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到头来,真正重要的不是生命中的岁月,而是岁月中的生活。
——亚伯拉罕·林肯
所有的此刻都是唯一,而你自己也是唯一。所以,照管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休息。
我对时间感觉敏锐大概源于从小的经历。呱呱坠地,从产房被抱回家,我就住在小六部口胡同。在城市尚不十分嘈杂的20世纪70年代,电报大楼悠扬的钟声是生活中很多重要时刻的背景声。早晨,爸爸妈妈如果听到七点的钟声再出门上班,就铁定要迟到了。但假若我们在钟声响起之前就赶到了338路或者大1路车站,并且上车,一切就很从容。上小学后,我中午还是会回到小六部口胡同的奶奶家吃饭。如果在“长篇小说连播”结束后立刻出门,而不是等到1点的《东方红》钟声,就可以沉着地约上小伙伴走着上学。否则,就非得飞奔到14路车站,坐一站车了。
奶奶要蒸馒头,打发我们到院门口踮起脚去看看大表几点了是常有的事儿。家里的闹钟有时忘记上弦,走得不准,或者干脆停了,可电报大楼的大表不会。于是,这个一到晚上指针刻度会自动变成荧光绿色的大表,成为了家家户户大人校准闹钟和手表的神器。
我有时会想,假如我没有住在电报大楼附近,是否就会以太阳西斜、日上三竿一类的概念来标记生活?或者干脆把一切与时间有关的概念扔到一边,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度过一天乃至一生,丝毫没有紧迫感?但事实上,即便是在慵懒时刻(请相信,我的人生中遍布这样的时刻),我仍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听一首歌,看几页书,晒太阳,喝咖啡,给狗狗梳毛,开着车……同时,感觉到时光汩汩,好像一条平静宽广奔流不息的河。
七八岁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伤感,星期天从公园回来,匍匐在床上,想:今天玩儿得真开心,可是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和爸爸妈妈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不会永远继续下去……没有人懂得小女生的忧伤,而我至今记得被我凝视的那条提花床单,黑底,橘红和金黄纹理,好像非洲某部落的图案。
原以为对时间的敏感是人类共有的,但其实我误会了。
我的那种“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所有的一切都将会失去”被认为是浪漫主义,而所谓现实主义的时间敏感则被简化为对效率的粗暴追求,或者干脆就叫作“时间管理”。当然,有些时间管理是很可爱的,比如,我刚刚在朋友圈看到的这种:
“去火车站接我爹,行李外,他还拎个袋子,袋子里是一只鸡。我爹告诉我,早上出门时,把鸡从冰箱里拿出来,坐火车两小时,加上来去车站一小时,鸡呢,自然化冻。到家就能炖,炖好,孩子到放学时间,你出门去接,我下面条,孩子进门,鸡汤面正好上桌。”
而接下来一条是:
“亲姥爷牌鸡汤面,孩子进门,刚端上桌,分秒不差。”
钟爱这套“时间管理”大概源于我内心对食物的尊重,对于“按时吃饭”的家庭我一直怀有极大敬意。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些不正是有着珍贵仪式感的生活本身吗?这不是零碎,而是对于身体和自己的爱。至于那些把人生活成效率手册,利用一切碎片时间图谋学习进步的人,我却总是喜欢不起来:在那么奇异美好的日子里,你居然只认得那些知识吗?可是,整天贩卖知识的人又怎么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呢?
午饭之前照例带千菊丸君散步。他嗅闻、排便、做标记,我感受他带我感受的一切。我们每天在固定时间散步,非高峰时段,小区里出没的人狗都少,环境清幽,心也瞬间安静,这个时候,一缕风,一只鸟,一两只蝴蝶,还有应和着季节的植物会更多吸引我们的注意。不过,今天,我把全部注意力贡献给了一位外卖骑士。他全副武装,骑着摩托疾驰。他离我们太近,而且速度太快,马达轰鸣,但我想他心无旁骛,只有系统里所剩无几的时间和下一笔订单。我心里一惊,担心丸丸的反应,一手抓紧牵引带,另外一只手赶紧去摸零食。骑士呼啸而至,显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我还没来得及把肉干送到丸丸嘴边,丸丸已经被惊到了。在嗡嗡的声浪中,丸丸烦躁地低吼,然后愤怒地向前扑。虽然我紧紧地牵住丸丸,但外卖骑士还是吓了一跳,车子一抖,摔倒在地上,两瓶水从后面的箱子里滚落出来……幸亏已经送完了这一单,我想。不过他的手还是破了皮。我连忙道歉,关切地问他怎么样,然后把滚落到旁边车位下的水瓶捡出来,还给他。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扶起躺在地上的摩托,重新跨上座位,沮丧地离开。
曾经,小区里是很安静的。但大约从三四年前开始,摩托车越来越多,小区的秩序也日渐混乱。
我批评了千菊丸君,提醒他遇事要冷静。“外卖骑士疼不疼?摔坏了怎么办?”我问丸丸。丸丸看了我一眼,别过头去,眼神有点委屈。我也觉得道德绑架式的说教实在无趣,摩托车的巨大噪音本不该出现在安宁的生活里,既危险又烦人,即便是我自己,也很想愤怒地骂上两句呢,何况对声音极为敏感的丸丸。
