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王安石与司马光:我们曾是一对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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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嘉祐年间,春日。
烟雨掩映下的东京汴梁,惠风送爽。
作为枢密院治下重要机构,群牧司院子内细雨蒙蒙,一簇簇的牡丹开得正盛,娇艳欲滴。院子中间是座凉亭,亭内一群人着绯衣紫,正举觞对酌。
居中为一老者,身形伟岸,肤色黝黑。他举起手中的酒杯,望着座下这帮年轻人,一脸严肃,道:“前阵子西北战事吃紧,军马钱粮筹措一事辛苦各位了!作为一司之长,我代表群牧司和朝廷谢谢大家。来,我们一起来满饮此杯!”
说着,老者举杯一饮而尽……
这位老者正是群牧司一把手、司使包拯。
包拯“性峭直,务敦厚,不伪辞色悦人”。也就是说,包拯这个人性情老实耿直,不虚伪不做作。
本来喝酒就是为了答谢大家,是一件高兴事儿,但包拯平时太过严肃,就连今天这酒宴之上也是不露任何喜色——这气氛自然就显得有点尴尬!
上司先干了,下边人不敢怠慢,能喝的不能喝的都纷纷端起酒杯一口喝下。
包拯放下酒杯,发现坐在角落里的两位年轻人桌子上的酒杯依旧是满的,于是有些不悦道:“君实、介甫,你们两位怎么不喝呢?”
包拯本就不苟言笑,说话直来直去,现在又不高兴,说出来的话自然更加生硬。
看上司不高兴,被叫作君实的那名青衣小吏赶紧站起来,对着面前的黑脸包公鞠了一躬,语带歉意道:“包大人,实在抱歉,下官和介甫两人不胜酒力,浮一白则醉矣。今日同僚聚饮,各位当酣饮畅谈,勿强我辈为癫酒无赖子了!”
包拯听完他的解释,呵呵一笑,冷语道:“君实与介甫平素相善,又皆满腹经纶,不殖货利,实为士子楷模,故当今官家才选二位共修起居注。不过,老夫也常闻官家经常赐宴二位,难道官家的酒宴上二位也不饮酒?还是嫌我这酒赶不上官家赐给二位的御酒啊?”
说着,包拯特意拿眼看了看旁边兀自吃菜的另一名被叫作介甫的小吏,在座的各位不禁都为两位年轻人捏了一把汗。
君实一听,上司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喝实在交不了差了,于是揖手又是一躬,道:“包大人,实在抱歉,既然您如此说,那下官和介甫就只饮一杯,还请您不要见怪。”
说着,君实一手端酒,以袖掩面,面露难色,一口饮下……待君实坐定后,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旁边的介甫身上。
介甫放下手里的筷子,将口中嚼了一半的鸡肉吐在桌子上,一脸无所谓道:“各位大人,下官确实不饮酒。请包大人恕罪了!”说完,又兀自吃了起来,丝毫没有理会一脸怒容的包拯。
君实一看介甫这是要和包大人杠上了,忙在桌下用手偷偷掐了掐介甫的大腿。
没想到,介甫一把把君实的手推开,冲着桌子中间的包拯,大声道:“君实兄不必掐我。在官家御赐国宴上,在下也不饮酒。”
话音未落,介甫站起身,从座位上拉起一脸紧张的君实,大踏步走出了凉亭……
这个故事中,那位被叫作君实的饮酒小吏名叫司马光(字君实)。另一位坚决拒绝饮酒的年轻人叫王安石(字介甫)。
2
彼时的王安石和司马光还是一对好友,曰“安石与光素厚”。那段时间,王安石、司马光和吕公著、韩维四人同朝为官,又都才高八斗,四个人经常一起踏青访僧,契阔谈宴,当时人称“嘉祐四友”。
四人里面,尤以王安石和司马光的能力最强,关系也最好。王安石学问大,能力强,但却不讲个人卫生。
有一次,王安石脸色漆黑。这可吓坏了王夫人,以为他得了什么大病,赶紧请医生来家里为其诊治。没想到医生来看了之后,十分尴尬地告诉王夫人道:“此垢污,非疾也。”
用现在的话说,医生的意思是:“大人脸色漆黑,不是病了,而是该洗脸了!”
