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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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斯巴达的影响

要了解柏拉图,甚至许多后来的哲学家,就有必要了解斯巴达。斯巴达对希腊思想有两个重要作用:一通过现实,二通过神话。现实使斯巴达人打败了雅典,神话则影响了柏拉图及后来无数作家的政治学说。普鲁塔克的《莱克格斯传》可见其发展完整的神话;书中推崇的理想对卢梭、尼采和国家社会主义学说的形成作用很大。[1]历史上,这种神话甚至比现实更重要;但我们将从现实开始,因为现实是神话的根源。

拉科尼亚以斯巴达为首都,占据着伯罗奔尼撒半岛东南部。斯巴达人是统治的种族,在多利安人从北方入侵时,便征服了这片地区,使这里的原住民沦为农奴。这些农奴被称为希洛人。历史上,这里全部土地属于斯巴达人,但他们的法律和风俗禁止他们耕种土地;不仅因劳作可耻,也为了使他们可以一直服兵役。农奴不能买卖,只作为土地的附属;土地被分成份地,每个成年斯巴达男子都有一块或几块份地。希洛人像斯巴达人一样也是希腊人,痛恨自己被奴役。只要可能,他们就反叛。斯巴达人设有秘密警察机构,对付这种威胁,但除了防范,他们还有个办法:每年向希洛人宣战一次,这样他们的青年人就可以杀死那些似乎不肯被驯服的人,但法律上又不算杀人罪。

份地是供给普通斯巴达人的;贵族有自己的领地。份地是国家分配的一块一块的公共土地。

拉科尼亚其他地区的自由居民,被叫作“郊区居民”,他们没有政治权力。

斯巴达公民唯一的工作就是作战,一出生就接受训练。经过部族首领检查,他们会抛弃病弱的孩子,只养大健壮的孩子。所有男孩直到二十岁都在一所大学校里受训;训练他们坚强、不怕痛苦、服从纪律。文化或科学教育都被认为毫无意义;唯一的目的就是培养全心全意为国家的合格战士。

男孩二十岁开始真正服兵役。任何人到了二十岁都可以结婚,但男子必须住在“男子之家”直到三十岁;必须把婚姻当作似乎是违法、秘密的事那样处理。三十岁以后,他就是完全合格的公民。每个公民都属于一个军队食堂,和其他成员一起吃饭;他必须从自己份地的收成中缴纳一部分实物。斯巴达城邦的理论是不让一个公民贫穷,也不让一个公民富有。人人靠自己份地的收成生活,份地除了自由馈赠,是不能转让的。不许私有金银,货币是铁制。斯巴达的简朴众所周知。

斯巴达妇女的地位很特殊。她们不像希腊其他地方有地位的妇女那样与世隔绝。女孩也跟男孩一样接受体能训练;更值得注意的是,男孩和女孩赤身裸体一起训练。他们要求(普鲁塔克《莱克格斯传》):

女孩也要练习赛跑、摔跤、扔铁饼、投标枪,这么做的目的是让她们以后怀的孩子可以从健壮的母体里吸收营养,从而更好地茁壮发育:而且女孩也会因为这些锻炼增强体魄,得以免除分娩时的痛苦……尽管女孩确实公开赤身裸体了,但人们绝对看不到也感觉不到这有什么不正当的,因为这些运动都充满着嬉戏的感觉,而不含任何的情欲和浪荡。

斯巴达的宪法非常复杂。斯巴达有两个来自不同家族且世袭继承的王。战时,其中一个指挥军队,但平时他们的权力有限。他们是长老院成员,长老院由三十人组成(包括两个王),其余的二十八人年龄必须在六十岁以上,由全体公民选举出来终生任职,但只能从贵族家庭中选出。长老院审判刑事案件,并为公民大会准备议题。公民大会包括全体公民,不能提出任何动议,但有权对提出的任何建议表决通过或否决。未经公民大会通过,任何法律都是无效的。然而公民大会的通过虽必要,但不充分;法律生效前,必须先由长老和行政官宣布决议。

