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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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老莫家

老莫家的高磡,离下面总府后街,有八级石板台阶,很高。

台阶上去,离大门还有十几米远,地上铺着石板,拼成一条通道。通道尽头还有两级石板台阶,上去是一道木头门槛,走的人多了,加上时间也有些久远,门槛已经有了一个弧度,中间凹两头凸。

跨过这道门槛,就到了堂前,前面一进堂前和后面一进堂前之间,还有一道木头的门槛,这道门槛很高,到大人的小腿肚,进进出出多有障碍,特别是对双林这么大的小孩来说,几乎要翻爬过去。

老莫曾经想过,干脆把这道门槛拆掉,拆下来的门槛送去锯板厂,一分为二,拿回来还能当床板用。

这堂前是公用的,要拆门槛,肯定需要其他两家同意,老莫去征求他们的意见。建筑公司的那个石匠,大林他们叫他石头爷爷,他和老莫说,别拆,留着,有小偷半夜进来,黑咕隆咚摔死他。

老莫想想有道理,就没有拆,让它继续留着。反正住在里面的人,早就习惯它的存在,就是再漆黑的时候,也不会被它跘到。

这道门槛留着,还有一个好处,老莫家和石头爷爷家,都在里面天井养了鸡,这些鸡从天井跳到堂前,走到这里再想往外走,就出不去,这道门槛,等于是把它们围在了里面。毕竟因为几家人混居,外面的大门,白天都是敞开着的。

到了晚上,天黑下来,大门会被虚掩,但不会上闩。过了九点左右回来的人,进了门,站在黑暗中会大叫一声:“还有没有人”,其他两家都有人隔着板壁回应:“没有了”,这人就会拿起竖在门边上的门闩,把大门闩上。

要是谁家还有人没回来,会大叫:“不要闩,XX还没回来”,门继续虚掩。等到这XX回来,他们自家的人会叫:“把门闩了”,这人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个了。

高磡上来的石板通道两旁,左边是一块空地,空地上种着两棵杨树,这两棵杨树枝繁叶茂,已经有两个房顶那么高。

杨树在睦城随处可见,大林他们睦城的小孩,都把杨树叫做是“霸王树”。

杨树的叶子落在地上,他们会捡起来,杨树叶有一根长长的叶柄,他们把叶子撸掉,把叶柄留着,经常会各自拿一根杨树的叶柄,互相横竖交叉套在一起,手指握紧叶柄的两端,然后往后用力拉,谁的叶柄断了,谁就输了,赢的那个,就是“霸王”。

几个小孩围在一起,一个个这样比试下去,赢到最后的那个小孩和他的杨树叶柄,就是“大霸王”。

新鲜的杨树叶柄很嫩,一拉就断,要捡那种老到枯萎,掉落下来的叶子,它的叶柄才有“霸王”的潜力。

双林从幼儿园回来,一个人不是呆呆地坐在门槛上,就是去门口空地上捡杨树的叶子,等到大林和大头回来,他就巴结地把自己捡的叶子给他们,心里想着能不能换来跟他们出去玩一次。大林和大头对此都不屑一顾。

大林和大头在这条街上,一直都是“大霸王”,这里面有个秘诀,主意是大头想起来的,而做,是大林上手。大林手巧,不管是做什么,纸弹枪还是炮纸枪、呱呱枪、火柴枪,还是轴承车,他都比别人做得好。

大头想起来,他们把电线里的那种细铜丝拿出来,取两三根穿到叶柄里面,叶柄顿时变得坚韧无比,拿着这叶柄去和人比试,个个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

高磡上的这块空地和这两棵杨树,都是老莫家的。老莫家的房子已经够用,就没有在这里另外加盖房子。

石板通道的另外一边,原来也是空地,现在是五加皮酒厂的老板娘,大林和细妹他们叫她肉肉奶奶,她在这里加盖了一间房子,作为厨房加餐厅。

大门进去两进堂前,边上的房子,靠右手两间,各十四五个平方,前面一间是肉肉奶奶的,后面那间,是石头爷爷的家。

另外这半边,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小的只有八九个平方,里面放着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大林的爷爷莫绍槐和奶奶国爱香住在这间。不过,基本上只有莫绍槐一个人在,国爱香不在,她嘴上说是嫌弃莫绍槐,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忌惮桑水珠。

大的那间房间,有四十来个平方,里面一横一竖,放着两张床,占据了两只房角。老莫和桑水珠那张老式的有围屏的眠床,围屏上画着西厢记天仙配和八仙过海等等。这张眠床,应该属于以前哪个大户人家,分房分家产的时候,一起分来的。

细妹和双林的那张,是高低床。

房间里还有一张八仙桌,是他们家吃饭的餐桌,来历和那张老式眠床差不多。还有一张写字台,一个五斗柜和一个大衣柜,这些都是新打的捷克式家具。还有一只房角,卧着一只谷柜,边上的架子上,叠放着三只有些年头的樟木箱。

回到外面。堂前过去,莫绍槐和国爱香的房间窗外,是一条过廊,过廊靠外面的一边有四根立柱撑着屋顶。立柱外面,凹下去的一片,原来是个一百来平方的天井,现在天井只剩下中间二十来个平方的一小块。

靠石头爷爷家那边,石头爷爷盖了一间房子,房子一分为二,一半当作厨房,还有一半,是他们唯一的一个儿子的房间。不过他们的儿子不在家,是知青,去了北大荒,两三年才回来一次。

