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稷陵引
“我和秦钲是从小的朋友。”
陈离与秦英坐在一条板凳上,周围已有不少人落座,客人们来来去去,大声交谈着——演出就要开始了。
薄薄的金色太阳悬在晦暗的天际线上,白昼正逐渐变得短暂。人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舞台边描画出歌姬们的剪影。
秦英对接下来的表演没有一丝兴趣,他已经远离热闹太久。周遭的喧嚣令他发自内心的不适。奇怪的是,在陈离身边,这份不适会减轻很多。这个中年男子,给秦英一种莫名的关怀感,他好像并不会因为这个世界嘈杂,而对它多注目一些;也不会因为秦英沉默,而对他少在意一些。
“但他死的时候,我并不在他身边。”
陈离的语气还是那么和缓,把悔恨冲得很淡很淡。
“为什么?”
秦英问道。
陈离显然迟疑了一下,他还没有习惯秦英的说话方式。这个孩子话很少,但偶尔开口,就会显得很尖锐。他没有想到秦英会问为什么,甚至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一问,反倒摧毁了那些虚伪的感伤和愧疚。他还真没直面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俯视着秦英,那苍白的脸蛋,隐隐弯下的嘴角,漆黑的眼睛,简直就是当年的秦钲。
“那时候……”
陈离抬起头,秋风扬起了戏台的帘幕。
我想他无论如何,都会和我一起踏上旅途的。
“喂,色钲啊,收拾收拾,快快快,别让月儿等久了。”
我当时就背着那小小的一袋行李,兜里一点盘缠,兴冲冲的推开他的房门。我知道我们接下来将要开启一场惊天动地、史无前例的大冒险。他背对着我,坐在床上,瘦瘦的,头发披着,我看不见他的脸。地上满满摆放着衣物、药品、生活工具,可见他好好的收拾过。那时我隐隐已闻到不详的气味,但热血窜在我的身体里,使我无法察觉。
我冲上去,挽着他的脖子,摇晃他。
“快点快点啊,等家里人发现就来不及了,快!”
他的眼睛肿着,眼里满是血丝,疲惫的笑笑:“陈兄……我不去了。”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一样,浇得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不去了?等一下……为什么?”我放开了他,盘坐在床沿。
他仍旧面着墙。
“别怕啊,我……我也是瞒着父亲出来的!秦钲,你想清楚没有!阿遥是真正的奇迹之人,我们必将名垂青史!难道你想要过他们那样,日复一日,领着俸禄,办着公事的人生吗?你忘了我们的梦想吗?”
“没忘……陈兄,我没忘。”
他转过脸来,我至今没有忘记他当时的神情。
“可我不想,永远跟在你身后啊。”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那时候……我去很远的地方旅游了一圈,回来时,秦钲已经变成了稷陵君……因为一些特别的缘故,我再也没见过他……等我能够脱身,却传来了他的死讯。”
陈离终究没有说太多。
“好好看吧,演出开始了。”
戏台下熙熙攘攘,板凳上满满的坐着人,小孩子坐在父亲肩头,大一点的小孩直接蹲坐在了前排的空地上。没抢到座位的少年们,在后排叠着罗汉,蹦跳起哄。上边的客房走廊,也围了一圈人。几乎附近所有人都赶了过来,参与今夜的欢庆。
乐队缓缓走上台来,人们发出轻佻而愉悦的呼啸声。身材苗条的女子抱着琵琶,轮指撩拨,鲜花和绸缎便飞上了天。八般乐器其上阵,锣鼓轰隆,唢呐震天,哪管什么阳春白雪,能换来这一晌欢愉,便足够了。再上场,有耍刀子耍杂技的,有打拳的,有吟诗作赋的,还有扮作历史人物,呜哇哇演戏的。
秦英默默看着台上的光辉闪烁,那瞳仁是分毫没有移动过。陈离知道他的心并不在这里。
乐声绕梁,衣袂飘飘,人们载歌载舞,青年男女趁着夜色耳鬓厮磨,小孩们像猴儿一样四处乱窜,侍女们在一旁呈着茶水和零食,所有人都纵情享受着此刻。
白露之日,是他们独有的节日。
“想不到地处偏僻的白露镇,竟有如此精彩的演出。”
在戏台的另一侧,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男子感叹道。
他背着一把苍老斑驳的古琴,双目泛白,原来是高渐。
“老弟你有所不知,白露镇虽然地处偏远,实乃厓国的战略要地,不光是崭岳侯,连王上也极为重视咧。”
卢龙子颇为得意的向高渐介绍。
在他们身边,还站着一个奇怪的人,身着黄色长衫,脸戴面罩,头顶斗笠,高九尺有余,十分恐怖。由于阳毛秀样貌过于独特,可能会引发骚乱,兄弟两便帮他准备了这身行头,以便出行。
“你们是外地人吧?咱们这儿的演出,跟你说的可没啥关系。”一旁的观众忍不住插话:“几年前咱们也看不了像样的演出……后来来了位懂事的先生,这些节目都是他排的。要是没有他,咱们啥也看不了咧!”
“哦?有这等人,那我可得去见他一见。”高渐饶有兴致。
“人叫陈离,就住在这山庄里,你想找他,问问庄主就可以了。”观众道。
就在这时,人群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掉楼顶的瓦片。三人往台上看去,只见一位二八佳人,柳腰纤纤,脚步款款,走上戏台。那女孩儿清丽可人,乌发高挽,明眸皓齿,玉腕雪肤。两位男仆抬上来一把琴,一个琴架,置于女孩儿身前。她眼波流转,引得台下的少年们发出野兽般的呼号声。那小手如兰花一般停在琴上,不多时四下便一片安静。
“是美女啊……”高渐嘴角上扬。
“是啊……喂!你怎么看见的?”卢龙子惊道。
“这位可是庄主的爱姬,蜻蜓夫人……六岁就被庄主买过来了,我们大伙看着她长大的!”
女孩儿手腕轻颤,琴音袅袅,一段旋律重复了两遍,只觉得淡淡哀戚。
众人听到这曲调,开始微微躁动。毕竟,在欢庆的场合,演奏这样的曲子,有些太不合时宜了。
蜻蜓夫人把弦按住,在琴头拍打了两下,琴声骤然高亢起来。那两只小手,在弦间上下飞舞,一轮一揉,乐曲如滔滔河水,滚涌而出,澎湃不已,一改先前的哀婉清冷,人们开始随着节奏起舞,高歌,畅饮,整个广场洋溢着欢乐的氛围。
“不错不错……琴这种乐器,能弹出明快的节奏来,这位小夫人可谓是技艺高超!况且……旋律依然延续着‘稷陵引’的走向……略加变调,就成了如此欢乐的曲子,妙极,妙极!”高渐啧啧赞叹道。
“不是这样弹的!”
一声嘶哑的暴喝,在观众席中响起。众人纷纷向那儿看去。
只见一个十岁的,瘦骨嶙峋的男孩,身体紧绷,略微前倾,在中央的板凳上,桀骜的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