雨后的路面有点湿滑,而外卖骑士太过专注。他的人在小区里,但神思却在系统和算法中。与我们错身的刹那,他的脑海里大概满是滴滴答答的倒计时声音。这也是一种时间管理,其中包含着巨大无奈,对于自己和世界的全然忽略。近年来的很多新兴行业都怀着强烈的企图心,用算法篡改人的习惯,抹掉人的情绪,让一切变得精准,把人打磨成更光滑的棋子,以适应下快棋的贪婪。
我刚读过那篇刷屏文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作者满怀诚意地在开头写下:文章很长,我们试图通过对一个系统的详细解读,让更多人一起思考一个问题——数字经济时代,算法究竟应该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文中写:分属不同公司的外卖骑手们都清晰地记得,就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们送达同等距离的时间从接到订单的那一刻就被压缩掉了几分钟,时间从系统里消失了。“时间失踪事件”每年都会上演一次,天长日久,所谓的“技术进步”就需要以外卖员的疯狂甚至生命来实现。
付出生命的或许是外卖骑手,但付出代价的其实是整个社会。早期的试验性心理研究证明,时间紧迫的感觉会打破我们的价值观并且改变我们的行为。一群刚刚研习过利他主义寓言的学生被派到附近一间录影棚拍摄讲道内容。一半人被告知时间充裕,不用着急;而令一半人被告知赶快动身,要迟到了,错过时间就录不成了。然后,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有人故意躺在路边呻吟,就像他们刚刚复习过的寓言故事里那个被匪徒袭击的旅人。研究人员想知道这些学生的个性和他们研读的寓言故事的性质对帮助他人有何影响,结果发现,时间压力才是影响最大的因素。没有时间压力的学生中,2/3的人停下脚步救助路边的“伤者”;而被告知时间紧迫的学生中,仅有1/10的人停下来!当今的生活方式,正给大多数人带来巨大的时间压力,让人透不过气来。而善心善行差点儿让虚假的紧迫感破坏殆尽,我们难道不应该对此保持警觉吗?
所以,这种由算法而带来的高效生活真的让我们感觉更好了吗?我们拼命挤压抢夺来的时间后来又都浪费在了哪里?社交媒体?网络游戏?还是真人秀节目?当然,还有参与需要刷积分的网络课程以及充满陈词滥调的视频会议……我们冒着天性受阻,做不成好人的风险,勉强挤出时间来,就是为了参加一个关于“如何成为有理想有道德的人”的培训,这个逻辑能够自洽吗?
何止外卖骑手,每一个人都生存在某种算法中,为了满足生活的需要——而非达至生活的平衡——很多人都像外卖骑手一样疯狂。而今天,情况越来越糟。一位朋友告诉我,他们夫妇需要每天早上边开车送孩子上学,边在车上打开软件学习,除非如此利用时间,否则无法达成考核目标。每日必须完成的任务很多,规定时间,规定动作。和孩子的升学大考一样,大人们若不能顺利通过,也会付出代价。这是一套严密的系统,你需要自愿选择被打磨成光滑标准的螺丝钉,以备随时被拧在合适的位置上,特别是当上一颗螺丝钉报废之后。
但催人奋进的算法里有个巨大的BUG,竟然瞒天过海,无人发现——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多长,离去的时刻何时到来,对么?就像叶片离开树枝,像螺丝疲劳断裂,其间充满偶然。假若生命的时间有限,而且每个人余下的时间各不相同,那么大家一起追求在相似的时间内达成预定目标,齐头并进地攀登人生巅峰,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个当年在家宴上对着我们畅想30年后养老生活的男生,三年前就不在了。所以,我们所拥有的宝藏难道不是无法预知终止日期的生命吗?如果只剩一年生命,你打算用掉多少时间来刷软件换积分呢?又打算花多少时间和客户应酬推杯换盏呢?
朋友家的金毛猎犬突然走了,当时她正有事外出,没能陪在狗狗身边。事后,她很后悔那些加班应酬的晚上,流着泪说应该多陪伴可爱的狗狗。是啊,面对生命的离去,惋惜和遗憾实属必然,但我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所有人在哀悼逝者时都仿佛认为自己是永生的,正是这种幻觉让我们浪费了自己的时间而不以为意。不是要把那些觥筹交错的酒宴时间节省下来给送给狗狗,而是要把每一分钟花在好好生活上面,唯其如此才能好好成为自己。没人能保证自己可以活到耄耋之年或是古稀之年,也没人说得清身体会以怎样的方式开启衰退,但我们都知道这一切必将到来。
黑天鹅理论的核心在于,所有已知的都不重要,你所不知道的那些才是事情发展的决定因素。所以,虽然不知道能活多久,但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值得被好好对待的。意识到时间的流逝意味着你知道某些东西永不再来,承认失去的是珍贵的,不可复制的,这会让生活难以为继吗?还是更有理由庆祝,为我们此时所拥有的一切?
所有的此刻都是唯一,而你自己也是唯一。所以,照管好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休息。这样的认知有助于将我们从异化的社会中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