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眼泪
隐约中响起一串连贯的钟声,飘渺悠远,仿佛来自遥远的方位。
一股呛人的气味钻入鼻腔。
“阿嚏!”
李松然猛地一惊,睁开眼来。
怎么睡着了?他伸手朝脸上摸去,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不对,自从迈入三十岁大关,已经许久没哭过了,为什么会有泪水?
他只记得在工位上填表,实在累得撑不住,伏案小睡了会儿。
这是到哪来了?
朝前望去,哪里还有什么工位,他的椅前摆着一张朝一侧倾斜的木质写字台,台面上半截蜡烛已经熄灭,正是刺鼻气味的来源。
写字台的中央,一根粗大的灰色羽毛笔搁在一沓信纸上,笔尖墨水已干,字迹被泪水晕染,有些模糊。
李松然回头望去,发现周遭的环境已经彻底改变。
自己所处的房间不到十平米,两张木架床靠墙放着,床下塞满了书籍和杂物。
此外,只有一座半掩着的双开门衣柜,和一面木框穿衣镜。
房间朴素而干净,却能一眼看出主人的窘迫,木地板漆面斑驳,边缘翘起,地毯磨得满是起球和线头。
身处陌生的空间,李松然不由得紧张起来。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密集的“嗒嗒”声,他朝没有窗帘的木窗外看去,忽然怔住。
阴沉的天空如同披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两轮太阳悬挂其上,一个明亮耀眼,另一个则有些晦暗,只有一圈光晕包裹着硕大的暗淡球体。
这是......异世界?
李松然视线凝滞,这明显不是“日月交辉”的天文现象,作为“月亮”,另一颗球体过于庞大了。
正在他发怔时,一辆墨绿色顶棚的四轮马车驶过,马蹄轻踏鹅卵石路面,身穿亮绿色制服、头戴宽边圆帽的车夫吆喝着驱赶行人。
一名挎着挎篮、身穿灰色连衣裙的少女急忙侧身避让马车,却不慎撞上卖馅饼的推车。
推车的小贩破口大骂:“不长眼啊!”
他们对两轮太阳毫无反应,显然这并不是特殊现象。
细细听去,小贩口中是一长串连续的音节,但李松然竟然听清了语义。
他忽然站起身来,将椅子撞得摔倒在地。
“真穿越了?”
李松然快步来到镜子前,被一道裂纹贯穿的镜面中,赫然是一名陌生的年轻人。
此人约莫二十岁光景,有着西方人的特征,卷发乌黑,微微驼背,面部线条柔和。
若不去看疲惫的姿态和脸上的泪痕,还颇有几分书卷气。
这是现在的我?李松然难以置信。
他朝镜中的眼睛看去,对方满是哀愁的灰色瞳仁中,也投过来颓靡的目光。
视线交汇的刹那,李松然大脑猛地一涨,一段庞杂的信息钻入脑海,疼得仿佛要将头颅撑破,他连忙捂住脑袋蹲了下来。
良久,他长舒了一口气,信息终于理清:
这里是帝国的首都弗拉芒,他叫夏尔·卢卡斯,南方人,来自罗斯特大区首府施瓦茨城,父亲是一名男爵的护林官,家中还有母亲和两位妹妹。
一道极强的念头横贯脑海,这似乎是夏尔·卢卡斯残留的执念。
明天就是入学考试了。
他是一名学生,刚从预科学校毕业,明天就要参加帝国最知名的大学——莫瑟大学的法学院入学考试。
只要顺利毕业,就能获得勋爵爵位,虽然无法世袭,却是货真价实的贵族。
然而如今的夏尔·卢卡斯深陷灾难的泥沼,前路无光,泪水正是为此而流。
李松然走到写字台前,将那叠信纸拿起,这是夏尔崩溃的根源。
关于文字的知识顿时在脑海浮现,帝国通用语名叫阿赛特语,字母类似拉丁文。
最上方的信纸上个星期就动笔,一直没有寄出,只有短短几行:
“亲爱的父亲,我已经拖欠科特太太四个月房租,欠我好心肠的室友杜桑一百星,若是能有一笔大约五百星的资金支付学费和偿还债务,我便可以顺利入学,这是我现在代笔的薪水所无法支撑的......”
