不起身,等着女儿女婿来行礼。其实大概也没有严格的礼仪,檀生爸妈笑着嚷着,俯身拉手大声问候,亲戚们轰轰烈烈地围上去,这个就算是礼成了。檀生和我在后面,过了一分钟,大概是里面问起了,听见爸爸叫道:“在呢在呢,也来了也来了!”众人又推推搡搡把我们挤到前面,檀生大喊:“阿嬷,给您请安啦。”故意学戏里念京白,又学清宫剧里打千儿,好逗他阿嬷开心。
我们管阿嬷不叫外嫲也是在北京就想好的,一是檀生奶奶早已过世,二是揣摩潮汕那边的情感风俗,外嫲似乎终究没有阿嬷亲,叫阿嬷的话外嫲肯定更乐意。果然乐意,她颤巍巍说了一个长句,众人安静听完立刻哄然抢着翻译:“檀生听见没有,叫你们住到元宵,有好东西给你们!”
阿嬷看了我一两下,她似乎还有一点害羞,不好意思多看,只再三叫他们招待我。檀生旋即拉着我退出去,他要到门口去抽口烟,趁着他妈顾不上说他。我走到门外,转身再看潮汕的这户人家,傍晚紫蓝色空气里一窗杏黄的灯光,忽然就依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