除了两个王、长老院和公民大会,还有第四个组成部分是斯巴达政府特有的。那就是从全体公民中选出的五位监督官;选举的方法,亚里士多德说“太幼稚了”;伯里说实际上就是抽签。监督官在宪法里是个“民主的”成分[2],目的显然是平衡王权。王每个月都要宣誓拥护宪法;然后监督官宣誓,只要王信守誓言,他们就拥护王。一个王出征时,两个监督官跟随他,监视其行动。监督官是最高的民事法庭,但可对王进行刑事审判。

古代后期,斯巴达的宪法被认为应归功于一位名叫莱克格斯的立法者,据说他在公元前885年颁布了他制定的法律。但事实上,斯巴达的制度是逐渐发展起来的,莱克格斯只是个神话人物。

斯巴达受其他希腊人的敬仰,这多少让人惊讶。它一开始并不像后来那样和其他希腊城邦有所不同;早期斯巴达也出现过和其他各地一样优秀的诗人和艺术家。但公元前7世纪左右,或许更晚些,它的宪法就固定为我们目前说到的形式;他们为夺取战争胜利不惜牺牲一切,斯巴达在整个希腊对世界文明的贡献里不再起任何作用。在我们看来,纳粹若得胜,建立的国家模式的缩影或许就是斯巴达城邦。

希腊人敬仰斯巴达的其他原因之一是它的稳定。别的希腊城邦都闹过革命,但斯巴达宪法几百年不曾变动;除了监督官权力逐渐增大,但那是经过合法程序的,未使用暴力。

不可否认,在很长一段时间,斯巴达人完成了他们的主要目标,成功打造了这个无敌勇士的种族。温泉关之战(公元前480年)虽在技术上失败了,但或许最能显示他们的勇敢。温泉关是崇山之间一条窄道,希腊人希望能在此挡住波斯大军。三百名斯巴达人及其随从,抵挡住了全部正面进攻。最终,波斯人发现了一条山中小道,成功从两面夹攻希腊人。每一个斯巴达战士都战死在了自己的岗位上。

战后,斯巴达人在温泉关战场上立的纪念碑上面只写着:“过客们,请告诉拉西第蒙人,我们遵照他们的命令,长眠在此。”

斯巴达人曾长期证明了自己在陆上无敌。他们一直保持霸权地位,直至公元前371年留克特拉之战中被底比斯人打败。这一战结束了斯巴达人军事上的辉煌。

除了战争方面,斯巴达的实际一贯与理论不大一致。生活在斯巴达兴盛时期的希罗多德惊异地说过,斯巴达人拒绝不了贿赂,尽管斯巴达教育中反复灌输的是鄙弃财富、热爱朴素的生活。据说斯巴达妇女十分贞洁,然而好几次有很出名的继承人被撤销了继承关系,因为他们并非父亲亲生。据说斯巴达人爱国不屈,而普拉提亚之战的胜利者——斯巴达王帕萨尼亚斯,最终却被波斯王薛西斯收买,成了叛国贼。除了这些明目张胆的行径,斯巴达的政策往往是狭隘和地域性的。当雅典从波斯人手中解放了小亚细亚及其邻近岛屿上的希腊人,斯巴达袖手旁观;只要确保伯罗奔尼撒半岛安全,斯巴达对其他希腊人的命运漠不关心。每次建立希腊世界联盟的尝试,都被斯巴达的排他主义击溃。

亚里士多德生活在斯巴达衰落后,他非常反对斯巴达宪法。他说:“立法者想要使全国人民艰苦克制,让男人执行其意图,却忽略了女人,女人生活放纵奢侈。结果在这样的国家,像大多数好战的种族一样,人们高度重视财富,特别是被妻子管的公民……甚至在日常不需要,只有战时才需要的勇敢方面,拉西第蒙妇女的影响也极为恶劣……拉西第蒙妇女的放荡自古有之,也是意料之中。因此传说莱克格斯想要妇女遵守其法律时,遭到了她们的反抗;于是他就放弃了。”(《政治学》,第二卷,第九章。)

