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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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露镇

秋天的早晨,秦英从坟坑中苏醒。他漠然坐起,身上是苍白的露水。眼前的芦苇原白茫茫,青色的凝云压低了肃杀的风。晨曦也一片灰白,天际处的白色裂缝,宛如古代生物将睁未睁的眼睛。

四处散落着高高矮矮的残碑,一垛垛坟堆像大地上的囊肿。前方伫立着沉默的灰色高塔,向远方守望逝者的魂灵。

秦英久久的凝望着,回忆在他肚肠里翻涌,黑色的意志潮水般涨满了内心。他想起梨树,想起一支歌谣,想起那个笼罩在阴云里的村落,想起逃亡,想起昨天晚上举止怪异的道士们……直到一只乌鸦落在他的肩头。

“我死了吗?” 他对乌鸦说。

在地狱里尝尽了苦,受尽了罪,马上要逃出生天的时候,被不知道哪来的道士一拳揍死了,真是造化弄人。

无所谓了。死了也挺好。

“不,你没有死。”

说话的人,带着几分南方口音,语气拉长,宛如歌唱。

秦英扭头看去,三个人背对坟坑,不知是哪位在说话。当中一人,笔挺站着,头大如斗,矮小粗壮;左侧一人,瘦削如刀,一把古琴横于膝前,盘坐于地;右侧一人,通体漆黑,毛发旺盛,抱着膝盖蜷缩着蹲在地上,即便如此,也可见他硕大的骨架,以及皮肤下隐隐滚动的肌肉。两侧之人坐着几乎与中间的大头人一般高。

抱琴人手臂轻挥,琴音哑哑响了几个颤音,空旷的原野更添几分凄凉。

“我兄弟三人,昨夜见你浑身血污,遍体鳞伤,气绝于山下,故施手搭救,想到恰逢白露之日,便置你于此。如今果然痊愈,是少年你命不该绝。”

还是那副悠长腔调,看来之前说话的正是抱琴人。

秦英没有说话。

这时,那个大头人转过身来,只见满脸胡须,看不见鼻子和嘴巴。一双大眼倒是乌黑活溜,嵌在这张脸上说不出的怪异。大头人双手抱胸道:“少年,我叫卢龙子,是个聋子,但我的视力很好,幸会!”

声若洪钟,咬字清晰,但没有一个音在调上。

抱琴人也转过身,道:“在下高渐,是个瞎子,但我听力很好,幸会!”

这高渐的脸庞清明俊朗,身材挺拔,有几分落魄公子的风范,但瞳仁全白,面色发青,颇为渗人。

秦英看向那边蹲坐的那位,以为他也会起来发言,但没有。那个黑大个只是嘟囔着:“刷子,刷子……”

卢龙子和高渐异口同声:“这是我弟阳毛秀,是个傻子,我们是白露镇残疾人联盟。”

“谢谢。”秦英好歹挤出一句。

哪怕有再多的疑问,他也不会问。

高渐默默奏起琴来,曲声萧索,过门奏罢,一段旋律响起。技法简单,变化平平,但这简单的旋律却听得令人心颤,哀戚浅浅,平铺如水,委婉至极。秦英听得那旋律,整个人打起寒战,鸡皮疙瘩涌上全身。一股冲动几乎令他开口质问:哪里学来的这个曲子?

他听过无数遍,也在脑海里响起过无数遍。

卢龙子将他从坟里拉出来,推着他走向前方的山坡。他们在琴声中来到了最高处,呈现在秦英眼下的,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就在这时,琴声陡然拔高,若白鹤凌霄而上,出现眼前的绝景,令秦英的心胸也随这琴曲开阔起来……

小镇上的千门万户,家家屋瓦上都铺着白色的露水,安静沉眠,美如仙境。斗拱飞檐,错落有致;长街短巷,曲折相连。良田美池,殴鹭翩飞;花枝林木,霜叶缤纷。宫城巍峨,彩灯悬挂;广场平旷,立鼎中央。一道碧水,沿山而下,瀑布三挂,汇集成潭。宝塔楼阁,沿潭而建,长廊横桥,跨水而立。最引人注目的,是远处碧潭对岸的一匹巨大的青骢马雕像。那马等山同高,前蹄踏水,后蹄与灰色的岩壁融为一体。马头前伸,直探到潭中央。鬓毛肌理,皆如生马,仿佛下一刻便要脱岩壁而出。但它又是如此巨大,石头的裂痕,风雨的侵袭,云层在它脊背留下的影子,无不令人感到震撼和恐惧,乃至神圣。

秦英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那匹马类似的东西,他也见过!