不洗脸也就算了,王安石还“性不修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鄙,亦不浣濯”——一年都不洗一次澡,也不换洗衣服。
时间一久,王安石身上生了很多虱子。
那次,王安石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在院子里点了把火烘衣服,以期把虱子烤死。
王安石一边烘衣服,一边骂虱子,一时技痒,提笔写了一首《烘虱》的诗:
秋暑汗流如炙輠,敝衣湿蒸尘垢涴。
施施众虱当此时,择肉甘于虎狼饿。
咀啮侵肤未云已,爬搔次骨终无那。
时时对客辄自扪,千百所除才几个。
……
熏心得祸尔莫悔,烂额收功吾可贺。
犹残众虮恨未除,自计宁能久安卧。
读这首诗,我们几乎能看到王安石坐在火堆旁边,边抖衣服边骂:该死的虱子,你们可别后悔,老子今天烤死你们就能睡个好觉了!
写完诗,王安石把诗稿递给下人,道:“去。给司马相公送去!”
司马光看完这首诗后哈哈大笑,提笔写了一首《和王介甫烘虱》:
天生万物名品夥,嗟尔为生至幺麽。
依人自活反食人,性喜伏藏便垢涴。
……
但思努力自洁清,群虱皆当远逋播。
整首诗共十八句,一百二十六个字,直到最后一句司马光才乐呵呵地对王安石说:介甫啊,你这一身味儿真让坐你身边的朋友受不了,好好洗澡,虱子自然就不找你了!
好朋友的深情,溢于言表!
3
除了和诗,王安石与司马光还有很多相似之处。
王安石“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
那年,王安石的母亲去世。王安石回老家为母守制,“以稿秸为荐,就厅上寝于地”。
司马光也是“不喜华靡”。
有一次,皇帝赐宴,给在座的各位都赏了花。别人都戴花,独独司马光不戴。后来同行的人看不过去了,对司马光说皇帝让戴花你还不戴,想违抗圣旨啊。司马光才勉强戴了一枝。
在工作上,两人都与宰相韩琦关系紧张。
韩琦“姿貌英特,眉目森秀”——长得好看。
那年,韩琦担任扬州知州,王安石刚考上进士在扬州当判官,干些抄抄画画的工作。因为王安石经常通宵读书,有时候来不及洗脸就去见韩琦。韩琦以为王安石是晚上喝酒耽误了工作,就教训他说:“年轻人要多读书,别贪图享乐!”
王安石也不辩解,回来后对身边人说:“韩公根本就不懂我,他除了长得好看,一无是处!”
曰“韩公但形象好尔”。
那年韩琦为了对付西夏,打算征兵二十万戍边。这二十万人没有经过训练直接就开赴西北了。
得知消息后,司马光立即抗议。
韩琦却不以为然地告诉司马光,增兵只是为了吓唬西夏。
司马光一听哭笑不得,你吓唬一天两天行,人家西夏人也不傻,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这群人无非是些没有经过训练的老弱病残。
韩琦也不理会司马光,拍着胸脯道:“有我呢,放心吧!”对于司马光的合理建议,丝毫没有当回事!
后来,王安石因文章写得好,当了皇帝的贴身秘书——制诰,专门给皇帝起草诏书。在他为司马光升官写的诏书里夸奖司马光,“操行修洁,博知经术,庶乎能以所学施于训辞;行治,有称于时,政事艺文操行之美,有闻于世;行义,信于朝廷,称于天下”。
读遍王安石的文章,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称赞一个人。王安石对司马光的喜爱之情,听来让人肉麻。
之后,王安石在神宗朝当了宰相,两人之间的友谊才逐渐因政见不合出现裂痕。
不过在王安石和司马光两人的关系闹掰之前,司马光曾给王安石写过一封信——《与王介甫书》,试图挽回这段友谊。
他写道: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余年,屡尝同僚,亦不可谓之无一日之雅也。”
总结为一句话:王安石你太有才了,我司马光都不一定能配得上当你的朋友!
而王安石在回信《答司马谏议书》中也说:
“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意思是:司马光啊,咱俩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没有机会见面,实在是想死我了!
爱好相近,趣味相投,促成了王安石与司马光之间的革命友谊。却没曾想仅仅数年,这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