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莫家纸扎铺已经传了十代了,到你哥哥这里,是第十代。”
莫三爷摩挲着烟枪杆,在莫惊春开口之前就先说了话。
或许是因为莫问枕跟莫惊春说的是普通话,莫三爷跟莫惊春也说起普通话来。夹白的口音生硬,语气也很生硬。
莫家子嗣不丰,这一辈的老大没了,几个叔伯心情都不好。
莫惊春抿紧唇。他知道莫三爷想要说什么,他不想跟莫三爷在这个时候吵起来。
莫三爷又说,“你大佬当年学习成绩好,本来考进了医学院,可以做个医生的。就是因为你任性,不肯接你老豆的手艺,他才放弃进省城大医院,回来扎纸。多可惜,他读书的时候年年第一的。”
两广人称父亲为“老豆”。
莫惊春微微咬紧牙,似乎是有看不见的带刺藤蔓缠绕他,绑缚他,像十年前在祠堂抗争那一夜,叫他喘不上气。
莫三爷说:“一个家里,总要有人牺牲让步的。从小你老豆就讲你一双巧手,有天赋,能接他的班把莫家的纸扎传下去,做人好,做狮头也好,你肯定能恢复你太爷爷在时候的荣光。你再看我们莫家,从蒲镇建圩的时候就来了,这么多代人,蒲镇——乃至整个永宁县的婚庆嫁娶、丧葬祭祀,哪次请的不是我们莫家人?人人都叫我们莫家龙,缺了你家这一个,我们莫家龙还能成龙吗?”
莫家人不多,但重传承,自家的本事只传给自家人。有吹拉弹唱的八音,有主婚嫁或祭祀的主事人,有舞龙舞狮队,有莫惊春家的纸扎,也有传给了莫三爷家的殡葬。
从喜到生,再到死,果真像一条龙。
莫惊春家的纸扎在龙的尾端,看似不重要不显眼,却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莫惊春知道莫三爷的意思,一家两兄弟,哥哥没了,弟弟不顶顶上的话,纸扎这一家就断了。
但是谁来问过他的意思?谁关心过他愿不愿意?
十年前没撒尽的怒气,现在又翻涌上来。
“阿爷!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我也有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你说一个家里总要有人牺牲让步的,那那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就凭你是莫家的子孙!”
莫三爷虎眼圆瞪。
其他人见气氛不对,都压下了说话的声音,看向他们这桌。
莫问枕仔细盯着莫惊春的神色,看了好半晌,才低下头继续吃粉。
有叔伯劝说:
“春仔啊,三爷也是为了你们家好,也是为了大家好。”
“是啊,阿冬这么年轻就没了,莫家你这一支,就只剩下你和星河仔。星河仔还小,又没了爹妈,你要是回来,在卖席巷里我们还能互相帮衬啊。”
莫惊春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在莫家祠堂,被众位叔伯围在当中的时候。他们或劝或骂,一个个苦口婆心,一个个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莫惊春当时不管不顾痛骂一顿,半夜里就拎着行李跑了。在广东找了个厂子,打了两个月工,之后北上大学报到。
那几年,他自己挣学费生活费,莫惊冬偷偷给他打的钱,都被他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他想他莫惊春有骨气,自己选的路,自己跪着也得走完。
他不愿意被人绑着,推拉到他不愿意走的路上。
气氛僵持,心口硬得像石头,手指隐隐又有抖动起来的姿势。莫惊春索性站起身来,回纸扎铺。
没走两步,手上有小小的温热,坚定地钻到他的手掌心里,又拽住了他两根不自觉颤抖的手指头。
莫惊春低头,看到睡醒了的莫星河。小小孩子的脸上还有草席的印子,莫惊春从他幽黑的眼中看到自己模糊的轮廓,眼中一热,任由莫星河把他牵回纸扎铺。
说起来,莫惊春十年没回过家,昨天才第一次见到这个侄子。这之前,他只在莫惊冬的视频里见过他,他不说话,高度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双眼睛很亮,和他爸爸的一样,总是有星星碎碎的光。
“各项检查都没有问题,我们星河可能只是还不想说话。”
莫惊春还记得莫惊冬无奈又好笑的样子。
“老板,买条招魂幡。”
骑电动车来的顾客停在骑楼前,大声招呼。
莫星河站上小凳子,把招魂幡取下一条,递给莫惊春。莫惊春在店里转了一圈,才在角落找到塑料袋,装好经幡,顺手塞了一小包冥币,拿出去给顾客。
“多少钱?”
顾客撑着电车,举着手机,左右寻找着什么。
莫惊春没反应过来,莫星河跑到他跟前,把付款码牌举到顾客手机下,比了一个“六”。
那顾客看起来是知道莫星河的情况,笑着揉一揉莫星河的脑袋,又从莫惊春身侧看向店铺里,随口问:“冬哥捏?今天不在啊?”
莫惊春欲言又止。
好在人也没有多问,支付成功了就走。
莫惊春在顾客离开之前,祝了句“大吉利是”。莫惊春从记事起开始在纸扎铺帮忙,世代经营的生意,送走顾客前都要说一句大吉利是。久远的记忆翻涌上脑海,分明已经泛黄的记忆蓦然变得鲜明起来。莫惊春转身看到那张小马扎,仿佛还是昨天,他父亲也是坐在门边这个小马扎上,耐心细致做纸扎。
莫三爷和莫六叔们吃饱喝足,又回到纸扎铺门口的圆桌,继续看日子。
他们不再提让莫惊春接手纸扎铺的事情,莫惊春也没得空理,因为陆续有客人上门来买祭祀用品。
临近中秋,蒲镇和附近村落的习俗是中秋前小小祭拜祖先和亡者。在坟上立招魂幡,坟前摆祭品,烧点纸钱香火,告诉先祖和亡魂回家吃团圆饭。
这样的日子各家不一,端看各家习俗。
莫惊春忙着给顾客打包,但毕竟隔了十年才归家,难免有不熟悉的情况,而手忙脚乱。好在有莫星河。
他小小年纪,手脚勤快,干活麻利。
有客人需要纸马、纸塔一类比较大的东西,蒲镇人又惯常骑电动自行车出门,莫星河手法熟练,用塑料绳帮顾客把纸马纸塔固定在车踏板或是后座上,固定得十分牢固。
挂在店里的招魂幡卖得很快,莫惊春找不到存货,莫星河带着他找。
一年之中,莫家纸扎也就在几个特殊的日子有络绎不绝的生意,其他时候除非死了人,否则门庭冷清。
莫惊春发现莫问冬为中秋这一祭祀准备得十分充分,货源也十分充足。
还发现如今的招魂幡、纸塔一类的纸扎已经不像十年前他离开家的时候,需要手绘,而是印刷品。
扎、扪、写、装这四步,“写”这一步已经交给机器。
莫惊春在感叹的同时,不免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