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招安（下）
这片农田有约180米长、110米宽。在它还是一片树林时，弗雷用脚丈量过它的大小。
如今，在上面曾经存在的林木成了镇子围墙的一部分，多余的树叶和枝干被焚烧成灰，填充土地的肥力。
镇民们更早就就位了。他们的脸庞因「灯塔」持久的照耀而黝黑，粗糙的双手被泥土与锄头磨砺出皮革般的坚韧，弯腰的模样几乎要和田地融为一体。
在这群人当中，艾琳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
她笨手笨脚，光顾着把铲头插向地里，也不管碰不碰得着石块。愣是凭靠着蛮劲儿，破开覆盖着一层灰烬的土壤，把自己也累得够呛。
长发被汗水打湿，发丝紧贴在额头上，怎么样也甩不开；汗滴凝似珍珠，沿着脸庞一颗颗汇聚，最终向下滴入脖间的衣领，在玉颈上留下一道亮丽的尾痕。
“不对。”弗雷有些看不过去，赶紧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铲子，“你要用脚去踩铲头末端发力——像这样，看。”
弗雷示范了几遍，轻车熟路。
“我……呼……明白……了。”艾琳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节奏，她宁死也不肯发出粗重的呼吸声——至少不能在这个人眼前示弱。
“你还好吗？”
弗雷忽然意识到，在大量出汗的加持下，眼前的场景变得有些暧昧。
艾琳胸前的衣襟微微敞开，肌肤因体温过高，泛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薄红。
随着呼吸的起伏，汗水不停地从她的脖背滑下，浸湿了衣领，深色的汗渍从布料上朵朵绽放。
“……！”艾琳凭本能意识到了他的视线，用手遮住前襟。“我没事——也请你自重一点。”
“你还以为自己待在堡里头啊……”弗雷吐槽道，“真想对你图谋不轨，我需要偷偷瞄么？”
“无论有意无意，我都不能忍受这种视线！”
“行吧，那你把自己裹紧点，别被「灯塔」晒死。”弗雷耸耸肩。
艾琳把领子系紧了些，再着手用弗雷的方法翻土，果然省力了不少。
“……真是神奇。”她喃喃自语。
“你以前难道从没用过铲子吗？”弗雷问。
“园艺用的铲子倒是接触过几次。”艾琳为自己辩护，让自己不至于显得很生活白痴：“但那种手铲，也用不上脚来帮忙。”
这时，弗雷的余光瞟见蕾娜领着囚犯过来了。
“弗雷大人。”蕾娜将一筐麦种放在田地里。“已经按您的要求，用水筛掉了不健康的麦粒，剩下的都很饱满。”
“嗯，等我们翻完土，就把麦子播下去。”弗雷用手捞了一把麦粒出来，正如蕾娜所说，颗颗坚实。
蕾娜当然留意到了在一旁埋头苦干的艾琳。
「尊主之剑」真的说服她下地干活、给这群囚犯树榜样了……
身为「奥秘」的侍女，对另一神祇的神使抱有崇拜是不应该的。
可现在，她倒是有些钦佩弗雷。
短短一天，就抓住了这个贵族小姐的把柄，让她乖乖地言听计从。
而在她身后，囚犯们的神情就更是夸张。
那可是艾琳·海卓莉丝！宰相之女，王子的未婚妻！要是把完整头衔列出来，这块农田都不够放！
高贵的她，现在正不顾汗流浃背的凌乱之姿，在给这个地方开垦田地？！
要不是颏舌肌把下巴拼死吊住，他们的下颚早就砸在地上了。
就算说是委曲求全，这也太……
“别愣着。”蕾娜转过身来，对囚犯们下指令：“要不是弗雷大人特别开恩、饶你们一条命，你们现在全在百鞭教堂被活剥皮了！你们打算拿什么报答他？”
