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吃下药后,手抖僵硬的症状并没有得到立即缓解。
莫惊春看到角落放着的一只小纸马,已经做了一半,骨架饱满,扪纸平整,在马肚留了口子,里头空荡荡,还什么都没有。
这是他的侄子莫星河扎制的,他白天时候看到他摆弄这小小纸马。他在纸扎作方面十分有天赋,很像当年的他。
如果他的父亲没有早逝,或许在他成年后,他就是第十二代莫家纸扎的传承人。
不会有人过问他的意见,就好像当年没人问过他心内所想一样。他们不容置喙地非得把他推到那个位置,他们希望他长长久久地待在那个位置,直到下一个继承人的出现。
想得出神,莫惊春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想即将溺水的人大喘一口气,莫惊春拽过莫星河做的小纸马,往马身里填稻草。
——这是纸扎“扎、扪、写、装”里的“扎”一步,称为壮膘,旨在让纸马有肉感。
不止纸马,纸人纸动物,都需要这一步。
塞着塞着,莫惊春能感觉到药效起了作用,但单调机械重复的动作,让他的心思又凌乱起来。
纸扎铺肯定是要关张的,他和十年前一样,不愿意把自己困在小小的卖席巷四号,困在小小的永宁县,过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子。
那卖席巷四号呢?作为祖产,是卖,还是出租?他带莫星河走之后,他们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莫星河是大哥的儿子,他长大后会怪他卖掉祖产吗?或者留着,等他长大之后来继承?
莫惊春想得出神,指尖一痛,是不慎被竹架劈出的尖头扎了一下。
木质的楼梯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急促又慌乱。
莫惊春捏着出血的指尖看过去,看到莫星河从楼上冲下来,小小的孩子苍白着一张脸,神色惊惶,大眼里蓄着眼泪。在看到他的时候,那眼泪才落下来,人也呜咽一声,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莫惊春猜测莫星河或许是做噩梦醒来,发现他不在床上,以为他把他丢下走了。心里头一痛,紧抱着瘦弱的孩子低声安抚。
正那时候,卷闸门突然被人重重几拍,在深夜里像颗雷,惊得附近人家的狗都叫唤起来。
“开门!开门!”
深夜急拍门,是报丧的叫法。
莫星河被吓得不轻,抱紧莫惊春的腰,惊恐看着被拍得晃动的卷闸门。
莫惊春又惊又怒,不打算立即应声。
拍门的是个女人,语调焦急又凌乱,一个劲地喊叫开门。
街坊都知道莫家有白事,这人应该是外面的人。莫惊春不确定她是不是喝醉了酒,来捣乱的。他不想惹事,想等她自己走。
卷闸门上方有蝴蝶型的镂空,店铺的灯光从镂空泄露出去,外头的光也从镂空映照进来。
一束极刺眼的光在蝴蝶镂空里闪过,然后是关车门的声音。
“别敲别喊了!你要把整条街的人都搞起来?!”
粗鲁又冰冷,莫惊春认得这声音,莫问枕。
卷闸门被推两下,抖抖索索像海浪一样晃动发声,莫问枕在外面喊:“莫惊春,下来开门!”
不给人家喊,他自己倒是喊得中气十足。
莫惊春迟疑片刻,让莫星河站到靠天井的门边。刚提起卷闸门,浓重的消毒药水味便扑面而来。
是医院的味道。
一个头发湿淋淋的女人站在门口,站在莫问枕旁边,脸色憔悴,眼带哀求,看着莫惊春。
“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是太着急了,我……我……”
那女人絮絮叨叨说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流下泪来。
莫惊春的心在一瞬间刺痛了一下。
这样的情绪很熟悉,是他今天凌晨才经历过的。
只不过他不像这女人一样,能哭出来。
莫惊冬出事到现在,他好像还没有流过一滴泪。也不是不悲伤,就是觉得双眼又热又干涩,流不出泪来。
“我……我来买纸扎,阿枕说只有你们莫家能做。”那女人说。
莫惊春皱眉,看向莫问枕,莫问枕恰好把头偏开,看纸扎铺对面的骑楼。
对门卖佛道饰品的赖叔正从二楼窗口探出头来,关切注视着莫惊春这里的动静。
“阿春,阿枕给你惹麻烦了?要不要我打电话叫三爷过来?”赖叔问。
莫问枕大大“啧”了一声,莫惊春摆摆手,示意赖叔没事,招呼莫问枕和女人进店。
“进来说吧,外面风大。”
那女人连声道谢,视线在沾到莫星河身上的时候,就不肯再离开了。
“说起来,星河和明仔还是同学呢。”
女人说着,又把脸埋在手掌呜呜恸哭起来。
莫星河给女人搬了张马扎,也给莫问枕搬了一张。
这乖巧的模样让女人更是伤感,伸手想要摸莫星河的脸。莫星河吓得立刻跑开,缠住莫惊春要莫惊春抱。
“新兴街的夏嫂,她家开卷筒粉店的,儿子今天下午死了,来买点烧的东西。”
莫问枕边说边抬手,冰冷的脸有了表情,嘴角弯了一弯,像是想摸一摸莫星河的头,手到上方,却顿了一下,还没碰到莫星河就收了回来。
莫问枕话音落,夏嫂呜咽了两声,捂脸痛哭。
莫惊春震惊。
并不是震惊于夏嫂的恸哭,而是——
“阿枕,你说话未免太不遮掩了一些!”
他看他带着金丝边眼镜,书卷气浓得很,一副深造过的知识分子模样。怎么说起话来这么粗鲁,直白到不管是不是戳人家的心的?
莫问枕烦躁吸吸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了烟,瞥了一眼挂在莫惊春脖子上的莫星河,掏打火机的手塞了回去,只把烟放在鼻子底下闻。
“我怎么了?她儿子死了不是事实吗?不然来你这里干嘛?”
莫问枕莫名其妙瞥他一眼,说得理直气壮。
莫惊春懒得理他,安慰夏嫂:“节哀顺变。”
说完了,又惊觉自己也是凌晨才没了大哥的人,居然还得安慰另一个死者家属。
“是啊,你别难过啦。”莫问枕大大咧咧,不像是诚心安慰人的模样,“他大哥也是昨天晚上才死的,他还不是好好的?一滴泪都没流过呢。”
莫惊春十分确定,这话里的阴阳怪气是真实存在的。他不记得他有得罪过这个堂侄,但这人跟他说话总是夹枪带棒一样。
他说着话还瞥他,瞥到最后附送他一个白眼,转头又冷冰冰说夏嫂:
“行啦,你别哭啦,等下街坊四邻以为莫惊春要对你干嘛。要买东西就快点买,要定东西就快点定,明仔的后事你要尽快安排一下才行,在医院多存一天就多花一天的钱。”
夏嫂哀哀戚戚,点头答应。
莫问枕站到货架前,这个那个、这些那些地指点,示意莫惊春装起来。
“不用太多,头七送人和火化的时候,再打点细些就行。”莫问枕同夏嫂说,看莫惊春没动作,挑眉挑剔,“装起来啊,看着我干嘛?这些纸钱金元宝会自己跑到塑料袋里去啊?”
莫惊春还以为自己工作这么久,早被磋磨出一个好脾气,但这会儿心头腾地起了一下火。
“你不能顺手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