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纸装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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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岭南地区丧葬流程繁琐,但说复杂也不复杂。

人死后,按习俗,先由至亲擦身洗脸穿衣。在更讲究的以前,是要去水边号哭,掷铜钱到水中,以和神灵换最干净的水,为逝者洗去阳间残留,干净体面地走阴间路。

随着时代发展,一些习俗已经被简化,但净身后穿寿衣、放口含等必不可少。

莫惊冬不到四十,年轻横死,寿衣只能着三件套。

因为遗体的特殊情况,莫问枕只让莫惊春亲手将寿衣的里中外三件套好,再由他给莫惊冬一次穿好,免得多折腾。

“不敢看的话,你可以先出去,我穿好再叫你。”莫问枕说。

莫惊春摇头,眼睁睁看着兄长破碎的躯体被莫问枕拉坐起。灰白的身上大片青黑淤肿,手臂上唇边都留有抢救过的痕迹。

莫惊春别开眼,不忍心再看。暗中甚至咬紧自己的舌侧,疑心这是梦,他其实是在去往机场的路上睡着了,梦见的是小时候跟着父亲和伯父去帮人殓尸,被莫问枕小心托起穿衣的其实是别的陌生人。

不然怎么解释呢?

莫惊冬昨天在视频里还和他开玩笑,笑说等他带楚慈青回来,他连包七天黄二榨粉店的头榨(第一碗榨粉),请他们吃。

那张生动的笑脸,和眼前这张灰败的脸压根对不上。

“冬大佬,慢慢行,捉紧D银钱,唔好两手空空去。阳间的事唔使挂念喇,阿春返嚟喇,星河仔交俾佢得喇,如果有乜嘢放唔低嘅,托下梦俾我哋。最紧要係你早D投胎去,下一世唔要咁辛苦喇。”(冬大哥,慢慢走,抓紧手里的银钱,不要两手空空去。阳间的事不用挂念了,阿春回来了,星河仔交给他就好,如果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托梦告诉我们。最要紧的是早点投胎去,下一世不要这么辛苦啦)

莫惊春听着莫问枕口中念念有词,句句都是对死者的交代。恍恍惚惚想到自己确实还有个侄子莫星河。大嫂去世有几年了,大哥这一走,莫星河的抚养责任自然是落到他肩上的。

带到BJ去吗?孩子读几年级了?他只听大哥提过他因为幼年丧母,有轻微自闭的症状,不爱说话,但具体怎么样,莫惊春没和孩子接触过,也还不知道。

把莫星河带到BJ的话,该怎么和楚慈青交代?她会接受要带一个小孩吗?

啊对,楚慈青和他提分手了。

虽然没有说绝情的话,但柔和态度里的坚决,表示他们的关系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莫惊春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莫问枕让他往莫惊冬手里放好硬币红包等,往手指上套戒指和玉扳指,往嘴里放银币和玉石,再灌入白米,他都一一照做,顺从得仿佛行尸走肉。

小小停尸房里香火气很浓,掩盖掉不少更为诡异的味道。

做完一切,莫惊春被莫问枕送出门,莫三爷等人又迎上来,又把他带到洗手池旁叫他洗干净接触过逝者的手,沾水的柚子叶扫过他全身上下。

接下来,就是入殓停丧了。

入殓得合八字挑好日子,在此之前,莫惊春得把他大哥留在这里。在入殓期定之前,只在家中设灵停丧,供亲朋凭吊便好。入殓之后,遗体再从这里直接出殡往殡仪馆,在那里举办遗体告别仪式,然后是火葬场,最后直接到墓地。

这流程,莫问枕刚才跟他讲过了的。这一条龙他服务过很多逝者,年纪轻轻业务醇熟。

“莫家子弟早逝,我负责的那些就不收钱了,但需要付给别人的可能少不了。”莫问枕先前说明清楚了的,莫惊春也点头答应了。

有专业人士操办,总比自己惶惶然不知道要怎么做的好。

虽然他家开的是纸扎铺,这样的事情他从小见惯了的,但毕竟已经离开十年,有些流程已经模模糊糊。涉及到自己至亲大哥,心里更是隐隐有些抗拒,不愿意立刻接受兄长离世的事实。

莫六叔说:“先回卖席巷,我同你三爷看好日子先再说。”

莫惊春还是上肥豪的车。才坐下,另一侧车门打开。一个被宽大成人外套包裹的小孩被送到他旁边。

小孩看着四五岁的样子,困顿得厉害,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看他,眉目轮廓分明,一双眼水润黑亮,眼睫黑又长,像无辜的羊羔。看了他半晌,乖巧偎到他身旁,缩到不知道谁的外套里继续睡。

莫惊春心头好像被针挑一样,一动。知道这就是他侄子,莫星河了。

莫三爷在副驾上小声发脾气,“这帮人真是乱来,没一个想到先带星河仔回去的,如果不是那个护士来讲,都把这个细佬哥忘在急诊门口了!”

