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民
归德明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亮出身份，痛斥这群他从未见过的家丁，固然痛快，可万一这事真的是父亲让他们来做的，又被山字营看在眼里，自家名声岂不是尽毁？
不说，任由他们封井收钱，名声好像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在他茫然不知所措之时，只见程三走上前，抬起手二话不说啪啪就扇了那横肉男两个耳光，喊道：“恁个鳖孙，竟敢冒充善人家里的。”
程三是当兵的，下手极重，两个耳光扇的横肉男当即飞出了两颗牙，脸上也肿了一块，滴溜溜的转了几圈才稳住身形，捂着脸喊道：“我们是归~~”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个耳光打来：“说恁是鳖孙，恁还自己认了，恁就是个龟儿子。兄弟们，绑了他们送到巡逻队去。”
横肉男刚要再说，七八个山字营士兵涌了上来，将他们按倒在地，嘴上也塞进了一块破布。
归德明豁然开朗，哦，原来这种事还能这么处理啊。
难办的时候就不要办了，直接打吧。
三个山字营士兵兴高采烈的押着横肉男几人向巷口走去，张林走上前对他们低语了几句，又朝着横肉男狠狠地说了些什么便又走了回来，归德明问道：“张队，你和他们说什么了？”
张林淡淡说道：“没什么，只是让他们走远点就把人放了。”
“唔？”归德明愣住了。
“朱大人铁面无私，这事要是落他手里，恐怕你家里也要受牵连。”
归德明恍然大悟，张林这是给自己家留颜面呢，当下拱手行了礼：“多谢张兄了。”
“我只是个当兵的，受不起秀才公的礼。”张林笑着道，“你是军师举荐的，大人那边有交代。秀才公，你会说话，和大家说几句吧。”
“嗯。”
归德明理了理衣服，朝着围观百姓拱手道，“各位乡亲父老，这井不管是谁打的，你们尽管放心取用，如再有人闹事，直接找巡逻队，或者来找我归德明，山字营一定替各位做主。”
“谢大人。”众人齐声喊道。
听着他们的感谢之词，归德明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满足感，甚至比做了一篇绝佳的文章带给他的愉悦感还要强烈许多。
小风波过了，几人推着大车就来到囡囡家。
她家原来的房子在台风来时已经全部倒塌，山字营就把老房子都给拆了，重新给他们建了几间，现在就差铺瓦了。
到了院子，众人就开始忙碌起来。
归德明也想帮忙，却被人四处拒绝，想爬上房顶，被人劝了下来，“秀才公身娇肉贵，可别摔下来了。”
想帮着下面的人抛瓦片，又被人劝道：“秀才公，你就边上看着吧，这你不会。”
他犟脾气也上来了道：“这有什么不会的，你们且看我的。”
说着，归德明卷起袖子拿起一叠瓦片，用力向屋顶上抛去，瓦片划出一道诡异的抛物线后，哗啦啦的掉在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秋蝉啦啦的叫着，场面有些尴尬。
“哈哈哈哈，秀才公，这东西要这么抛。”
程三拿过一叠瓦片，也没见怎么用力，轻轻一抛就抛上了屋顶，屋顶上的人伸手一接，一叠瓦片就被轻松接了下来。
归德明面色通红，从未如此窘迫过，也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没用过，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充斥着他的胸膛，摇着头自嘲道：
“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程三把一叠瓦片丢上去，转头说道：“秀才公，恁别这样说，俺兄弟可羡慕你们读书人了。说话文绉绉，打扮的又干净，俺家穷，不然我也考个秀才，光宗耀祖。小娘子排着队上门嘞。”
这话说的归德明笑了起来：“等长毛剿灭了，兄弟回家读上几年书，必定能考中。”
出乎他意外，程三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也没回他，只一叠叠的往屋顶抛着瓦片。见归德明茫然，张林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道：“黄河大水，他全家都死了。”
“啊？官府不救吗？”
“救个屁！那帮鳖孙就知道捞钱。”
程三闷着头抹了抹眼角，道，“那时俺抱着妹子，心想，有谁能给俺妹子一口吃的，就算是山大王，俺也提着脑袋跟他干。拍花子也好，卖了至少还能活着，俺也有个念想。”
归德明从小锦衣玉食，这种阖家遇难的惨事他只在书中见过，现在程三这么个活生生的例子出现在他眼前，心一下子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难受。
“咯咯~”这时，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从归德明的身前传来，他低头一看，囡囡正举着一块蜜饯朝他说道，“你吃。”
“哦哦哦。”归德明接过蜜饯放在嘴里，却感觉到一丝苦涩。
囡囡仰着头，眨了眨眼睛，伸开两条短短的胳膊：“骑马~”
她母亲赶紧上前，拉着她的手，责怪道：“囡囡乖，这是秀才公，不能当马骑。”
“有何不可，来！”
归德明伸手抱起囡囡，将她放在脖子上，一圈圈的在小小的院子里走着，撒下了一串笑声，嘴里的蜜饯也渐渐有了甜意。
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些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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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央，却已快到酉时，正是炊烟升起，乳燕归巢之时。
“嘚儿驾，嘚儿驾。”
归德明手里挥着一根树枝，悠悠的跨进了自家的大门。短短一日，他收获颇丰，打算等下好好整理一下以便明日好禀告李大人。
“回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归德明赶紧把手上的树枝一丢，朝着自己父亲归成林恭敬了行了个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唔。去书房吧。”
到了书房，归成林端起茶盏问道：“在山字营做的如何？”
归德明站在一旁，回道：“李大人对儿子颇为器重，时不时有些事情交代儿子去办。”
归成林浅酌了口茶水，悠悠说道：“这样就好，你大哥不是个读书料，家里的丝行他去管，你就专心仕途。现在苏州被长毛占了，科举不知要几年才能再开。这山字营前途好，李大人年纪轻轻就是四品道台，等仗打完，或许做个两江总督也未可知，你要尽心在他身边，以后起码是个知县。
这样我成家官商两途皆旺。
山字营虽是军队，可也是一个官场，你书生气过重，在官场中可不好混啊。为父和你说，同僚之间要尽量拉拢，请他们吃吃饭听听曲，需要银两之处尽管和你大哥去说。
逢年过节，太太姨娘生辰，礼不可忘了。这礼重了不行，轻了也不行，到时你写个名单，我来替你办。
军中如有什么事，你可要瞧清楚了，难办的要会推，好办的要会抢。这些人情世故，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你自己慢慢体会吧。”
听着父亲唠唠叨叨的说这些，归德明心中不免有些厌烦，等他说完，便把今日在井边之事说了一遍。
“父亲，这事~”
归成林微微抬手，不以为然道：“以后这种事你和管家说一声就行，不用过多理会。靠着我归家吃饭的有多少人，我们哪里管的过来。百姓有些非议也无事，穷人忘性大，等什么时候为父捐笔银子，他们就又会念我们的好了。”
说到此，他想了想又言：“等明日，那位张大人这边你要送份礼去。你别看他只是一个亲兵队长，可是李大人的心腹，你可要好生笼络。”
归德明低头应道：“知道了父亲，我先回房去了。”
回到自己房中，归德明坐到桌前提笔想把今日之事记录下来，可写了两行脑中又想起父亲刚才和自己说的话，心中烦躁不已，将纸揉成了一团丢在一边。
拿起茶杯喝了口茶，冰凉的茶水让心火渐渐熄灭了些，他细细的回想今日所遇一切，慢慢的陷入了沉思。
许久之后，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大大的一个字：
“民”