“呃……这……”其中一个囚犯识趣地抓起地上散落的农具，“我、我愿意为你们翻土播种，效——”
“不是为我们，是为弗雷大人翻土播种。”蕾娜有些词汇洁癖地纠正道。
“是的是的！”那人膝盖一软，差点就给蕾娜跪下了，“是为弗雷大人，是为了弗雷大人！”
要是他平常见风使舵得这么快，恐怕免不了被同伴们视作贪生怕死，算是把今后所有的人品都丢光了。
可现在……他们的主子都在地里干活呢。
看不起他，那就是连带着看不起艾琳！
有了这层顾虑，大家的话柄就都失去了正当性。
“呼……呼……”艾琳的矜持维持了不到一小时。
再不放开了呼吸，肺就要炸了。
她挑了块从土里翻出来、还没来得及搬出田去的石头，直接坐了下来。
在这种场合下，想给自己保持优雅和矜持，那就是自讨苦吃。
说起来……她刚刚就很好奇了。
抬头，弗雷在这一段犁地；低头埋铲，再抬头，他已经跑过半场去了。
虽然不清楚犁这种农具究竟是怎么用的……可就算是牛套着犁耙，也没有这么快的道理吧？
他是人，又不是牛，总不能是什么牛头人吧……
这种胡思乱想被一个少女的介入打破。
那个女子端着碗水，兴冲冲地跑向弗雷，为他递上一碗水。
弗雷摆摆手，朝艾琳这里指了一下。
少女领命，当即就跑了过来：“喝点水再休息吧，艾琳小姐？”
“这个声音……！”艾琳急忙拄着铲子站起来，“你是，剑、「剑鞘」！”
“我叫莉莉娅。”她说。“弗雷大人让我把水给您送来。”
“你们到底——”
经过一阵歇息，身体从疲劳中反应过来。
嘴唇渴得有些干裂，手掌也是火辣辣的疼。
加之大量流汗失水，让这陶碗里的清水瞬间化身蜜露仙浆。
“代我向他表示感谢。”就算这样，礼数还是不能乱。艾琳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要是还需要的话，我去给您再舀一碗。”莉莉娅说，“不费事的，水桶就在附近。”
“不用了。”艾琳心如刀割地说着违心话，把碗沿擦了一圈，递给莉莉娅。
还在王城的时候，她看见一个伙夫抱着水缸牛饮。这件事被她们闺秀圈子传笑了好久。
可现在，她知道自己笑早了。
“真羡慕您啊——”莉莉娅忽然开口道，“如果我身体再好一些，我也想来帮弗雷大人的忙。”
“我是受困于此，身不由己……”
“请您想象一下吧。”
莉莉娅牵过艾琳的手，调转方向，让她面向整片农田。
“再过几个月，这里就不再是一片荒芜。而是风吹黄毯、麦香四溢之景。出自您手，亲自耕耘……”
莉莉娅描绘着不远的图景，让艾琳的内心缓缓膨胀起一股成就感。
麦田，高墙，灼热的铁匠铺，然后是林立繁荣的家居，一条贯穿全镇的石子小路……
蓝图中的遐想让艾琳遗忘了手掌的刺痛，转而延伸出一种冰凉。
这种凉丝丝的感觉，让她忘却了自己身为阶下囚的事实。
她好像是被专程邀请来，共图伟大事业的。
而这份事业的基石，将由自己亲手打下——
不、不对！！
自己中了什么邪？自己可是风盾堡的代表啊！
眼下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虚与委蛇，图求出路罢了！
艾琳用力地甩开莉莉娅的手。
“不好意思。我和你的关系，还没到挽手共语吧？”艾琳冷漠地瞪着莉莉娅，语气僵硬。
“抱歉。”莉莉娅尴尬地笑了，“那我就先告退了。”
一定是中暑了，脑子都……不太正常了。
艾琳这样告慰自己，拿起铲子，继续重复机械劳动，试图忘记刚刚那种诡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