靠近老莫家这边,他们也起了一间房,也是一分为二,一间是厨房,还有一间里面摆着一张床,是大林和小林的房间。

原来的老房子层高很高,除了堂前,两边的房间里面,都隔空铺了一层地板,顶上加了一层天花板,砖砌的外墙,房顶雕梁画栋,整幢房子,足有四五米高。

而所有这些后来加盖的房子,都很低矮,高度不足三米,门窗也是又小又窄,进出门的时候,人下意识就会低低头。造的时候抠抠搜搜,能省则省,还不是因为没有钱。房子的地面没有挑高,几乎和外面的天井齐平,雨大时,雨水还会倒灌进房子。

大林和大头早上醒来,懵懵懂懂下床,啊地一声惊呼,发现自己脚已经踩在水里,再看看自己的鞋子,像船漂出去很远。房间里还有癞蛤蟆蹲伏在那里,鼓着一双眼睛和他们对视。

桑水珠十七岁的时候,她爸爸就已经去世,嫁到莫家之后,莫绍槐对她很好,桑水珠也很尊重他,一直把他当自己的亲爸爸看。

国爱香和莫绍槐在一起的时候,她处处都要压着他,欺负他。睡觉的时候,两个人一人睡一头,国爱香的习惯动作,就是用脚踢莫绍槐,莫名其妙,想到什么不顺心的,就躺在那里开始大骂,一阵乱踢。大冬天的,甚至会把莫绍槐踢下床。

莫绍槐不敢吭声,但他们家的房子隔墙是木板的,国爱香半夜里在那边骂骂咧咧,老莫和桑水珠在这边都能清楚听到。桑水珠最看不下去的,就是国爱香欺负莫绍槐,心里恨死了她。

桑水珠对谁都笑眯眯的,只有对着国爱香,她总是黑着脸,连说话都没有好语气。

国爱香在这里,时时都能感受到桑水珠给她带来的压力。她心里憋得慌,总有一股无名火,却不敢发作,她自忖不是桑水珠的对手。要打,她只有老莫这一个儿子,这儿子还不向着她,而桑水珠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有什么事,几分钟就可以杀过来。

要骂的话,国爱香最多只能作河东狮吼,她吼的时候,桑水珠不急不恼,当她是在放屁。

等她吼完,桑水珠开始反击,她语调不高,但语速很快,连一条缝都没给国爱香留着。最讨厌的是她讲起来的时候条理清晰,逻辑性强,一二三四五地数落着,像在做工作总结,或者是重又站上了马埠的讲台。

又像是随手撒出一把绵密的针,针针都扎在国爱香的要害。

国爱香很快,就感觉她自己的脑子,已经跟不上桑水珠的嘴,又气又急,想说什么说不出,组织不起来什么有力回击的话。一口口没有出去的气反闷回来,像挨着一记记闷拳。

国爱香因此不愿意待在睦城,不想在她的视线里有桑水珠。

老莫的两个姐姐,虽然已经如她们所愿,成功地逃离睦城。大姐跟着县政府的迁徙大军,迁去新的县城,先是在一家越剧团演老生,后来县里把几家越剧团,合并成一家县越剧团,大姐他们这些年纪偏大的演员,就离开剧团。

她被调到县副食品公司下面的,果品商店当营业员。

也就在老莫去浙江美院上学的那年,新建成不久的杭州玻璃厂来睦城招工,那时候城镇居民户口和农业户口,还没有像后来分得那么清楚,城乡的差别也不大,老莫的二姐虽然是农业户口,也一样可以报名。

二姐被杭州玻璃厂招了进去,户口也随之迁去厂里,变成杭州半山居民,后来在杭玻成了家。

但她们哪怕逃离睦城,自以为可以远离国爱香,但最终,她们还是没能成功摆脱国爱香。

国爱香在睦城待不住,就去县城大女儿家,到了那里,三天两头,不是和女儿吵,就是和女婿吵,她还摆出一副我到你们这里来,是看得起你们,你们不要不识抬举的姿态。最后她生气了,撂下一句狠话,从大女儿家,翘到了小女儿家。

到了杭州小女儿家里,国爱香还是老做派,三天两头,不是和女儿吵,就是和女婿吵,吵到在杭州实在待不下去,对大女儿的恨又还没消,大概也觉得没脸回去,狠狠心来了睦城。

只要看到奶奶突然来了,连大林他们都知道,她肯定是和大姑妈小姑妈,大姑父和小姑父,都吵遍了,翘到他们家里来的。

国爱香回到睦城的头几天,肯定是到处数落自己两个女儿的不是,逮到谁都说,搞得邻居和熟人,都怕看到她,见她冲着自己过来,就赶紧找个由头溜开去。

老莫作为儿子,还是一个老牌大学生,他自然不会和姐姐姐夫一样,三天两头和国爱香吵架,他是直接懒得理她,国爱香想和他说什么,他都摇摇头走开,干脆不要听。桑水珠对国爱香,也是不屑,横眉冷对,不屑于和她吵。

国爱香只能把心里憋着的气,都发泄到莫绍槐身上。又不敢做得太过分,引来桑水珠的干涉。这偷工减料的发泄,到底还是让她觉得天天气都不顺,在这里待了不到一个月,找个由头,最后发作一次,拍屁股走人。

奶奶走了,连大林他们几个小孩,都觉得松了口气,家里那种战云密布的压抑的氛围,随着一方的主动撤离而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