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汉玄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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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世间

熹平三年,公元174年,涿郡涿县。

清晨的阳光照在少年人脸上,他伸出手遮挡,转过头打算再睡会。

这时耳中传来一阵轻响,这响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阿母在院子里做活。

少年深吸一口气,快速穿衣起床,来到屋外,发现阿母正在做早饭,忙碌的身影背对着他,不住的低头弯腰。

他轻声问安,阿母匆忙抬头对他示意,随后又转头忙活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粥饭香,这是用粟煮的稀饭。

小院子很杂乱,东一堆家什,西一堆竹篾草藤。

少年小心绕过院落,来到水缸前,打水洗漱。掀开遮盖,才发现缸内水已不多。

简单擦面漱口后,他拿起木桶和扁担,脚步轻快的往外走。

快到门口时,传来阿母的声音:“备儿,早去早回,不要惹事!”

少年脚步停顿,背着身点头,嘴里答应,脸上却做出个鬼脸。

他快步走出屋舍,经过一颗五丈余高的大桑树。此桑树枝繁叶茂,远远看去就像个车盖,让人称奇。

少年习惯性看了看这株桑树,神色中透露出迷茫与困惑。

来到此世三年了,他从最开始的雄心万丈,到如今的自我怀疑。

“我真的能做到那一步吗?”他又一次扪心自问。

他向最近的水井处行去,沿途皆是跟自家相似的屋舍,土木结构,屋顶上铺着茅草。

“兄长!”

少年闻言瞧去,原来是同宗从弟刘德然,他默默点头回应。

“兄长,你去打水吗?”刘德然笑容满面道,“小弟来帮你!”

少年微笑着摇头拒绝,继续赶路。

“等会我们去打猎好吗?”一路上刘德然不停的说话,少年只是偶尔回应,寡言少语。

他们在井边排了会队,碰到不少宗族熟人,少年皆恭敬见礼。

用着陶罐装满两桶水,少年小心挑起,调整下重心,对着刘德然点点头,快步赶回。

刘德然连忙跟上,脸上满是钦佩之色。这样两桶水,他是万不能拿起的。

一路上说说笑笑,刘德然突然用手一指:“兄长,你看那边在做什么?好多人啊。”

少年转头看去,果然看到很多人围聚在一处,一阵阵叫骂声、嬉笑声传来。

“咱们快去看看!”刘德然眉飞色舞,轻轻拉了拉少年。

少年略做思索,点头同意,挑着水桶向人群靠近。

阳春三月,气候仍有些冷,但明媚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十分舒适。

越是靠近,嘈杂声越大,甚至有些癫狂失控。

只见一辆大板车歪斜的停在道旁,车上的货物散落一地。

这辆板车给了少年很深的印象,因为它特别的大,比往常所见的板车大了整整一号。

拉车的是一匹又瘦又小,灰黄色驽马,看起来疲惫不堪,四肢正在颤抖。

这样瘦小的驽马,却要拉这样大的车,常人见了都会心生不忍。

车夫手拿鞭子,面色涨的通红,不断在驽马四周踱步。

“该死的畜生!”他破口大骂,“这点小事都干不好!你个废物东西!”

车夫说着就圆睁双眼,高举起手中皮鞭,照着马脸上抽打起来。

这人心含怨恨,抽打起来狠极了。每一下都拼尽全力,专门照着马脸和马眼打去。

这匹灰黄驽马被打的嘶鸣出声,围观的孩子们听到这叫声忍不住哭喊起来。

可是围观的一些大人却高声喝彩,这些人欢喜极了,忍不住手舞足蹈。

有些女人默默帮车夫把掉落货物捡起,放回了车里。“别打了,快去干活吧!”

车夫充耳不闻,更加用力抽打皮鞭,大口喘气,脸色更加通红。

少年在旁默默看着,一阵阵酒臭味传来,让他轻蹙眉头,原来这车夫还喝酒了。

驽马被打的哀鸣乱跳,又被车鞅牢牢拴住,无法逃脱,最后索性四肢一软,瘫跪在地上。

车夫见此越加愤怒,高声喝骂,不住催促驽马起身。

“上车,上车!”这时起哄的人喊道,“人再多点就好了。”

说着这人就跳到板车上,并用力招手让人上车。

车夫见此非但不生气,反而大声笑道:“对!都上车,我把大家都拉走!”