亚里士多德还谴责斯巴达人贪婪,将其归咎于财产分配的不公。他说,份地虽不许买卖,但可赠与或传给后代。他又说,全部土地有五分之二属于妇女,结果造成公民的人数大为减少:据说斯巴达人口曾达到一万,但被底比斯击败时,已不足千人。

亚里士多德把斯巴达宪法批评了个遍。他说监督官通常很穷,所以容易受贿;他们的权力又很大,连国王也不得不讨好他们,所以斯巴达政体变成民主制了。他说,监督官恣意妄为,生活方式与宪法精神背道而驰,而对普通公民又严厉得让人无法忍受,因此人们沉溺于秘密和非法的肉欲快乐以求逃避。

亚里士多德写这些时,斯巴达已经衰颓;但他明确说,他提到的这些罪恶早已有之。他的语气直截了当而又写实,很难不相信他,而且这也符合近代对法律过分严厉造成的后果的经验。但留在人们想象中的,不是亚里士多德笔下的斯巴达,而是普鲁塔克笔下神话般的斯巴达和柏拉图《理想国》中哲学理想化的斯巴达。许多世纪来,青年人阅读这些作品,激发了想要成为莱克格斯或哲人王的雄心。理想主义和爱好权势的结合,一再把人引入歧途,现在也是如此。

对中世纪和近代的读者来说,斯巴达的神话主要是普鲁塔克确立下来的。他写作时,斯巴达已是浪漫的往事了;斯巴达盛世距普鲁塔克的时代,就像哥伦布离我们的时代一样遥远。普鲁塔克所说的一切,研究制度的历史学家须审慎对待,但对研究神话的历史学家来说,它却非常重要。希腊是通过影响人们的想象、理想和希望,而不是直接通过政治力量影响了全世界。罗马建造了许多大路,大部分仍保存至今,罗马的法律是近代许多法典的根源,然而是罗马军队使这些变得重要的。希腊人虽是可敬的战士,但并未征服过谁,因为他们的军力主要都在内耗上。直到半开化的亚历山大才把希腊文化传播至整个近东,使希腊语成为埃及、叙利亚和小亚细亚内陆部分的文学语言。希腊人永远也不可能完成这项事业,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武力,而是因为他们政治上不团结。希腊文化的政治传播者从来不是希腊人;但正是希腊的天赋激发了外来民族传播他们所征服民族的文化。

对全世界的历史学家来说,重要的不是希腊城邦间的打打杀杀,也不是卑鄙的党派权势争斗,而是这一短暂的时期结束后,人类留下的回忆,就像我们回忆的是阿尔卑斯山区壮丽的日出,而山民却是艰难度过了一场风雪交加的日子那样。这些回忆逐渐消逝时,留在人们心中的是晨曦照耀得分外明亮的某些山峰的景色,人们始终知道乌云背后仍有壮丽的光辉,而且随时可能显现出来。其中最重要的是,在早期基督教时代是柏拉图,在中世纪教会时期是亚里士多德;但文艺复兴后,人们开始重视政治自由时,却首先转向了普鲁塔克。他深刻影响了18世纪英国和法国的自由主义者以及美国的缔造者;影响了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直至今日,主要是间接地继续影响着德国的思想。普鲁塔克的影响有好有坏。关于莱克格斯和斯巴达,他造成的影响不算好;但他讲的莱克格斯很重要,我将简述一下。

普鲁塔克说莱克格斯决心为斯巴达立法,于是周游各地研究各种不同制度。莱克格斯喜欢克里特“非常明确而严厉的”[3]法律,不喜欢爱奥尼亚的法律,他觉得那里“奢靡虚荣”。他在埃及学到把士兵和其他公民划分开的好处,游历归来后,“在斯巴达开始实践:规定商人、匠人和劳工各司其职,确实建立了一个高尚的国家”。他把土地平均分配给斯巴达全体公民,为的是“消除城内一切破产、嫉妒、贪婪和享受以及一切富有和贫穷”。他禁止用金银货币,只准以铁铸钱,铁的价值很低,所以“要存上价值十个迈纳的钱币,得塞满整个地窖”。这样,他消除了“一切多余无益的学问”,因为没那么多钱支付给这些学者;同样这套法律使所有对外贸易都不可能进行了。他还规定全体公民应在一起吃一样的饭。