两广喊小孩叫细佬哥。

莫惊春把莫星河这个细佬哥揽过来,一大一小紧紧依偎在一起,他们这一房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此后只能相依为命。

车子再到卖席巷,就不像先前那样只是路过了。

天光微微亮,太阳还没升起,但云上已经被投射朦朦胧胧的晨光。

车在卖席巷口停下,莫惊春看着平整的青石板路,好像回到憋着怒气提着行李从卖席巷跑出去的那一夜。

十一年前的事,再想起却恍如隔世。莫惊春在多年未归的老宅门前站定,只觉得眩晕。

仓促回到这长二里三的老街老巷。莫惊春惊魂未定,感慨难平。在他眼中,卖席巷似乎和他离家前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它仍旧坐落在永宁县老城区——蒲镇的中心偏西侧,南北贯穿,联通老城区两条主要街道。自成街起,一直就是永宁老城繁华中心的一部分。

巷子两侧是清末民初建造的骑楼,每户占地十分平均,从巷头到巷尾,仅有四五十户。

往前好几十年,城市规划不完善,骑楼年久失修,不少成为危房。有些人家自行重建骑楼,摒弃清末民初一层高、二层矮的青砖青瓦风格,建成新式乡村楼。后来,随着文物保护意识的不断提高,政府制定相关政策,不遗余力保护卖席巷余下的老骑楼,永宁县这一特殊老街景才得以保存至今。

里头遗留的商铺也是经过几代经营的,干的都是老技艺。就好比莫惊春家的卖席巷四号。

莫惊春家世代做纸扎,不管是祭祀用的纸人纸马,还是年节挂的花灯彩灯,连舞狮舞龙的狮头和龙头,莫家纸扎在省内都赫赫有名。

传到莫问冬这一代,已经是第十代。

但直到莫问冬这一代,也没有在卖席巷四号悬挂招牌。

是以进了卖席巷这一路,沿途都是各式各样或以红木做框的古典招牌,或以LED环绕的现代招牌。唯独卖席巷四号,只在卷闸门上居中悬挂一只喜庆红狮头,作为标志。

不显眼,但十分独特。

喜庆狮头有来历,是莫惊春的太爷爷所制。

赤红的喜庆狮头悬挂了许多年,经过风吹日晒,只除了颜色褪去,需要年年刷新打油外,骨架和皮肤没有丝毫破损,可见莫老太爷扎作功力之深。

纸扎铺的店面被精心修缮过,瓷砖铺到外头的骑楼下,墙面粉刷得平整又洁白。外墙也按照古法样式进行过补修,再也不是他十年前离家时,那略嫌阴暗的青砖青瓦老骑楼,莫惊春险些认不出。

有人给莫惊春拉开了纸扎铺的卷闸门,混杂着竹子、浆糊和纱纸的奇异香气扑面而来,仿佛隔了十一年,又缠住了挣扎抗拒的少年。

铺子里陈设依旧,几十年都不曾变过,三面墙顶悬着一行十来个狮头,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居中是一只黑毛绿眼的张飞狮,气势昂扬。

狮头的下面,挂着同样五颜六色的招魂幡和纸灯笼,还有各色零碎的纸扎祭品。

进门的一角散落着竹篾和棉绳,被坐得油亮的老马扎掩埋在一旁纸堆和竹架中,一只骨架已经成型的纸马被放在一侧,应是莫惊冬做了一半的。

纸马栽亡魂,渡忘川,走黄泉,入轮回,至往生。

莫惊春伸手捏住了纸马的骨架,指关用力至泛白。

三封炮,在卖席巷四号门口被点燃。

三响,主家报丧,丧事启。

他莫惊春,再没有兄长可倚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