这人满面横肉,脸红的跟血一样。

四周立即传来笑声和惊呼声:“这小驽马要拉这多人!”

“你疯了吧!”

“这马还能活很多年啊!你对它好点吧!”

“快上车,我带大伙去集市!”车夫置若罔闻,自顾自的叫喊着。

他也站到板车上,指着软倒在地的驽马道:“这个懒畜生!我非把它打死不可,自己偷懒就算了,还让我丢脸!”

“来啊!快上车,人多些它就跑起来了!”说完,他又跳下板车,举起皮鞭,兴致勃勃的抽打起来。

“打啊!”

“别心软,老兄!咱们都来帮帮忙。”不嫌热闹的人在旁起哄。

“快啊,抽死它!”

“快看,它跳起来了,它好了!果然是欠抽。”

这些起哄的人纷纷跳上板车,扬声大笑,如同过年。他们还嫌热闹不够,又强拉了一个农妇上车。

那农妇只是被热闹吸引过来,不想突然被人拉上车,登时涨红了脸,浑身紧绷的缩起来,惊呆了。

周围人见这农妇的可笑模样,更加欢笑,这一幕简直让他们拍手叫好。

这种瘦小驽马拉这么大车,现在上面又有这么多人,真是稀奇事!

车夫见板车已经站不下人,他欢喜的跳上去,拿着鞭子边抽打驽马,边呼喝着:“驾!”

驽马使出全身力气,试图把车往前拉,然而甭说快跑,就是挪动一点点,都做不到。

它四条腿在土地上滑动,呼呼喘着粗气,雨点般的鞭子落在它头上、背上。仿佛再打狠一点,车子就会动起来。

“动啊!”车夫大喊,“我要抽死你!快给我动啊!”

驽马眼看着气息衰弱,快要不行。

刘德然不忍再看,拉起少年衣服道:“兄长,我们回去吧,我不想看了。”

“把它抽死!我豁出去了,我要把它活活抽死!”车夫始终叫骂着。

“莫非你疯了,还是怎么的,该死的!”人群当中有个老人说。

“该死的!”车夫用鞭子指着老人怒喝,“你也想死吗?”

老人连忙后退,转过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少年始终一言不发,注视着这一切。连肩上挑着水桶都忘了放下,对同伴的劝说也无动于衷。

突然,人群内发出一阵哄笑声。原来是驽马终于忍受不住,开始有气无力地尥蹶子。

就连小孩子也忍不住笑起来。真是的:这么一匹不成样子的小驽马,却还要尥蹶子!

那些站在板车上起哄的人,纷纷叫骂起来,有些人亲自拿出东西,开始抽打驽马。

车夫更加愤怒,他走到驽马正面,奋力抽打它的脸和眼睛。

驽马已经声嘶力竭,但还是用力踢出后腿,做最后挣扎。

“该死的畜生!”车夫怒不可遏,“竟敢对我尥蹶子!”

他丢下鞭子,来到板车旁,弯下腰从板车底部抽出一根又长又粗又硬的木棍,双手握住回到驽马旁。

“啊……”无数围观人发出惊呼,眼看悲剧就要发生。

“住手!”一个清亮的声音喊道,这个声音充满愤怒,让原本热闹混乱的人群一下子安静。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看向发声人,包括那个车夫。

当看到喊话人只是个毛头小子,衣着朴素,肩上还挑着两桶水。

车夫对自己被一个小屁孩喝住深感耻辱,他用硬木棍指着少年,“你个狗崽子!你算什么东西?敢管你乃翁的事?当真是活腻了!”

被这样破口大骂,少年人终于动了,他肩膀一抖,丢下挑子,纵身大跨步奔向车夫。

看着只有他肩头高的少年,车夫没来由生出一股畏惧感,他心中又羞又怒,挥舞起木棍照着少年抽去。

木棍被少年左手稳稳的接住。周围人发出一阵惊呼,即是为少年担心,又是被他的作为惊讶。

车夫血红的脸更加红,简直红到发暗。他奋力想要夺回木棍,可那抓住木棍的手如同铁铸,纹丝不动。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

小驽马拉不起大板车,为什么这少年可以治住车夫呢?

