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卖席巷四号里香火气不断。
基本都是来自天井里，莫惊冬的灵位，以及店铺门旁的香炉。
一整天，纸扎铺里都有人来往。要么是莫三爷他们要找莫惊春讨论丧礼的细节；要么是刚刚得知莫惊冬意外离世消息的亲朋好友，来灵前焚香悼念；要么是为了临近的中秋祭，来购买习俗用品的。
莫惊春疲于应付人情世故，迎来一个个说着节哀顺变的亲朋，送走一拨拨买香火纸钱的客户。闲暇坐在马扎上的时候，总觉得右手抖得厉害，连莫星河的小伙伴们都发觉出来，问他是不是因为吹夜风，感冒了。
莫惊春连连深呼吸，摆一摆发颤的手，“你们作业做完没有啊？就来找星河仔玩？明天周一不是要上课了吗？”
黄三家的胖仔骄傲叉腰，“阿叔你放心，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们周五晚上就完成了的，不信我们拿来给你看！”
说着还真的领着几个小朋友，扑棱翅膀的小鸟一样，一个个往各自家里飞去。
莫惊春原想说他不过是问问而已，倒也不用真的回家拿来给他看。好笑看着莫星河也甩着小拖鞋“哒哒哒”上了楼，把自己的作业拿下来给他看。
莫惊春只能装模作样给莫星河检查。
数学作业倒是没有一题错的，页面干干净净，数字画得像一个个小汤圆，圆润又好看。汉字也写得像一个个小汤圆，透着稚嫩的可爱。只是莫惊春看着莫星河的语文作业，心里面觉得怪异，又不知道要怎么问出口。
语文作业是要求写一篇周记。
莫星河写的是：今天太阳十分大，天气很热。我和小伙伴们去土地庙给土地公公和没有家的鬼上香，大家都十分开心！我们度过了有意义的一天！
莫惊春往前翻，上一周写的是爸爸带我和小伙伴去吃烧烤，上上周写的是爸爸带我和小伙伴去公园荡秋千。
莫惊冬是这周过世的。莫惊冬在医院抢救的时候，莫星河是在的。他其实不用去上学，这周的作业自然不用做。可他还是同步做好了，但却全然没在周记里提到父亲过世这件事情，反而轻轻松松写了别的。
莫惊春不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不知道莫星河是有意避开，还是没想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对生死的定义又是什么呢？
他父亲的灵位就在天井，遗照又大又清楚，这两天每天都有人来给莫惊冬上香。他们叔侄俩一下楼就能看到那个香火不断的灵位，看到面上带笑的莫惊冬的照片的。
自竖灵后，这小小的孩子还早午晚饭时，规规矩矩给他父亲三拜上香。
莫惊春的手臂圈着莫星河，看着他那双沉静的大眼，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问出口。在胖仔他们拿着作业争先恐后要他检查时，真心夸赞莫星河：“星河仔作业写得真棒！数学题没有一道错的呢！”
被他圈着的沉静孩子便羞涩笑起来。
几个小伙伴也想得到莫惊春的夸赞，翻开作业举到他眼前，差些把莫惊春从马扎上推下去。
莫惊春觉得好笑，就见莫星河小老师一样严肃拍了两下手，做了一个手势。
胖仔几个小孩立马立正敬礼，然后按照个子高矮，在莫惊春面前排起队来。
莫惊春意外看了一眼莫星河。莫星河小小的脸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盯着小伙伴的列队。
莫惊春心想这小屁孩，还真有两把刷子。他昨天还担心莫星河不说话，会被其他小朋友当成异类欺负。但这两天看下来，至少在卖席巷里，其他小朋友没有欺负莫星河的行为，甚至还默认莫星河就是他们的小小头领一样，莫星河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莫惊春心里松快不少，捏着小朋友们的作业本检查。
