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何谓对错,唯心而已
黄昏戌时,残阳半没,天地即将归于黑暗。
郿县城南,一片碧翠竹林外,项翀所率之军便驻扎于此。
此刻帐中,项翀坐立不安,正于案前来回走动,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皇甫嵩临走前将他调入城中,这招着实是让他措手不及。
如今偏离了董虢事先与他商议的计划,一时间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郿坞下那密室虽隐秘,且藏有水粮,不愁吃喝。
可多滞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
若为守军觉察,那他和董虢此前所作所为,便将前功尽弃矣。
忽地,帐幔为人掀开。
见来人是董六,项翀顿时色变,急忙迎上前去,将其拉进帐中。
随即又探出头观望,见四下无人,连忙放下帐幔。
“你怎地来了。”项翀转身,有些气愤说道:“如今外间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你我二人,何以如此不知轻重。”
“来时,可曾甩了身后眼睛?”项翀问。
董六摇头,道:“我堂而皇之的来,如今已不怕为人知道我与将军相熟,亦不怕他人知我来见将军,反而是要让他们知道。”
董六被质问,却似乎并不在意,脸上带着淡笑,言语间意有所指。
他如何不知当下自己与项翀皆为人所监视,然当下形势有变,已然无惧。
项翀听了,眸间一怔,心下立即有所猜测。
果然,董六说罢,忽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将军,公子遣人来了,公子已生擒那皇甫嵩,亦知我等当下困境。”
“这是公子亲笔书信,将军看了便知。”董六从袖袍下取出一张明显是从衣物上切割下来的绸布,递给项翀。
“什么!”项翀闻言,大惊失色。
不多时,看完信中董虢要他所做之事,项翀顿感身上背了座大山,压得他一时间难以喘匀气息。
“此计太险了。”项翀脸色极其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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郿县南城墙角楼外,皇甫郦蹙眉远望数里开外的郿坞城墙外忙碌的人影。
郿县本是一座小城,高不过两丈。
但董卓修筑郿坞后,为保郿坞安全,便将郿县也修得城高墙厚,与郿坞互成犄角之势。
念及此,皇甫郦心中不由有些庆幸。
若非伯父英明,率两千轻骑奔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了那董旻一个猝不及防,这郿县与郿坞,一时间怕是难以攻克。
“唉!”想起皇甫嵩,皇甫郦面露忧惧,“不知伯父是否安好?”
得知皇甫嵩被擒,皇甫郦当即便领着千余骑军奔向那五丈原。
可等他赶到,五丈原方圆十里早已没了那董氏子的身影。
唯留一地血腥。
时至如今,皇甫郦仍有些不敢相信伯父会战败被擒。
此次出征,自进入郿县境内,他便始终心绪不宁。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暗中有双眼睛,在窥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嗒,嗒……”一阵脚步由远及近。
“将军,用些夕食吧。”皇甫郦亲卫陈寇拎着一个红色黑纹漆盒近前说道。
皇甫郦抬头看了眼天边半没残阳,微微摇头,道:“今伯父身陷囹圄,教我如何能下咽,撤了吧。”
“那项翀如何了?”皇甫郦话锋忽转问道。
“并无任何异动,其自率军入城驻扎,便一直待在营中,很是安分。”
“只是,只是……”话落,陈寇脸色忽有些怪异。
皇甫郦蹙眉,沉声道:“说。”
“只是那项翀营中,自午时起,换洗衣物的士卒颇多?不知可否算异常。”
“还有,那董六半个时辰前,堂而皇之去了项翀营中,再没出来。”
“嗯?”闻言,皇甫郦眉宇皱得愈深,“果然有猫腻!”
“加派人手,严密监视此二人之动向,我倒要看看,此二人意欲何为?”沉吟片刻,皇甫郦道。
不知为何,他今日总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却又说不准这缕不安从何而来。
呆站好一会,不知不觉,夜幕降临,星河璀璨,明月皎白。
这时,远处郿坞外忽燃起了照明篝火,上千民夫在火光照耀下,不断将地上那堆积如山的钱粮,装车运往长安。
皇甫郦默默看了一会,转身走入了角楼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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郿县以西二十里。
月轮高悬,洒下一片银辉,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般澄明。
官道旁,渭水河滩上,人影绰绰。
数之不尽的小火堆散落河滩各处,映照着成百上千张沧桑而疲惫的脸。
这些流民衣衫褴褛,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无力,仿佛被命运抛弃的孤舟,此刻却在这河滩上找到了片刻的栖息之地。
他们那火堆上架着的器具亦简陋至极。
破旧的陶盆、残缺的陶罐,其中烹煮的竟是那翠绿的树叶杂草。
这些平日里无人问津之物,此刻却成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宝贵食粮。
火光映照下,那翻滚翠绿的汤汁散发出阵阵苦涩难闻的气味。
然而围在火堆旁的人们,却个个直勾勾盯着陶盆瓦罐中的汤水,眸间满是垂涎渴望之色,不断咽着口水。
不多时,盆罐中所烹之物已可食用,危险亦随之而来。
河滩上,或因分配不均,或为多吃一口而大打出手的随处可见。
一时间,河滩上妇人的哭嚎,孩童的恸哭,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
河边乱石上,一瘦骨嶙峋,破麻布裹身,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在与一满面环须的大汉争抢之时,为那大汉一脚踹飞。
少年被踹中的胸腹处凹下大片,倒地呕血连连。
“儿啊!”
