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前夜
苗王雄巴的帐篷用竹木箍起,每处缝隙都用厚牛皮堵塞得严严实实。
帐内一丝凉风也没有,弥漫着浓重的药膻味,明明是盛夏却燃着炭火盆。
“天地有灵,始祖祥雍,邪祟远遁,病体疏慵,沉疴速解......“
数名苗巫身着玄色麻袍,头戴雉羽编冠,领口与袖角以红绳束紧,带上缀着几枚驱邪兽牙及彩色石珠,围坐在床榻前呢喃着艰涩的祈文。
“你们都下去吧,吵得老头子我脑袋疼。”
雄巴形容憔悴、面苍如蜡,裹在厚厚的兽皮里,他眼角余光撇见进来的蚩尤,伸出枯槁的手无力地挥了挥。
“苗王,先喝药吧。”
苗医端着一碗辛烈刺鼻的深褐药汤,以木勺舀起,缓缓送至雄巴唇边。
“咳咳咳。”
雄巴勉力张口,药汁入喉,引得一阵剧烈咳嗽,苗医忙拿着麻巾拭干净他唇角和前襟的滚烫残渍。
“蚩尤族长,有什么事来见我这个快要病死的老头子。”
他好不容易咳完,看向安静地伫立在旁等待的蚩尤。
蚩尤轻轻抚摸雄巴的后背,帮他理顺气息,同时开门见山道:“苗王,三苗部还剩多少可以作战的士卒?”
“连同我在内,还有四千两百七十一名战士,随时可以出阵。”
雄巴心头忽然掠过一阵悲凉,当初上万三苗战士雄姿英发地离开南荒,北上征战,如今所剩竟已不足半数,连他的五个儿子,也死掉了三个。
他们大多不是战死的,而是水土不服病死半途,东荒这片三苗族人心心念念的土地,反倒将他们一个一个地吞噬,变成黄泥里的累累白骨。
事到如今,他早已分不清、也不愿再去想当初北上参与争霸的决定是对是错。
唯战而已。
“苗王便不要上阵了,养好身体要紧。”
蚩尤紧紧握住雄巴干瘪的手:“此战应该是和轩辕黄帝的最后决战,苗王能否将三苗战士的指挥权全部交给我?”
雄巴深陷眶内的微阖眼帘陡然睁开,冷锐锋利的光芒从这个奄奄一息的老者瞳仁射出。
没有蚩尤想象中的踌躇、犹豫或者拒绝,雄巴只是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便轻声道:“好。”
“蚩尤族长是我们三苗部落永远的朋友,无论刀山火海,苗人都不会畏惧。”
雄巴之子雄潴取来象征苗王权柄的鴸鸟权杖,郑重其事地交给蚩尤。
“蚩尤定不辜负族长和三苗族的信任。”
蚩尤神情有些动容,将沉甸甸的鴸鸟权杖握在手中,语气庄重。
他眉头微蹙,心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烦躁,脚步凝重地走出苗王营帐。
南荒三苗部众无法适应东荒炎热干燥的气候,非战斗减员太多,又接连不断有东夷士卒或叛或逃,即便他以严刑峻法惩治,仍不能遏止。
如今麾下战兵捉襟见肘,竟已不足四万。
“大兄,喝酒吗?”
顼髡拎着两瓮烈酒候在外面,咧开笑脸望向蚩尤,身后是其余九黎七十九兄弟。
“喝。”
蚩尤看到眼前一张张亲切热忱的面庞,沉郁的心情又高昂起来,他咧嘴大笑,接过一瓮,拨开木塞,仰起头咕咕灌了几口。
“大兄,今天我们必须一人跟你走一个。”
顼髡大着舌头嚷嚷,众九黎兄弟就这么岔开腿,随意在草地上坐下,将一瓮瓮烈酒打开,推杯换盏。
喝了几轮,蛘沵面红耳赤,两眼耷拉,大喊大叫:“明儿......我要干死轩辕小儿,谁......谁都不许跟我抢。”
“蛘沵九哥,你这回不害怕啦?”
鸮隼推搡了他一把,笑嘻嘻道:“我前几天刚听来一句新鲜话,好像叫酒壮怂人胆......”