“这人是刘氏子弟,我见过!”有人开口道。

“是啊,我也见过,真没想到,这孩子……这小郎君有这般身手!”

刘备冷冷的注视车夫,一言不发。

车夫脸上表情变换,一开始愤怒,然后是困惑,接着是惊讶,最后变成了恐惧。

“这是我的……”车夫磕巴的说,“我的马。”

“我打我的马,没有错。”

刘备皱起眉,垂头想了片刻,很快抬起头凝视车夫,目光锐利如剑。

他一下就夺过木棍,随手舞起了个花样,直直指住车夫问:“到底是谁的马?”

车夫被木棍指住,下意识向后一退,可立即被木棍追上,牢牢对准他眉心。

“谁的马?”车夫重复一句,对上刘备森冷的目光,浑身打了个哆嗦。

“你……您的马?”他小声试探道。

刘备面露出赞许之色,放下了木棍。车夫心神一松,回退几步靠在板车上,胸膛剧烈起伏喘息。

人群中也传出一阵喝彩声,那些原本起哄跳到板车上的人,也悄悄的,灰溜溜的跑了。

那些孩子们露出开心的欢笑,对着刘备不住拍手鼓掌。

刘备转头看向这匹驽马,此时它瘫软在地,低声抽搐着,见刘备看来,它也转动大眼珠子,与刘备对视。

眼神中充满痛苦与哀求。

他很快转过视线,不忍再看。“你打伤了我的马,怎么办?”

“这……”车夫惊疑不定的瞪大眼睛。

刘备见此,冷哼出声。

“小人去给它治!”车夫连忙道,“保证治好。”

刘备点点头,环顾四周高声道:“看在你这么识趣的份上,这匹马就送给你了。”

不等车夫欢喜,他补充道:“不过我送出的东西,你若是再敢打骂苛虐……”

“我会留意此事,若是这马儿出了意外,你就准备偿命吧!”

面对刘备炯炯逼视目光,车夫不敢直视,连忙答应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郎君送的马,比我的命更重要!”

刘备点点头,扔下木棍,转身走回水桶处。

刘德然立即亲近迎上,“兄长!”他用手轻拍刘备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得意洋洋。

在围观者的喝彩声中,刘备挑起水桶起身离去。

“兄长,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刘德然快步追上,小声询问。

刘备摇摇头,“水都洒光了。”

刘德然低头一看,果然见原本满满的两桶水如今只剩不到半桶,他“哎哟”一声,想起来是刘备先前丢下挑子时洒出去的。

“兄长刚才当真威风!”

“不过一个弱者罢了。”刘备脚步不停,平淡回答。

俩人重新打满水,一同返回屋舍,在半路刘德然依依不舍跟刘备告别,再三邀约刘备有空一起见面。

刘备没有答应,只是沉默的听着。

他独自挑着水往家走,快到家时,见到一个妇人从自家门中走出。

这妇人抬眼看到刘备,吓了一跳,连忙转过头想要装作没看见,可很快又意识到这是在骗自己。

只好尴尬上前对刘备露出讨好之色,笑着打招呼。

刘备恭敬回礼,这也是同宗内的亲戚。

才进门,院舍内鸦雀无声,刘母双手叉腰,怒视着他,脸颊上两道法令纹很深。

“刘备!”她压着嗓子喊道,“你又去惹事了!”

刘备把水桶放下,恭敬老实的站住,低下头听训。

“你别装样子了!”刘母道,“多少次了?每次出门就要闹点事,你有几只手,几颗头?”

刘备一声不吭的听着,没有解释,也不反驳,这些年他们母子早已习惯。

刘母说了一会,见刘备毫无反应,无奈叹息道:“去吃饭吧。”

刘备对着阿母鞠躬,然后把水倒入缸中,才去吃了早饭。

这是一碗黄黄绿绿的粥,里面放着粟和桑叶碎片,旁边有一块黑黄色的饼,一些干桑葚干枣。

他狼吞虎咽的吃了,然后把碗盘收拾干净,对着阿母打了声招呼,挑着两个竹筐,走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