“我的儿啊!”
其母目睹,顿时撕心裂肺嚎哭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悲痛与绝望。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推开身前大汉,冲向那已不再动弹的少年。
她双手先是在少年身上无助地抓着,试图抓住那已然消逝的生命。
随后又试图捂住少年口鼻中不断呕涌出的猩红鲜血。
然却越捂越多,终究是无用之功。
“儿啊,醒醒,你看阿母一眼!”
“阿母求你,看阿母一眼可好?!”
“噗通!”
不多时,那犹如行尸走肉的妇人,双目无神地抱着少年那皮包骨尸身,投入了那湍急的渭水之中。
而河滩上的人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神情麻木不仁。
人性的丑恶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官道边上,董虢与皇甫嵩并肩站立,居高临下默默看着河滩上的这幕惨剧。
此刻,董虢身后仅有不到五十破甲卒,但却多了几辆拆卸了车厢的马车。
其中两辆马车上都堆放了十数袋粮谷,其余则堆放着各色兵刃甲胄。
见那妇人抱子投河自尽,董虢双拳紧攥,指尖泛白,心中有悲愤,有怜悯,但最终这心中的千愁万绪又化作了万般无奈。
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人伦律法。
不过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罢了。
乱世,自有乱世之道。
这一刻,董虢首次见到了乱世的残酷,及普通人在这股历史洪流中的渺小。
这远非他前世在史书中所瞥见的乱世一角所能比拟。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比文字描绘更为残酷百倍千倍的现实世界。
而他,也是这个世界中藐小的一粒尘埃。甚至处境还不如这些流民。
起码这些百姓不用担心被人满世界追杀。
“弓。”董虢冷着脸,半转身朝后伸手。
当即便有一甲士上前,双手将手中弓箭递到他手中。
“嘣嘣嘣……”一阵连响。
几乎瞬息间,董虢便将手中的三石弓拉满。
他眼睛微眯,随即猛地睁圆,同时松开了弓弦。
一息后,百步外,那站在河边乱石上,端着破碗喝着浓稠米粥的大汉似被什么重物撞击般,突地飞了出去,一头栽入渭水河中。
“彩!”
“威武!”
“公子神射!!”
顷刻间,官道上数十破甲士卒齐声呐喊。
皇甫嵩用一副惊异的目光,看着冷着一张脸的董虢。
此子竟能开三石弓,百步之外一箭毙命。
如此箭术,的确可称得上是‘神射’。
不多时,皇甫嵩收起眸间惊叹,阴沉着脸问道:“带老夫来此,你意欲何为?”
董虢不答反问,道:“老将军,你劝我莫要为祸,一错再错。”
“敢问老将军,适才那少年与那大汉,孰是孰非。”
皇甫嵩略微沉吟,道:“那恶汉欺人孤儿寡母,殴杀那少年,致其母抱尸投河,是为错,亦为恶,依我汉律,当诛。”
董虢笑了,摇头道:“可站在那那大汉之立场,其亦只为求活,有何错?”
“这世间之事,对与错,善与恶,不过是人所定。”
“何谓对错,唯心而已。”董虢目光灼灼看着皇甫嵩,“老将军应知,有时候对是错,错却是对,善是恶,恶即是善。”
“住口!”听了董虢这番言论,皇甫嵩气得呼吸急促,“老夫不与你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告诉老夫,你究竟意欲何为?”
闻言,董虢嘴角一侧抬起,指着河滩下的流民,道:“老将军觉得,这数千流民,继续一路东行,能活几人?”
皇甫嵩不语。
显然他亦知以如今天下形势,这些流民恐怕走不出关中就得尽数死于路上。
“我欲给这些可怜人求一生路。”说着,董虢看着皇甫嵩的双眸间满是玩味之色。
“老将军觉得,虢将这些流民带去郿坞,如何?”
“如今郿坞外钱粮堆积如山,想必能让这些可怜的百姓活下去。”
话落,皇甫嵩瞬间怒目圆睁,领会了董虢话中之意。
皇甫嵩抬手颤巍巍指着董虢,脸色青紫,眸间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董虢,汝非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