像其他改革派一样,莱克格斯认为教育儿童是“变法者应确立的最主要、最重大的事”;而且他像所有以军事力量为主要目的人一样,急于增加出生率。“少女赤裸身体在青年男子面前嬉戏、运动和跳舞,是要引诱青年男子结婚:他们是出于真正的爱恋才结婚,并非像柏拉图说的是被几何学推理说服而结婚。”他又说,若一老者让年轻的妻子和别的年轻男人生孩子,人们不会看不起他。这里不会有愚蠢的嫉妒,因为“莱克格斯不愿让孩子成为任何人的私有,孩子应是公有的:因此,他希望将来要成为公民的人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生育的,只有最正直的人才能生育他们”。他解释说这正是农夫对家畜采用的原则。

孩子出生后,父亲要抱他去家族长老面前接受检查:孩子健康,就交还给父亲养育;不健康,就扔进深水潭里。孩子们一开始就接受严格的锻练。男孩子七岁离家住进寄宿学校,分为若干组,每组选一个懂事勇敢的孩子指挥其他人。“至于学习,他们只学对他们有用的:其余时间学习怎样服从,怎样忍受痛苦,怎样承受劳动,甚至怎样在战斗中克敌制胜。”他们大部分时间一起赤身游戏;十二岁以后,不穿外衣;总是“龌龊邋遢”,一年中除了某几天,从不洗澡。他们睡草床,冬天在草里掺上蓟花。人们教他们偷窃,若被捉到要受罚,不是因为偷窃,而是因为太笨。

斯巴达人一生都无甚自由可言。

他们完全成年后,也继续保持纪律和生活秩序。想要随心所欲地生活都是不合法的,他们在城邦内就仿佛在军营里,人人都知道自己生活在这里有什么是允许的,在自己的岗位上有什么是必须做的。总之,他们都认为自己生来不是为个人而是为国家服务……莱克格斯给城邦带来的最美好、最幸福的东西之一,就是使他的公民享有大量的休憩和闲暇,只禁止他们干任何卑鄙邪恶的勾当:而且他们无需操心发大财,在那里财物既无用也不被人看重。因为成为战俘的希洛人为他们耕田,每年向他们缴纳一定的收益。

普鲁塔克讲了个故事,有个雅典人因为游手好闲而被判刑,一个斯巴达人听说后惊呼:“带我看看这个人吧,他活得高贵,像个君子,却因此被判刑。”

普鲁塔克继续说:“(莱克格斯)就这样训练他的公民,使他们既不想,也不可能单独生活,而是结合在一起,时刻在一起,像蜜蜂围绕着蜂王”。

斯巴达人不许出外旅行,外国人非公务不得进入斯巴达,因为他们担心外国的习俗败坏拉西第蒙人的德行。

普鲁塔克提到,斯巴达人的法律允许他们任意杀戮希洛人,但他不相信应该把这样令人发指的事归咎于莱克格斯。“因为我不相信莱克格斯会创立或制定这样万恶的法令:因为根据他其他行为表现出的仁慈和正义,我想象他的性格是温和、仁爱的。”除此之外,普鲁塔克对斯巴达的宪法全是赞扬。

现在我们要特别谈谈柏拉图,斯巴达对他的影响在他的乌托邦中显而易见。

注释

[1]更不必提托马斯·阿诺德博士和英国公学。

[2]谈到斯巴达宪法的“民主”成分时,必须记得全体公民是一个统治阶级,对希洛人实行严酷的专政,且不许“郊区居民”有任何权力。

[3]引用普鲁塔克时,我用的是诺斯的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