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不由己
玄都观,内院,秋日。
古道悠悠,林木岑岑,瓴瓦灰白,砖墙深赤。银杏树黄了叶子,纷纷扬扬,铺落在屋梁,瓦沟,古井,石板缝里。这棵树,五人合抱,上面用红线系着一块块木牌。
都是在这生活过的师兄们的名字。
“今年的露水,格外少呢。只怕不够一缸。”
一个眉清目秀的白衣少年蹲在院前的大青石上,喃喃自语道。
道观不归地方官府管辖,所以没有上交露水的义务。所有收集到的露水,都交由观主保管,用于在关键时刻帮助弟子们通关破障。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天上降下来的,不只是露水,更是一年的福祉,多一点,少一点,都会惹人欢喜惹人愁。今年真是福薄啊。
少年伸出双手,然后双腿一蹬,空翻落地。今天也是道观的节日,所有的功课都可以放一放。但内院里空空荡荡的,没一个人露头。观主,长老们,还有另外四位同道,从早上起,就一直待在各自房里。
“喂!不要再练啦!出来休息会儿吧!”少年不禁大喊道。
休息会儿吧!息会儿吧!会儿吧!儿吧!
声音在院子里久久回荡着。
“小明,你再吵吵试试?”
一楼西边的房门轰然打开,来人虎背熊腰,披头散发,面貌雄伟,也穿着白色的道袍。但那道袍在他身上,仿佛不合身的练功服,半点仙气也无。他像野猪一样轰隆隆的奔驰过来,在院子里给玄明来了记绞杀,玄明被勒得直翻白眼,死命拍打着壮汉筋强骨壮的手臂。
“你看你一天天吊儿郎当的,能不能尊重下比赛!”壮汉松开手,扭动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玄明跪在地上干呕着:“我……我他……松,你真猛。”
壮汉叹了口气道:“你看看有没有人理你。你赶紧的,回房里练功,到时候别被我们打出屎来。”
“过节都不休息一下嘛,来唱唱歌,吹吹牛,多好啊。”玄明爬起来,耸耸肩,无赖般的笑道。
“你也不想想你这几个师兄是什么人。平时都不会出来活动的,现在离引渡只剩一个月,也就你这没出息的能有功夫耍宝了。”壮汉拍了拍玄明的肩头:“再怎么样,你也是个法师,有些事情应该要懂。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
这时东边的门也吱呀一声开了。长衫玉立的少年郎缓步走出。
正是玄崖。
他亦未束发,但自然流露的贵气,与玄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玄明大笑道:“大松你看看人家穿的衣服,再看看你的……”
玄松瞪了他一眼,但没有发作。
“玄松师兄,玄明说得也不无道理,一个人呆得久了,也会有走火入魔的风险,不如大家都出来歇息一会儿,也不用担心谁偷练。”玄崖踱着步子。
玄松和玄明只觉得迎面走来一座玉山,清冷之气从脚下升到了脖颈。
“你看,连最认真的玄崖哥哥都出来了。”玄明洋洋得意。
大松挠了挠头,讪笑了一声:“哎,既然你都舍得不练了,我也不介意休息会儿。”
玄崖走到青石边坐下,小明和大松也围了过来。
“还有小冰和鉴哥。”大松道。
玄崖颔首:“玄冰性子傲,平时就不太和人往来。玄鉴师兄……”
“说实话,我也只想叫你们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小明叉着腰:“那两位,请不动,请不动。”
“行吧,那你给我们来一段绝活儿,也好久没看了,来一段吧。”大松笑着盘坐到地上,叉着双手,对小明说。
玄明看到两位师兄都坐下了,便扬起头道:“好嘞。那我随便来一个……”
“飒……”
少年嘴里轻飘飘的吐出一个音,若有微风吹过,地上的落叶一点点的移动起来。
“草木无情,有时飘零……”
他声音清越,脚步摇晃,白裳风举,双臂轻挥。黄叶腾起,如蝴蝶飞舞,围绕周身。
“人为动物,惟物之灵。”
玄明翩翩起舞,仿佛正处在波心,银杏叶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升向天空。道观里寄宿的飞鸟,齐刷刷的融入了黄叶之中,振翅盘旋。
“秋来春去,劳形不已。生不由心,死不由己。”
他伸手指向苍天,随着歌声止歇,所有升上天空之物停止了飞翔,黄叶向地面坠落,宛如飘扬的纸钱。
玄崖皱了皱眉,他总觉得今天的玄明说不出的怪异,刚刚的唱词也怪哀戚的。可大松丝毫没有察觉,抚掌大笑道:“挺好挺好,唱得也好。现在能用言灵御物了,进步挺大嘛,看来平时修炼也没耽搁。”
玄明恢复了无赖的笑脸,挠挠头道:“别提了,我要是到时候对上你们两个,还等我说话呢,一拳就把我给干掉了。”
“所以让你多练练硬功夫嘛……”大松摸着自己的肱二头肌说。
“对了,大松,玄崖,你们两个都是硬功类型的,到底谁比较强?”
玄崖道:“玄明师弟,这才是你叫我们出来的目的吧?”
“不一样的,玄崖练的也不完全算是硬功夫,是不是啊?”大松看向玄崖。
玄崖点头:“我一开始是想像玄鉴师兄那样,走灵视流派的,所以练了很久的玄天玉典……等内功修到家以后,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灵视的天赋,就只能继续修炼内功,转硬功流派了。但是底子太差,没有武术基础,身体能力也差,到现在也没学出个什么名堂……”
大松哈哈大笑道:“你别说,只靠修炼内功而成为法师的,你还是有史以来头一个,这已经是了不起的能耐了。”
玄崖也笑了起来。
“你们觉得,除了五个法师,其他同道有没有取得胜利的可能?”玄明突然问道。
“不可能吧。”大松回得倒是干净利落。
“如果一定要选呢?”
“玄辞?他跟玄崖一个路子啊,只是内功没有练到这么可怕的地步,也就稍微抗揍点儿了……”大松支着下巴:“另外就小闻,小复,长老挺喜欢他们的,可是太菜了点,一个只会看书夸夸其谈,一个只会些江湖卖艺的小把戏……”
玄明试探道:“小毅呢?”
“玄毅……确实很努力了,但实力应该还不如玄辞吧。”大松道。
“我总觉得……他努力得有些吓人。说不定……”玄明说。“哎,玄崖师兄,你意下如何?”
玄崖抬起头,似笑非笑道:“一定要我说?你们应该知道我会说谁吧。”
“谁啊?”
“陈环。”玄崖十分笃定。
大松和小明知道,在玄崖尚未进入内院时,便与陈环走得近。可陈环虽然生得好看,实在不是个正经主儿,一天到晚玩消失,也不认真做功课,仗着自己有个有权有势的干爹,才能在道观里有个一席之地。
“哦?这个陈环,有何了不起之处?”大松好奇道。
玄崖笑了笑:“神秘。”
一时沉默。
是的,神秘即是强大。
玄明还想开口,一个声音从楼房里飘了出来。
“我们五人当中,有四人,会在本月死去。”
声音沙哑空洞,仿佛来自一位百岁老人。
“鉴哥?”玄明问道。
“自求多福吧,各位。”
内院里一片死寂。
他们都知道,玄鉴的预言,从不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