“五百”这个数字被多次涂改,变成了“四百”、“三百”,最后是一团胡乱的线条。
雅致的手写体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干涸的泪痕。
李松然搜索记忆,不由得同情起夏尔来。
夏尔的资金来源六个月前就已经断绝,想到父亲支撑家庭已经举步维艰,愧疚和悲伤实在无法支撑他将信写完。
政局的动荡使得所有期望化为泡影,在这个时代,贫穷和富裕都成了一种罪恶。
混乱的帝国政坛上,自由派和保皇派相互倾轧。
在家乡罗斯特大区,自由派刚刚当政就剥夺了贵族的一切特权。
这些门楣曾被圣光笼罩的家族如今自身难保,纷纷变卖家产,逃亡海外。
在省级议会的勒令下,大区内所有森林湖泊向全体公民开放。
夏尔的父亲作为领主的护林官,即刻丧失了所有地位,若不是家族世代的善行呼唤出市民们最后的良知,一家人还要作为“贵族的鹰犬”而受到公诉人的迫害。
这场悲剧不过是雪崩里的一片雪花,却几乎将夏尔一家人压得窒息而亡。
犹如刻意的对立,首都弗拉芒的局势与罗斯特大区截然不同。
在这里,贵族们仍然接续着帝国的荣光——这些最顽固的保皇派,面对自由派的步步紧逼,选择围绕在皇宫周围。
他们依靠一间间挂满盾徽的会客厅和肃穆的教堂尖塔,将那些暴发户工厂主和他们的代理人隔绝在上流社会之外。
然而连年的海战加之新世界殖民地的不满,使得弗拉芒物价飞涨,流言如同一场新的瘟疫,大街小巷都在传唱,旧时代的丧钟已经敲响。
这座历史悠久的首都犹如烈日下的草垛,只需星火,便能成燎原之势。
帝国的余晖之下,往日之影如暗潮涌动。
市民们呼唤铁腕稳定乱局,然而保皇派和自由派同时宣布承担重任,分别奔向两个极端,冲突愈发血腥。
犹如两名决斗的迅捷剑士,一旦发现破绽,誓要一剑封喉。
恶果逐渐显现,从猪倌区的箍桶匠到枫堡区的检察官,无人能避开漩涡,就在前天,一道宫廷中无意流出的传言,使得夏尔彻底心死......
就在李松然艰难地理清思路时,房间门外传来一阵摸索声。
“咔嗒咔嗒!”
锁孔剧烈地响动起来,仿佛有人在用匕首暴力捣碎锁芯。
室友回来了......夏尔对这种场景十分熟悉。
李松然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高稍矮但强壮精悍的肖像,那是他的挚友兼头号债主,正在备考文学院的杜桑。
杜桑是老弗拉芒人口中那种典型的“外省人磨坊主”——这是一种对乡下土财主的蔑称。
他的父亲在西部几个大区辗转做羊毛生意,颇有财资却自惭不通文理,因此不惜掏空家产,也要将杜桑送到弗拉芒来读书。
此人近几月一直在酒馆厮混,直到天亮才回公寓,但具体为何缘故,夏尔因为忙于应对生计而无心了解。
就杜桑自己所说,他所接触的事物与“那些深陷饥馑的绝望市民们最后的选择”有关,稍有不慎将万劫不复。
李松然不由得替夏尔捏了把汗。
拥有前世记忆的他,隐隐猜得出杜桑要做什么,和这样的危险分子做室友,无疑是在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床下藏了一箱炸弹。
不过,就夏尔的印象来看,两人都十分珍视这份友谊,合租公寓也有报团取暖的用意。
杜桑甚至从自己本就不宽裕的口袋中抠出钱来,将夏尔被迫离开弗拉芒的期限强行延长了六个月。
“吱呀”一声,李松然主动将房门打开。
一名卷发青年从走廊上扑了进来,好不容易才站定。
杜桑的身上传来浓烈的酒气,引得李松然皱了皱鼻子。
这名醉鬼的右手仍握着公寓的钥匙,颤抖地在半空中乱戳一通。
他仿佛在试图打开一道看不见的门,但由于血液中满是酒精,迟迟找不到锁孔。
“杜桑。”李松然学着夏尔的一贯口气,朝杜桑打了个招呼。
杜桑猛地一颤,钥匙掉落在地,梦中惊醒般环视了一圈公寓,又抬眼看了过来。
“夏尔,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