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地粮
被蕾娜召集起来的镇民，于尚未平整过的缓坡前开展了挖掘作业。
这群人衣不蔽体、瘦骨嶙峋，一点一点地刨开被血浸染的土地。
要说他们和会动的尸体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更加吃苦耐劳一些。
“蕾娜，为什么要他们用手来挖？”弗雷盯着其中一个在挖掘中失去了指甲盖的镇民，不忍心地说道。“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
“容禀。那是因为库房里的农具大都损坏了。”蕾娜说道，“一部分农具已经朽烂；可堪使用的，也被充当武器，用于反击「无生者」军团、破损在战斗中了。”
“麻烦了……”弗雷的太阳穴一阵阵地发紧。
这个小镇是典型的资源型定居点，并非什么边陲重镇。既无防御工事，又没有太多武器贮存和守备人员。
和平年代还好。就算有什么动乱，也可以迁一部分人口到周围的城堡去避难。
可面对连王城都自顾不暇的大混乱，就会马上崩溃，毫无还手之力。
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口流失。镇民不是死了，就是逃了。手里这点人手，离恢复生产秩序太远太远。
“在头疼人手不够吗？”蕾娜机敏地看出弗雷苦恼的地方。
“我已经草拟了告示，张贴在大道上。要是有游荡的幸存者看到，就能赶来这个定居点安身。”
弗雷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一方面，我们只能听天由命。就算奏效，粮食也不一定能供应上来。蕾娜，在这批尸体「结成」之前，还有什么办法能解燃眉之急？”
“按您的吩咐，我已经让足够机灵的年轻人去林子里采野。如今浆果还未过季，应该能剩一点。还有就是，这个……”
蕾娜说着，从随身的行囊里掏出了一个纸包。
这玩意儿看上去脏兮兮的，沾满了灰色的粉末碎屑。
“这是什么……”
打开纸包，里头是被压缩得结结实实的聚合物。
从质感来看，应该是土块一类的东西……
“地粮。”蕾娜回答道。“吃下去就能缓解饥饿。一天之内只能吃一次。吃多了……就会死。”
弗雷忽然有种异常眼熟的感觉。
他伸出两根手指，掐碎地粮。蘸了一点放在舌尖上品味。
苦酸苦酸的土腥味，带着些难以忍受的青草香……
这就是土啊！
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历史的片段，那些讲述食用观音土的灾荒记录历历在目。
难怪说吃多了就会死呢！这东西在肠胃里积累多了，是排不出体外的！
而且，这比观音土还要过分！
观音土是高岭土，属粘土的一种。至少口感上细腻一点，能混入所剩不多的粮食里当充饥剂。
这……这就是单纯的土！随处挖来，压聚成块，连夹在在里头的沙砾也没筛去，修饰都不加修饰！
“「奥秘」就教人们吃这个？！”
“看来您已经知道它的内容物了呢。”蕾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允许我指正您：这不是「奥秘」的知识。它是从很久之前就传下来的方子。”
“这、这也太——”
“总比饿死好。”蕾娜正色道。“而且据我所知，这镇子已经食用地粮有一段时间了。您不需要有心理负担。”
“我管这镇子之前，他们吃土；由我来管了，他们还吃土。那我岂不是白管了？”弗雷把地粮重新包好。“总之，这个先收起来。让我来考虑口粮问题。”
“如您所愿。”蕾娜挑了挑眉毛，最终没说什么。
弗雷接着思忖起来：最原始的方法应急方案，就是从农业时代回退，直接回归采集和渔猎。
可这个方法也很不现实。
从地图上看，附近没有中大型以上的水体，断了渔获充饥的可能。
至于狩猎……设置陷阱，捕兔捕鼠、打打牙祭没什么问题，但如果想喂饱百来张嘴，至少每次都得猎到几头鹿、熊、野猪之类的大动物。
而且狩猎也得要装备，还要承担空手而归的风险……
渔猎能让文明存活下去，却不能担保每个聚落都可以靠此留存。
至于先人留下的经验：树皮……实在可惜，周遭的树木大多是橡木。
橡木皮里含有大量单宁，难以去除异涩。
按通常的处理方法，吃下去会激起反胃，反倒不利于充饥。
“弗雷大人。”
思绪被一阵轻柔的呼唤打断，弗雷抬起头来。
莉莉娅耷拉着脑袋，杵在弗雷面前。有点像做错事的孩子。
“其实……我本没有资格再站在您面前了！”莉莉娅缓缓开口道，“接二连三地辜负了您，身为「剑鞘」，我无地自容！”
说罢，莉莉娅“扑通”一声跪下，深深地弓腰，屈身于地：“请您施下惩戒，惩罚我的身体！”
就在这时，蕾娜瞟见了莉莉娅所背负的剑柄。
一股冰凉的厌恶从骨髓最下方涌出，直击天灵。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以人制作「剑鞘」，本来就是相当禁忌的事。可那把剑……
要比“禁忌”一词本身，还要污秽。
她本来无意掺和「剑主」与「剑鞘」之间的事。
可这把「剑」邪恶得无法直视，光是视线接触，就让自己的手颤抖不已。
莉莉娅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伤口还没愈合，别这样折腾自己。”弗雷伸手，把莉莉娅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尽可能地控制了力气，免得把莉莉娅的伤口扯裂。
“呜……我、我太没用了。”
那双清湛如湖的眼睛溢出了晶莹泪滴。
“「剑鞘」本该为您奉上挥剑的安宁。除此之外，我一无是处。可……可我最后还是没能承担下来——肯定是因为我太过软弱！就请您用鞭笞之刑，锻炼我的意志！”
“你当真领罚么？”弗雷问道。
“我全身、全心、全意领罚。”莉莉娅坚定地说道。
“听好：我罚你每天必须休养足十个小时。在伤口愈合前，不准再提「灯塔」发生的事情。”
“您、您不需要对我这种没用的‘东西’这么好的。”
“可不是为了你。”弗雷扶着莉莉娅，帮她把沾到衣服上的尘土拍掉。“眼下也没有别的「剑鞘」可选了。你再不把身体养好，下次「拔剑」就又要拖我后腿。明白了吗？”
“……弗雷大人。”莉莉娅读懂了弦外之音。轻轻握住弗雷右手的食指，破涕为笑：“能成为您的「剑鞘」，是莉莉娅此生的荣幸。”
（是受苦难向力量转化的法则影响么……这世界的人，大都有受虐倾向啊……）
在两人不知道的背后，弗雷冒出了冷汗。
“那、那容我多嘴问一下。”莉莉娅抹掉眼泪，接着说道。“在您休息的时候，‘那件事’，需要按规章来办吗？”
哈？
弗雷不解其意，试图从蕾娜的表情上找出答案。
可蕾娜却别过脸去，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立场：与我无关！
难道说，进入了什么不得了的话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