卢龙子看着秦英的嘴唇,说:“少年,山下便是白露镇。你身体健全,不妨去镇上谋一份生计。我等残疾人,虽有大志,终不为世俗所容,便不送了。”

秦英抿了抿嘴,点头道:“若再相逢,必报三位之恩。”

琴声绝,秦英走下山坡。

穿过写有“白露镇”的大理石牌坊,长街款款出现在秦英眼前。朝天翘起的檐角,仿佛一列扬起的胳膊;静悄悄的青石板,牌坊下的石狮子,裹了一层白色的绒毛。已有起得早的人家,带着孩子清扫屋瓦上的白露。大人们神色虔诚,儿童们则兴高采烈,翘首以盼落下的露水。一户人家,搭着梯子,叫大一点的孩子或者家中的青年爬上房顶,拿着一把整洁的木刷,把那一片片白茫茫的露,整整齐齐的扫下来,下面的大人举着盆,将水接住。

接完自家屋顶的露水,大人将盆往屋里端。一个小孩儿趁大人不注意,伸手到盆里蘸了一下,要往嘴里放去,被母亲一把抓住了手。

“哎,这个不能偷吃!”

妇女一边大声斥责,一边用力抽那孩子的手掌心。

“连这你都敢吃!不要命啦!我打死你!打死你!打……”

秦英远远的看了一会儿,然后漫无目的的在镇子里游荡起来。扫露水似乎是当地的习俗——此地的白露确实厚重得有些怪异,两丈宽的屋顶扫下来的露水足足有一脸盆。着眼处都是住户在处理白露,无非起得早或晚,无一例外。扫下来的露水也是珍贵之物,盆子接下来便端回屋里,后面发生什么,秦英也无从得见。 适才在山上听高渐提到过“白露之日”,似乎与自己身体的痊愈也有关系。若是这天降白露能治愈创伤,也难怪居民们如此宝贝了。

逛着逛着,秦英来到一处开阔大路,两侧柱石罗列,雕龙刻凤,前方是一座巍峨的建筑,镶金牌匾上书“富华山庄”四字,红黑配色的梁瓦,在整体灰瓦白墙的镇子里极为显眼,有几分土豪我想怎样就怎样的气势。只是此刻一切颜色皆被白露覆盖,粗横夺人的阔气压灭了不少。

山庄的劳工们同样在收集屋瓦上的白露。富华山庄主建筑便有三座,三层高的客房,两层的酒楼,还有两层的戏院,更别提大大小小的园林景观以及亭台桥梁了。收集白露的工作,比普通人家可难得多,几乎整个山庄的人员齐上阵,厨子,女佣,守卫,哪怕没有事的,也昂着头在地下看着。屋瓦上的人,两两一组,一人拿着长条形工具的一头,一齐使劲,那厚厚的露水便哗啦一声倾泄而下,落入地面早已准备好的池子里。二层三层的白露,像瀑布一般倾倒下来,空气中飞溅着水沫。

秦英见这山庄大门洞开,守卫也不知上哪凑热闹了,便径直走进大门。穿过金碧辉煌的前厅,小潭清幽,假山嶙峋,一条白石路直通客房,走廊里安安静静的,并没有太多住客,偶尔有两个伙夫提着满满一桶刚接下来的露水快步走过。山庄依地势而建,清风野气贯通其中,俯瞰群山连绵,令人心驰神往。整个山庄内弥漫着淡淡茶香,清新怡人。

过了客房,山岭围抱着一座青瓦红木的楼台,前面留了一片空地,整齐的摆放着一些长凳。下面是厢房,顶上是一个平台。这种建筑,秦英认得,是唱戏用的。

他进了这楼,沿着走廊左右找了找,果然发现了戏班的仓库,里面各种武器,刀具,靠在墙边,衣物,饰品,挂在架上。秦英随手翻动着那些衣物,大大咧咧的从头摸到了尾,想找一件小点的正常衣服换上。自己这身破布实在太扎眼了。

“这位小友,你在找什么?”

略带沙哑的嗓音,却无比温柔。

秦英一个激灵,他太得意忘形,都忘了可能会遇到人!也怪之前路上遇到的人们,一个个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人留意他。

抬头看去,仓库尽头的窗下,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手里捧着一卷书,正襟束发,坐于榻上。面庞清癯,五官俊朗,容色和悦。晨光微熹,打落在男子的肩头,身姿挺拔,若仙鹤将飞,气质飘然,混不似凡间之人。秦英看得入神,竟连逃跑都忘了。

奇怪……这里竟然会有床!难道他一直住在这里?

男子微微欠身道:“鄙人陈离,流浪至此,无家可归,幸得庄主收留。小友若也是落魄无依,不妨随我去见庄主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