“我怂你阿母个牝。”
蛘沵勃然大怒,将陶瓮摔在地里,一拳揍在鸮隼右脸上,将他打翻在地。
“我只晓得,大兄来之前,九黎氏民不果腹,衣不蔽体。”
他旋即又跨坐上去,拧着拳头左右开弓:“大兄教我们冶炼青铜,制造农具,编织衣物......不论敌人是谁,我这条命,都是蚩尤大兄的!”
“小弟知错了,别打了,留着点力气杀轩辕小儿吧。”
鸮隼捂着鼻青脸肿的面庞,笑着求饶。
蚩尤端着铜樽,安静地看他们打打闹闹,眼角好像被升腾的酒气熏出了湿润,他悄悄抹了一把,也扑上去加入混战。
不远处,邢天沉默地擦拭着巨斧和鳞盾,乳目脐口缓缓吞吐,尽管已擦过很多遍,他还是希望能锋利一些,再锋利一些。
......
耒丘。
夜空像一块巨大而深邃的墨玉,平整地铺在穹顶,繁星如同细碎的金屑,随意撒落其间,明月清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山川都披上一层朦胧的银纱。
四野静谧,唯有山鸟虫鸣,和不眠人的窃窃私语。
“轩辕,你在担心明日的决战吗?”
芳草萋萋,容颜清丽的嫘祖倚偎在公孙轩辕怀中,柔荑捧着丈夫棱角分明的脸庞。
“不,我在思考如何战后处理九黎氏、东夷氏、有苗氏,他们都是实力强大的部族,若没有妥善安置,很容易再次滋生动乱。”
公孙轩辕紧紧握着嫘祖的手,视线却不在她身上:“还有因蚩尤之乱而离散的部落和百姓,也需要各自划设领地,拨付谷种和农具......”
“你呀。”
嫘祖忽然调皮地捂住公孙轩辕的嘴,嗔怪一句:“总有操心不完的事情。”
彤鱼将脸搁在他腿上,轻笑戏谑道:“看来夫君对战胜蚩尤信心满满,用不着我们姐妹安慰呢。”
“风后根据前次缴获的蚩尤兵刃,成功研究出了铸铜之法,虽然时间仓促,只制造了少量兵器,技艺也比不上九黎氏精巧,但蚩尤最大的优势,已不复存在。”
公孙轩辕低头看向两位后妃,龙目掠过一抹柔色:“妻父们将西陵、方雷部族所有的战士都带来支援,若是战败,我没有颜面再见你们。”
女节却没说些甜言蜜语的私语,而是一板一眼叮嘱道:“夫君早些歇息吧,明日必有苦战,甲胄和轩辕剑我都已擦拭干净。”
公孙轩辕将她也揽入怀中,玩笑道:“你怎么跟风后越来越像了,别总学他板着脸,会生皱纹的。”
“阿湫。”
军帐里,风后打了个喷嚏,他坐在羊油灯下,紧了紧青纱蚕衣,手中捧着一片骨板,另一只手握着短匕,一边书写,一边思索:“左翼由力牧统领,蚩尤应该不会再让东夷和三苗部面对他......”
欤丘。
姜榆罔和烈山氏众臣也未入眠。
姜榆罔盘膝坐在崖坪,遥遥望向东方篝火点点的蚩尤军阵:“秦穆潜去说服东夷,不知如今情况怎样?”
“嗨,秦穆能有什么事,神农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本领。”
姜钺双手撑地支着身子,仰头看着漫天繁星,懒洋洋地道:“搞不好明日摘下蚩尤脑袋的功劳,还是他立下的呢。”
“大罴死后,我能感觉到,秦穆心里头憋着一团火,明天恐怕会跟蚩尤拼命。”
姜榆罔苍白的须髯随着夜风飘拂,不无担心地感慨。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姜钺也收起放松的心情:“桑娘快要生产了,可能就在这几日,我已经派了经验丰富的婆子去照料她。”
姜榆罔长叹口气,叮嘱道:“大罴是为了掩护烈山氏撤退而牺牲的,他的孩子,我们一定要看护好。”
姜钺重重地点了点头。
山脚的女眷帐篷里,桑娘正伫立在门口,痴痴地看着同一片月色。
她披着麻衣,小腹高高隆起,不时弹动几下。
那是,迫不及待想要降临世间的——
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