看着看着，“啪”一声，店里的灯光突然被关掉，一片漆黑中，只有手机上的闪光灯照亮货架上一扎扎纸钱，以及一个个纸扎作。
一个带着颤的女声故弄玄虚，压着声音说话，“看，这就是纸扎铺里的东西。传说到了夜里十二点，这些被点了眼睛的小纸人会活过来。它们会披上活人的衣服，出去吸活人气。吸够了活人气的纸人，在焚烧的时候会尖叫痛哭，这样就能被牛头马面听到，也带它们去投胎。”
“啊……”胖仔等几个小朋友都鸡仔挨着老母鸡一样，挨紧了莫惊春。
那女声还颤颤巍巍，继续介绍：“还有这些，这些香，其实不是烧给死人的，是烧给活人看的。死人想对活人说话，就用香烟的形状显现。”
胖仔几个小朋友已经从害怕变成了好奇，纷纷问莫惊春，“芒果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莫惊春无奈看着用抖得不行的闪光模式拍摄纸扎铺里外的乔芒果，刚想反驳，乔芒果又惊叫一声。
“你们一定不知道，纸扎铺的老板手上都有功力。只要他想——”
说着，闪光灯常亮的手机就转到莫惊春这边来，差点亮瞎莫惊春和小朋友们的眼睛。
莫惊春忍无可忍，上前缴了乔芒果的手机，看乔芒果还化了个奇奇怪怪的哥特妆，关掉她手机的摄像模式，走到旁边把灯开关按下。
“小乔姑娘，你在干什么啊？这里有小朋友在啊，你在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莫惊春心有不悦，但和乔芒果实在不熟，也不好立刻就拉下脸。
乔芒果讪讪挠头，笑了笑，跟小朋友们打招呼：“哈喽啊小朋友们，我是你们的——”
“芒果姐姐！”胖仔们同声同气。
乔芒果：“关注我，我会给你们带来——”
胖仔：“最真实！”
来仔：“最可信！”
安仔：“最有趣！”
小六：“最广西！”
所有小朋友+乔芒果：“的民间故事！”
乔芒果十分满意，鼓起掌来。看莫惊春无可奈何看她，像想要往地缝钻回去的蚯蚓，小声说：“我其实，就是想拍点纸扎铺的素材，我觉得这是特别好的恐怖片题材，我还打算跟拍你做纸扎呢，只要我配上恐怖音乐音效，点击率肯定蹭蹭往上涨！”
莫惊春收了脸上的笑。
“纸扎恐怖吗？”
乔芒果莫名其妙，“不恐怖吗？都是烧给死人的东西啊。”
莫惊春从鼻里轻嗤一声，把乔芒果刚才拍摄的片段删了，再把手机还给乔芒果。
“小乔姑娘，我觉得任何行业都需要尊重的，我没有从你刚刚的表现，感受到你对纸扎行业的尊重。”
乔芒果讷讷张口，想解释。
莫惊春又说：“纸扎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不单单只是烧给死人那么简单，它寄托的是活人的哀思，慰藉的并不只是逝者的亡魂，还有活人的心。它不是你用来博流量博点击的噱头，也不应该被你用来代表我们这里的什么文化，被人歪曲，被人误解，再带来不好的影响。”
几个小朋友都歪着头，似懂非懂认真听着莫惊春的话。
乔芒果闭紧嘴，懊恼垂下眼睛，“我……我就是……”
“好啦，太晚啦！”莫惊春学着莫星河刚才的工作，拍拍手，笑着赶人，“都回去睡觉去吧，我也要收摊啦！”
把人往店门口赶。
就见晚归的莫问枕抱着双臂，靠在骑楼柱子旁，笑得散漫不羁，看垂头丧气的乔芒果往他家方向回去。再看向莫惊春的时候，莫问枕的神色就变得有些不怀好意。
“哎！夏嫂的东西做好没有啊？要等多久啊？”
莫惊春翻了个白眼，当着他的面把卷闸门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